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冷妍
图：来自网络
暮色四合，天上渐渐燃起星，地上渐渐明了灯。我下了楼，穿过绿树阴浓的街道，时光也同时穿过蔷薇盛开的初夏。每年夏天，小区的蔷薇瀑布是一盛景，浅白如柔纱，粉白如朝霞，玫红似胭脂，正红似朱砂，爬满了墙里墙外，裹紧了栏杆每条缝隙。开的大大小小，摇曳生姿，引得许多人驻足拍照。而今年雨水多，温度持续很多天都没升上来，花自然是不多的，开的犹犹豫豫，香味也不大浓，连蜂蝶似乎也不再顾盼流连。
散步到旁边小区的尽头，灯火逐渐阑珊下去，但眼前的大路却很辽阔，心不由地想随它走更远，于是顺着大路向前快步走去。
空气里氤氲着香樟树淡淡的香气，在这座随处都是香樟路的城市里，我的鼻子早已适应。然而走到更远的地方时，这种熟悉的气味突然发生了变化，其中好像还夹杂着更浓郁的味道。我四处张望寻找，印证记忆中那熟悉的芳香……果然是槐花！没想到在这里能遇见它——一个不适合槐树生长的地方。似乎看到了槐树长在离路灯较远的暗处，闻香寻去，两棵刺槐树相偎而立，长在杂草之中，大概有普通玻璃杯那么粗。恰逢花期，一串串洁白的玉瓣挂在树上，含苞待放。槐花的香气清新又浓郁，充满了山间自然的野气，不似院子里的蔷薇，闻多了觉得甜腻。
凑近那一串串玉瓣，深吸一口浓郁而带着野气的香，闭上眼睛，浓郁花香钻进鼻孔，竟恍然回到小时候的夏天。
人的大脑有对气味的记忆，很多时候我突然受到一种气味的刺激时，头脑会在那一刹那浮现出过去在这种气味条件下的发生过的某个场景，回忆起某个人某件事，或牵连起更长的某段时光。比如有一次我走在雨后的香樟路，那种潮湿的香樟气立刻让我回忆起三年前，和好友买奶茶，最后道别的那个下午，也是在雨中走过了这样的一段香樟路。有时候一种曾经闻到过的又许久没再闻过的气味，再次留意到它时，会帮你重温埋藏在潜意识里意想不到的回忆。而平常日子里，即使刻意回想也很难再现那些微弱碎片。
槐花香瞬间唤醒的记忆有多遥远了呢？十几年前，我放学走在回家的路上，天蓝的纤尘不染，绿色的风夹杂芳草的香甜。回家的路弯弯绕绕，旁边有小山丘，山上长了成片的槐树，五六月份便开满了花，好似挂满了一坡的白色风铃，利利落落地，整整齐齐地，把整个山丘变成晶莹透亮的白玉。可能早上上学太慌忙忽略了路边风景，夕阳沉下去的时候我才惊异于它们的美丽，乡村里再普通不过的槐树，因为这一季芬芳槐花的盛开，让平凡生命有了灿烂的时光，也让我有了美丽的期待。
那年槐花开在春风里。风是花的灵魂和归宿，风心情好的时候会从山间跑来，踩着一片片树叶舞蹈，这时一串串白色的风铃跟随着树叶摇曳起舞，哗啦啦的，若山泉耳边流淌，流淌过后，沁人心脾的香味更浓了。整个村子氤氲在淡淡的槐花香里，清晨和夜晚愈加分明。槐花开的那几天，我经过那一段路的时候总是要去摘几串拿在手里闻的，纯白无暇的花瓣，花蒂中隐匿着一抹浅绿色，看起来很娇弱。听说它也可以入药可以吃，我放在嘴里尝过，甜丝丝的。
那年槐花开在微雨里。槐花新雨后，空山多清秀。沐浴过细雨的槐花，解了风情一样绽开小小裙摆，你可以看出它们有的换了衣服，变成了紫色的，据我观察很多白色的花朵在湿透了之后会变成紫色，很奇妙。一串串米粒似的簇成浪花儿，白的苒苒雅香，紫的娟娟细净，温柔却坚毅地开在风风雨雨的树梢头，这样的槐花怎能不惹人心生怜爱？我看到在清风的催促下，雨滴不舍地挂在一颗颗花朵上，作最后的吻别。
那年槐花开在饭碗里。我终于有一次吃上了槐花做的菜品，这要托两个“死党”的福。赵赵和陈陈是我中学时候的小伙伴，也是三剑客成员，为了表示关系的铁，我们三人决定用内部代号来相互称呼。赵赵称赵老大，她海拔一米七二，在初中时代已是傲视群雄了，为人豪爽义气;陈陈称陈老二，她比我稍高一点，也要瘦许多，精明爱搞怪，吵架从来吵不过她;我自然是杨老三，因为三人中我最矮。一次我们相约周末来我家，我提前一周告诉我妈做好准备。那天早上放学我们一起回了我家，都特别开心，记得我妈弄了很多菜，摆了一大桌，其中有一道我看不太懂，问我妈那是什么，我妈说你天天说它香都看不出来吗。我尝了尝，原来是凉拌槐花，没想到万能的老妈把它做成了佳肴，开水焯一遍，和普通凉拌菜一样淋上香油和清淡的调味料，只不过要放点白砂糖或蜂蜜会更好，一道清爽可口的野味就绪，但前期摘花洗了晾干要花点功夫。知道树上的槐花也能做成菜，两个好友也是赞不绝口。槐花还有其他的吃法，蒸菜，蜂蜜腌制，做饼，只是我妈没再尝试过。关于槐花的味觉记忆，就止步于难忘的那一次。而赵赵和陈陈，也没再去过我家。我们后来也没有再相聚过，所有的情况都是从共同的熟人嘴里听说。威武霸气如赵老大，后来留在村小做了老师，并且嫁给一个警察，过着与她中学时候所梦想的截然不同的生活。爱热闹，爱交朋友的陈陈，在成为艺术生的时候我们就分道扬镳了，后来回去没有再听说她的事。我再没有像对待她们一样，对任何朋友敞开心扉无所不谈，无所不闹。我们就像双生花，根在一起，但是由于成长路上的种种原因，最终开向了不同的方向。
那年槐花开在我心里。如果那些槐花能一直这样开着，带给我小时候那种香甜，何其快乐。可是不能，从人们开始砍树起就渐渐消失了，从人们开始扎堆在公路边盖房子起就彻底消失了。以前开满槐花的那片山丘是我们家的，后来卫生院要搬迁，买了那块地，他们把地掘了，起了四米高的石坎，后面山坡上所有的树被砍伐一空，攘为菜地。不远处的槐树坡是邻居叔叔家的，也铲平了盖房子。别说能看到开花，路边一带已经难得看见成片的树了，为了美观，都把土地硬化，坡也削了砌坎，在追逐“美观”“整齐划一”“建设新农村”的途中，那些给了我独特记忆和美感的，陪伴在我一次次上学放学路上的白色风铃，永远的被抛弃在泥土之下了，即使残存着，也踪迹难觅。它们是我在故乡丢失了的一部分。
槐花成泥，不复那年繁花，旧时好友散去，各在天一涯，故乡几经翻覆，亦在经历它的成长，时光辗转了，容颜模糊了，但，闻香拾忆，也不失为一种长情的拥有。那些纯纯的，白白的，美丽的槐花再次猝不及防地绽放在我眼前，使我于重复庸碌的尘杂中拾起一片无瑕的回忆。好久不见，再次遇见这槐花的清影，闻到这熟悉的香气，想必今晚枕着的梦一定是槐花味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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