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文人“行路难”情结的最突出表现就是《行路难》的创作。虽然燕乐兴起,古调亡佚,《行路难》在脱离原有的音乐系统之后,依然在唐宋有数目可观的拟作存留,唐代有44首拟作,宋代有22首。这些文人拟乐府虽然大部分已经沦为徒诗,但在一定程度上保持了与前代《行路难》一致性。《乐府解题》概括《行路难》的主题是“备言世路艰难及离别悲伤之意。”唐宋的文人拟作基本上延续了前代的传统,诗歌主题仍以离别伤怀、仕途不畅和人情冷暖为主要内容,除了主题内容的承继之外,诗歌形式上也颇受前人影响。
全唐诗
鲍照的《拟行路难十八首》作为现存最早的《行路难》作品,成为后世诸多文人仿效的典范,郭茂倩在编写《乐府诗集》时更是有意将其作为古辞看待,《拟行路难十八首》开创的“君不见”起首的句式更是为后世诸多文人所延用,而最早见于齐僧宝月诗中“行路难,行路难……”的句式也在唐宋《行路难》中经常出现。这种句法套式是《行路难》曾经和乐演唱遗留下来的痕迹,虽然唐宋《行路难》已经多沦为徒诗,但是这种独特的句式却为后世文人所接受并加以仿效。《行路难》的题名与“行路”有关,而且诗作的文化内蕴也很适于送别时宽舒行人之怀,所以不少文人常借此题用于离别赠答或者思亲怀友。
诗人李白
唐宋文人时常用《行路难》唱和赠答,单看题名如《行路难和鲜于大夫子骏》、《行路难赠萧坦翁》、《行路难寄紫元》等就可以看出。虽然脱离了音乐,“歌路难”之事在唐宋很难再发生,但《行路难》对诗人生活和诗歌创作依然有很大的影响。正如彭元逊在《征招》小序中所写的那样“君有远游之兴,为首行路难以感之”,《行路难》依然是诗人们赠答酬唱必不可少的诗题,这首诗在唐宋文人心中的地位可见一斑。
过云楼藏书
除了诗歌创作的延续之外,《全宋词》中也保存有一首题名为《行路难》的词作。《行路难》本为乐府杂曲歌名,后来发展成词调叫《小梅花》,而贺铸有意用旧题为名,暗含着借题以书愤的用意。正如宛敏灏先生所说“词人既是一位豪爽的侠士,也是一位多情的诗人;既是一位严肃苦学的书生,也是一位处理政事的能手。他生活在北宋晚期的社会,史称他‘喜剧谈天下事’,但经历的都是些难展抱负的文武小职”,正因为有着如此的人生经历,以“行路难”为题更能反映词人的心理历程,题名即题旨更易表达志士失路的悲愤。词本属乐府一支,这首《行路难》词深得乐府遗意,可看作是同名乐府在其他音乐文学中的延续。
中原古代音乐文物展
虽然词曲兴起,但唐宋依然有文人进行《行路难》的创作,并且将之用于赠答酬唱足见《行路难》对文人的影响之深。尽管作为旧题乐府《行路难》在唐宋时多沦为徒诗,但在当时勃兴的另一种音乐文学———词中《行路难》的影响却仍有延续。
二、“行路难”的文化价值历代无数诗人的创作,赋予了《行路难》以深厚的文化内涵,诗歌所言之难早已超出了行路的本义,变成了一种世道艰难的感叹。“这对后世文人来说,已近乎一个‘母题’,只要诗中言及了‘行路难’或‘路难’,历代乐府《行路难》歌辞所具有的深厚涵义便就已包含在其中了。
诗人白居易
也就是说,后人即使不依乐府旧曲《行路难》来写歌辞,只要诗中有了‘路难’二字,便已暗含了《行路难》一曲所具有的深刻意义。”正如叶嘉莹先生所说的那样“一个词在一个民族使用久了,就带上了这个民族的历史和文化传统,结果,这个语言符号就变成了一种文化语码。”
