你会为你讨厌的人叫好么？
总之国庆档，很多人都不小气，为一个曾经讨厌的人叫好——
王晶。
豆瓣上，他编、导的新片《追龙》上映首日，1241人就给出了 7.3分。
今天是第五天，近2万人给出 7.6分。
什么概念？
打败原居榜首的《羞羞的铁拳》，拿下国庆档最高分。
7.6，也是王晶本人近十年来的最好成绩（上一部7分片是2006年的《浴火凤凰》）。
王胖子，翻身了。
记性好的人肯定记得，之前《Sir电影》给出的判断是6分左右：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香港，他们一个是声名赫赫的粉王，香港岛上最响的捞家之一；一个黑白通吃，不光能调令全港，还是黑道四大家族背后的隐形Boss。
如果写一本《香港犯罪风云史》，那这两位，肯定得辟出一章来专门说。（详见甄子丹刘德华谁更坏）
正所谓“王不见王”，在各自的传记片中，俩人从未正经同框，更别提交手过招。
这层素材真空，被王晶抓住了——
无论是《跛豪》里提雷洛，或者《雷洛传》提跛豪，都只有一点点。我一直觉得这两个人物应该有很多的交集，所以希望把他们交集的戏剧性组织起来，拍一个戏。
你看这一言不合就“扑你阿母”的预告：
前期物料的每个毛孔都在暗示，这次雷洛和跛豪当真……结实干上了。
对于老港片迷来说，毫无疑问，将被牢牢吃死。
“汪”，我们去看了。
“汪”，回过神来才发现，我们又输了。
P.S. 以下部分剧透，现在住手还来得及
来。
不。
及。
了……
当跛豪（甄子丹 饰）遇上雷洛（刘德华 饰），两人连屁都还不是。
那时跛豪还叫阿豪，刚从家乡偷渡来，在九龙城寨打一份很有前途的工——帮派谈判时，和小伙伴跑去撑场面。
混混们嘛，大多时候逞强斗狠都是嘴皮子功夫。只要在人群深处凶凶一站，剩下的，就是领工钱，回家。
但十次里总有一次要打吧，要不还叫什么黑社会？
而这一次，阿豪展示了惊人的群殴技巧。
正巧，被一个人看在眼里，雷洛。
当时的雷洛，叫“洛哥”，但“哥”这个称号，光底下人认是不够的。
雷洛虽然从制服警察升职为便衣，日子一样难熬。
上司颜同（汤镇业 饰）仗势排挤他，英国警司也歧视欺负他。
一次，他被从长官的生日趴体赶出来，只好和好基友猪油仔（郑则仕 饰）在大马路上晒月亮。
也算十分不得志。
所以时代中的这两人——
一个一身好拳脚，却不知道往哪里打；
一个有点小权力，却不知道该怎么用。
不走到一起，简直说不过去。
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就来
下面，两人的人生就开始交集了，三句话讲完：
阿豪救雷洛。
雷洛单枪匹马闯九龙城寨，中了圈套。阿豪出手相救，群殴中跛了一条腿。
雷洛捧跛豪。
雷洛当上华人总探长，将黑道重新洗牌，阿豪迅速上位。
怼英国人。
完。
看到下半场，隐隐觉得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当时，Sir也没反应过来。
因为……其他好多地方，都太对劲了。
或者说，太不王晶了。
《澳门风云》系列 《王牌逗王牌》之后，王晶的烂片王形象已经公认：
粗制滥造，圈钱就跑。
但《追龙》，展示了上层卖相。
卡司强大。
这次的“强大”，不在于咖位的堆砌。
相隔26年，刘德华第二次扮雷洛。（《雷洛传》系列算第一次）
从上至下：《雷洛传》《追龙》
冲这枚隐形彩蛋，王晶还特地还原了《雷洛传》的一幕：
雷洛怼上司说，家里煲了汤，我要回家看看火。
我们家里熬了汤
如果没事的话，我要先回去看一下火
《雷洛传2》
刘德华说，“这两场戏是一模一样的，以前演是设计，现在是真的表达不爽。”
除此，还有一大票配角，也是从当年《跛豪》《雷洛传》中捞出来的。
郑则仕，《跛豪》肥彪。
在《追龙》中扮演雷洛的小跟班，猪油仔。
曾江，《跛豪》雷洛的扮演者。
在《追龙》中，是雷洛岳父，周爵士。是他将雷洛捧上总探长之位。
从上至下：《跛豪》《追龙》
再往后，连陈惠敏也露面了。
这张老脸大家太熟。
《雷洛传》，他扮演捞家之一，蟹王。《追龙》，他是九龙城寨的老话事人，死在野心勃勃的后辈手上。
从上至下：《雷洛传》《追龙》
其实陈惠敏，就是现实中的大佬。
而且最近还被抓过……
2013年3月，他因出席深圳福田“和胜和”夜宴被捕。
可能与他的复杂背景有关：一来，他曾是世界级搏击高手，“腿有李小龙拳有陈惠敏”，说的就是他；二来，他年轻时被警队开除，加入帮派，一度升至14K的“双花红棍”（仅次于坐馆的二号头目，“和胜和”“14K”都是香港著名的帮派组织）；此外，他还被称与日本山口组成员关系密切。
别看他现在土土的，当年一张帅照，亮瞎你。
一句话，他就是香港六七十年代风云争斗的亲历者。
对那段往事感兴趣的，Sir找来他本人现身说法。
| 时长：15分33秒 |
专访自1分22秒起
简单说，陈惠敏被王晶找来，根本不用演。
《追龙》中，他戏份不多，但举手投足都是黑老大气派。像这样——
我行走江湖的时候是16岁
所以我是属于元老级的
看出了吧，这次王晶认真了，选配角不同于以往不着五六的朋友圈大杂烩，都是磨砖对缝，砌进来的。
除了选角准，剧本情节也配合到位。
比如黄日华饰演警员阿正，正义的正。
人如其名，正派和死板一体两面，阿正身上都有。
规定犯人要关12个小时，那就必须关12个小时，上司来打招呼都没用。
中秋节阿豪来送月饼，阿正也不给老乡面子，说不收就不收，再说？恼起了就走。
只有这样的人，最后才能领水警直捣九龙城寨，要知道，当时陆上警察系统大多腐化，为保证围剿行动的机密，只能出动水警。
由阿正带队，最合适不过。
人格和职能互为表里，虽然有借鉴《跛豪》之嫌，但王晶作品里很久没这么饱满的人物了。
片中跛豪的口头禅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意思是，大胆闯别怕死，反正冥冥中早有注定。
这句原本用来包装跛豪性格的台词，也和情节暗合。
城寨中有一场戏，阿豪救雷洛，中途跑掉一只鞋。
往后看你才意识到，这是预示——果然，他被打残了一只脚。
刀口上舐血的人，三长两短很正常。但现实中看似偶然的巧合，往往都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
跑丢的鞋，便是王晶给的预兆。
同样的用心，还表现在矛盾的处理上——
以往的王晶作品，几乎没什么对内心冲突的书写，毕竟，他玩惯了搞笑屎尿屁，都是反逻辑的一套。
《追龙》却不再无厘头。它没回避矛盾，也不装主角光环。
雷洛城寨被围，阿豪挺身而出，向城寨兄弟求情，“今天就当给我阿豪面子，日后我阿豪一定报答。”大道理讲完，照样抱头鼠窜。
边逃，反手还打几下，其间又挨上几闷棍……
打架，哪有不吃亏。挥一拳吃三拳，才是街头混混的正常套路。
这才像贱命一条，没有开挂，没有神装。
看到《追龙》长这样， Sir惊喜，也认了王晶这份少见的手艺活。
可惜的是，惊喜之后，Sir还是发现了不对——
首先，命题和之前说的，不太一样。
片名“追龙”二字，在香港是吸毒的俚语。
用锡纸加热海洛英会产生烟雾，这个烟雾有点像龙的形状，吸毒者会追随烟雾的方向来吸食，故称追龙。
人物海报上，同样毒气弥漫。
白粉喷撒，烟雾缭绕，让人联想到主角靠白粉发家。
很明显，这应该是一出“毒”字当头的大戏、中国版《毒枭》啊。
再有，此前接受采访，扮演雷洛的刘德华也透露：
我白道最大，他黑道最大，本来是平衡的。
但你碰了我的白，我碰了你的黑，这个平衡打破，两个人就会走上对立面。