“行路难”一词就是如此,经过几代诗人的浸淫,这一词语已经由单纯的乐府诗题,变成了蕴含着丰厚内涵的文化语码,成为了人生苦难的指称。唐宋许多文人诗或其他乐府诗中常常出现“路难”或者“行路难”的字眼,如:“早知行路难,悔不理章句”“君知天地干戈满,不见江湖行路难”“江上维舟稳,人间行路难”“胡为犯风雪,江湖行路难”“走偏人间行路难,异乡风物杂悲欢”“平生行路难,惊浪兀漂梗”“人间行路难如此,叹息何时险阻平”“阳关一曲君休唱,唱罢人间行路难”“历尽人间行路难,老来要觅数年闲”。
古诗书法作品
这里所提到的“行路难”并不一定实指乐府曲名,但“行路难”的字眼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历代《行路难》所蕴含的深厚文化内涵,这些诗句均是用行路比况人间处世,以喻功名之难以尽凭,命运之难以逆料,一语道了尽各种人世艰难。历代诗人用《行路难》一题写遍了人世间的种种坎坷,“人之处世如行路焉”的喻意也深深影响了后世文人的创作心理,每每言及人生不顺时,“行路难”往往成为诗人抒发幽愤最贴合的触发点之一。
行路难书法作品
诗歌里的“行路难”不仅饱含了诗人对于自我命运的慨叹,也蕴含着诗人对于社会人生的思考。如“早知行路难,悔不理章句”、“平生行路难,惊浪兀漂梗”便是诗人在经历一番坎坷之后对自己人生命运的总结,在这些诗句中“行路难”一词多是个体感情抒发的突破口,除此之外“行路难”还时常蕴含着诗人对于某个社会群体或者整个世路人生的思辨,比如范成大的《次韵王正之提刑大卿病中见寄之韵,正之得请归四明,并以饯行》一诗中就有“胡为犯风雪,江湖行路难”的诗句,“江湖行路难”一方面指长途跋涉的艰辛,一方面也隐括了世道的艰难,一语道破了对友人的规劝。
范成大行书
而蔡襄《喜永叔安道仲仪除谏官》中“昔时流落丹心在,自古忠贤得路难”的诗句则是对于忠臣谏官整体命运的思考。庆历三年,宋仁宗为稳定朝政,增加谏言官,亲自拔擢王素、欧阳修、余靖供职谏院,当时并称为“三谏官”,蔡襄以诗为贺,诗中回顾了三位谏官共同的迁谪经历,从而得出“自古忠贤得路难”的结论,宋代范仲淹诗中也写到“平生仗忠信,尽室任风波”,诗句透露诗人举家遭受的坎坷风险与自己平生忠信有关,这一题旨与屈原的“娥眉遭妒”意脉想通,仕途坎坷是众多忠臣自古难逃的命运。
在数代诗歌的滋养下“行路难”所具有的文化内涵已经深深影响了古代诗人的创作心理,在抒发历尽坎坷的个中情感时往往非“路难”一词而不能出,诗人们借“行路难”三字写出了个体的情感,寄托了对于群体命运、世路社会,乃至整个人类命运的思考。
三、“行路难”的写作范式《行路难》对后世文学产生的最大影响是确定了一种以人生拟行路,将人生坎坷形象化为行路艰难的文学范式。唐宋不少非《行路难》题的文人诗词或乐府歌辞都明显受到了这一写作范式的影响,如唐代李白的《蜀道难》、白居易的《太行路》,这类作品是唐宋文人“行路难”情结的最集中体现。
白居易故居
《蜀道难》是乐府道路古题之一,与《行路难》题意接近,诗题本意都是叙述道路难行。《蜀道难》到李白手中被铺陈成长篇歌行,诗作的容量大增,主题思想也由单纯反映路况变成了对社会现实的关注。
《严武传》云“武为剑南节度使,方琯以故相为内部刺史,武慢倨不为礼,最厚杜甫,然欲杀杜甫数矣,李白为《蜀道难》乃为房、杜之危也。”《韦皋传》也说“天宝时,李白为《蜀道难》斥严武,陆畅更以《蜀道难》为美韦皋。”《南部新书》云“陆畅去李白未远,作《蜀道难》以没韦皋,传之当时,而《蜀道难》之词曰‘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其意必有所属,房、杜之说盖近之矣。”
太白饮酒雕像