很明显，这是同时代，两个枭雄之间的一场内斗。
但今天的《追龙》，却选择对这种素材金矿视而不见。
反而将全片主要矛盾，偷换为华人与英人之间的民族矛盾。
你不要得意
怪不得有网友调侃说，这叫“黑帮爱国主义”。
自然，这里面有审查的顾虑。
自然，爱国很好。
但别忘了，这不是架空片，而是从一开始就摆明态度的：
翻拍真实人物。
翻拍，当然不是照真的历史一点不改地拍，当然可以有戏说，有改编。
但因为存在真实原型，改编也是有界限的——
尽可能地拼凑、甚至复刻，人物留下的历史碎片。
譬如年初拿下金像奖最佳影片的《树大招风》，以九十年代在香港为乱一时的三大贼王为人物原型。
其中，任贤齐饰演的叶国欢（对应“大贼”叶继欢），对这位香港犯罪史上第一位手持AK-47步枪在闹市街区行劫的悍匪，神还原。
1993年打劫旺角弥敦道金铺，他在繁华的弥敦道镇定地持步枪抢劫
再譬如美剧《毒枭》，同样取材自真实人物的犯罪经历——世界上最大贩毒集团的首脑巴勃罗·埃斯科瓦尔·戈维利亚。
我们看到的《毒枭》，不美化他的可怕，也不回避他的可叹。
一来，他是公认的“绑架机器、杀人魔王”：1989~1990年，2年间策划300多起恐怖事件；哥伦比亚约有20000人死于他之手，还不包括157名法官、3000多名官员。
像这样——
二来他是慈爱的父亲。
某次逃亡中，因为女儿怕冷，烧了200万美金的现钞为女儿取暖。
是真事，像这样——
三来，他还是大众眼里的“大善人”。因为他经常周济穷人，大把撒钱做慈善。
最后，这位恶（狂）出天际的枭雄，像狗一样被人打死在楼顶上。
这部剧也没有放过。
上为真实历史图片，下为剧照
即使没听说的人看了也知道，这就是那个毒枭，不是别人。
这才是翻拍真实人物应该有的操作——
因为，隔着时空的距离，谁也不可能真正了解那个人。
我们能做的，是重现一个个历史残片，尽量拼贴出他完整的人物性格脉络。
《追龙》显然不想这么做。
一开始，就抹去跛豪“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的难民身份，说他是“南洋人”。
往后看，我们发现他是起码三种银幕形象的综合体——
打群架时，是古惑仔陈浩南。
在城寨巷子口，一件皮衣打退一群砍刀，是以一敌百的黄飞鸿。
当他带着家仇国恨去找英国人报仇，“这里是我们中国人的地方”……像不像叶问？
……可能还有。
《追龙》最软蛋、也最鸡贼的地方就在于此——
脱去真实人物的壳，这个跛豪，可以是任何人。
但跛豪是“任何人”吗？
当然不是。
他爱不爱国Sir不知道，但Sir知道，跛豪是个大恶人。
在七十年代就组织了香港史上体量最大的贩毒活动，字花粉档妓院无恶不沾，无数人家破人亡。
雷洛，也是大恶人。
外号“雷老虎”，号称贪款超5亿，把香港整个警务系统拉下水，最后背着香港史上期限最长的通缉令，在海外度过余生。
不是Sir正义婊，非要脸谱化他们。
要知道，贩毒，作为人类史上最恶的罪行之一，即使是《毒枭》那样纪录片气质的剧，也不会用毒枭对家人的温情，对大众的慈善，来遮掩罪过。
人物可以是立体的，但恶就是恶。
而王晶却用“爱国”这个唬人的标签，在贩毒上撒了一抔遮掩的土，对于人物核心的属性避而不答：
是什么，让跛豪、雷洛成为足以载入香港犯罪史的枭雄？
以他们为人物原型来拍片，不聊这个，就是耍流氓。
1991年，拍《跛豪》的麦当雄，聊过。
他突出的，是跛豪的不择手段。
因为他是穷屌，他要出头，他才贩毒。
身边的兄弟被酒肉、毒品、女人迷得五迷三道，他琢磨的是出头之道：
在香港最重要的就是钱
有钱女人就跟你了
假如自己不够狠怎么办？
找个狠的罩着啰
当警察的啰，卖白粉的啰
这样的人才敢舍得一身剐，第一次找肥彪（当地最大的捞家）就让人掏钱——
“你出钱，我出力。我阿豪就凭这条烂命跟你谈生意。”
也只有这样的人才敢顶着白眼，把自己包糯米鸡的脏手伸到雷老虎面前——
难道他不知道，自己在这些人面前，连屁都不是吗？
当然知道。
所以他才走得那么虚张声势，上桌前又飞快地打量，看看有没有自己能坐的椅子。
尽管如此，自尊为野心让路。
一个人连自尊都不要了，还有什么能挡他上位？
这，才是他能成“跛豪”的原因。
也正因为这些，兄弟荣辱、人情世故，在阿豪眼中根本不算事。
当兄弟阿明泡了肥彪的女人，肥彪来讨说法。
他完全不能理解：
我真是服了你了
我们两个大哥辈的，应该是谈怎么样做生意
小我是不存在的，在阿豪眼里，只有大我——
“我们一生下来，就是要做大事的。”
麦当雄时时刻刻都在铺就，一号枭雄上位的个人史诗。
这才是《跛豪》为翻拍下的笨功夫。
今天的《追龙》，跛豪着墨不少，却成了一个大老粗——
兄弟第一、冲动易躁，全无深谋远虑。
因为亲弟弟不懂事，学人玩追龙，结果英国警探使坏，吸成植物人。
跛豪一听，就拼上全部身家去和英人干仗。
——阿豪，我们斗他们不过
——现在全香港的货都在我手里
莫名其妙啊，你自己贩的毒啊，你才是最大的问题。
就这么是非不分，民族情绪上脑，把《追龙》硬搞成一出对抗外辱的戏码。
黑道，当然仇家多。
但复仇，麦当雄的《跛豪》不会这么沉不住气。
弗朗西斯·科波拉的《教父》也不会这么儿戏。
还记得老教父柯里昂遇刺、大儿子被机关枪射成筛子、小儿子被迫流亡，整个家族差点被一锅端时，老教父是怎么做的吗——
绝不复仇。
他请自己的仇家们，四大家族坐下来和谈，谈的还是能让家族赚钱的生意。
当真不复仇？
别忘了那句著名家训：“报仇好比一盘凉菜，放冷了之后味道最香。”
只是当下，放下深仇大恨，稳住家族基业，才是大事。
他知道轻重，知道生存，知道生意。
大恶人活得久，就靠这个。
大家说王晶这次女性人物单薄（这是老毛病了，算了），其实《追龙》真正的不足是，把所谓翻拍变成了借壳赚眼球，可惜还是露了马脚：
一来，故事凭空制造。
二来，人物货不对板。
但即使如此，王晶还是进步了。
不得不说，他55年生人，今年62岁。老归老，但学习、进化的能力真强。
有必要回忆《王牌逗王牌》——
外景是这样的。
某控制大脑的高科技装置是这样的。
爆破戏是这样的。
特效应该花了有两毛钱，不能再多。
那时的王晶制造，马虎到没眼看。
很符合他的一贯说辞：
他原本的生意经，Sir帮你捋捋：
2016年2月，《澳门风云3》上映，豆瓣3.9，综合票房11.18亿。
还是2016年，9月《王牌逗王牌》上映，豆瓣3.3，综合票房2.6亿。
都是三分档，《王牌》的票房差一点就是《澳门3》的零头。
要知道，自诩为“电影商人”的王晶，从来都是唯票房。
千万不要看影评，那是个人看法……你得看票房分析……香港人拍市场电影还是最强的。
按照刘德华的说法，《王牌》票房扑街，王晶才懂得了认真。
他以前是差不多先生……我一直在说，应该用心、应该认真。
但那个时候他还没感受到市场上的压力。在《王牌》之后，他就真的坐下和我聊了一段时间，说'对，还是你讲得对'。
简单说，《追龙》是一次洗心革面的产物。
让王晶变了的，是我们每个人手里的电影票。
电影你可以看，不渣。
但你也要知道——
他给了你一个陈浩南 叶问 黄飞鸿的合体，因为经验告诉他，大众会买单。
但是不是那个跛豪？他才不care。
最后，虽然要鼓励王导继续精耕细作，但这次，Sir还是维持6分原判。
原因很简单。
对于一部及格片，太轻易给个高分，容易招狼。
《跛豪》，也才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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