不论《蜀道难》“为房、杜之危”而作的说法是否完全属实,但诗歌“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的意指确实将诗歌所表现的主题由单纯反映蜀道艰难发展到了对人生处世的关怀,诗中渲染的磨牙吮血的气氛实是当时社会环境的反映,这种借由道路难行反映世路不易的诗歌内涵与《行路难》所表现的主题有一定共通之处。《蜀道难》与《行路难》同为乐府道路古题,李白的《蜀道难》与《行路难》的主题有某些共通之处也属必然倾向,如果说《蜀道难》体现出的是与《行路难》主题的类似,白居易的《太行路》明显就是在《行路难》创作的影响下产生的。
太白醉酒图
白居易的《太行路》是他所作的五十首新乐府中的一篇,题下小序曰“借夫妇以讽君臣之不终也。”君臣恩遇不终是历代《行路难》诗反复出现的主题之一,《太行路》与《行路难》“备言世路艰难及离别悲伤之意”的主题有一定的相似之处。此外,《行路难》中反复出现、以兴感叹的“行路难”一词,《太行路》中也频繁出现,尤其是末句的“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心反复间”与武元衡“行路难,行路难,路难不在九折湾”的收尾有近似之处。从这里可以看出,白居易的《太行路》不论在主题思想上还是表现形式上都明显受到了《行路难》的影响。
陆上行路难,江间风波恶,除了这种通过描写行路艰难来阐述世路坎坷的作品外,诗词中还经常出现借写渡水风波险恶来表现人生艰难的作品,“风波恶”主题就可看做是“行路难”的一种引申,如:“不知世路风波恶,何似芗林气味长”“平楚南来,大江东去,处处风波恶。吴中何地,满怀俱是离索”“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平生仗忠心,尽室任风波”。
李白书法
在这些诗句中“世路风波恶”与“人间行路难”所反映的内涵是一致的,人之处世如渡水行舟风波险恶,如陆路步行道路坎坷,“风波恶”、“行路难”都是将人生处世拟作行路,路程中不可能尽都一帆风顺、一路坦途,反而充满了风波坎坷。“风波恶”可视为“行路难”主题的一种变体,表现的是水路行进中的“行路难”,蕴含的人间几多波折的内涵与《行路难》所体现的主题是相通的。
旅途中的风险可怕,人间的坎坷更苦,这种通过现实生活中的行路艰难来反应人生坎坷的诗歌范式,通过更进一层次的比较愈发突出了人间的行路艰难。辛弃疾在《鹧鸪天·送人》中将“江头风波恶”和“人间行路难”对比,暗示出宦海的风波远比江上的风浪可怕的多,在词人看来人间真正的行路难存在于难测之人心和无形之仕途纷争,因其无法设防而令人生畏。
辛弃疾
正如白居易《太行路》中所说“行路难,不在山,不在水,只在人心反复间”。词人对于“人间行路难”有深刻体会,进而由对自然风波的感慨而上升到对宦海风波的思考,与刘禹锡《竹枝词》中的题旨颇有共通之处,“瞿塘嘈嘈十二滩,人言道路古来难.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宦海沉浮要远比渡水行舟危险,这是词人多年政治经历的真实体验。《行路难》所形成的诗歌范式,在比喻引申和两两比较中不仅突出了人生处世的坎坷风险,还蕴含了文人对于“行路难”命运成因的思考。
乐府诗对文人诗词的影响是不可估量的,作为乐府古题的《行路难》对唐宋的徒诗和乐府创作都有深远的影响。一方面无数的文人拟作使这首乐府旧曲历久弥新,另一方面《行路难》已经脱离了题意的束缚成为人间苦难的象征,在文人心中近乎一个文化“母题”,成为一个难解的“情结”。
参考文献:
《全宋词》
《全唐诗》
《唐诗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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