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钱飒飒喜欢黄自然,从初一到大四,整整十年。这事儿谁都知道,黄自然也知道。
黄自然是我们院里很有名的人物,屁股后面一年到头地跟着一群人。一开始是穿开裆裤的小屁孩儿,后来是长满青春痘的少年。有些人天生就有一种领袖魅力,很容易被簇拥,黄自然就是这样的人。
初中生黄自然常常在校门口追女生,手法重复老套——他跨着一辆崭新的“阿玛尼”山地车,一只脚点着地,像个十足的流氓,搭讪每一个姿色尚可的女生:“同学,一起滑旱冰啊?”
大多数女生都不理他,偶尔有性子野的接茬儿,和黄自然处几回后,就又被甩了。他这样在校门口晃荡了小半年,在一个温暖的春日傍晚,黄自然向一位扎马尾的女生发出邀请时,被对方成功地终结了自己“沾花惹草”的行为。
那女生就是钱飒飒,当时她穿着一身火红的运动服,抬起下巴轻描淡写地看了黄自然一眼:“就凭你?”
黄自然愣了一下:“怎么,看我约不起你吗?”
“敢和我比赛吗?”钱飒飒挑衅地看着黄自然,“输了可得娶我。”
“啊?”黄自然挑了挑眉毛,转头看看我们。
“胖子要怂 ——”我们起哄架秧子。
“得得,你要赢了,我答应你!”黄自然被逼到梁山,发出豪言壮语。
“那咱走吧。”钱飒飒麻利地从书包里掏出一副大红色的旱冰鞋,一屁股坐到黄自然的“阿玛尼”后座上。
我们像看好戏一样簇拥着黄自然带着钱飒飒来到旱冰场。钱飒飒的旱冰滑得非常好,居然能转出花来。她高昂着头,像只仪态万千的天鹅,优美地在黄自然身边旋转,从大圈到小圈,一步步离他越来越近。黄自然看到钱飒飒的滑冰技术,只剩下摇头苦笑的份儿。
“怎么样?”钱飒飒从休息室换鞋出来,又抬起下巴,挑衅地看着黄自然
“同学,你滑得确实不错。”黄自然看一眼钱飒飒手里的旱冰鞋,“不过你天天都带这个上学?”
“你输了,就得娶我。”钱飒飒不理黄自然的疑问,坚持说,“你答应过的。”
“那我总得知道你叫什么吧?我未来的新娘。”黄自然嘻皮笑脸。
“钱飒飒,钱财的钱,飒飒英姿的飒飒。”钱飒飒一本正经地回答,“我观察了你几天,发现有点模样的女生你就去搭讪。”她甩甩马尾巴,骄傲地说,“我觉得我还挺漂亮的。”
黄自然脸上全是想笑却发不出声音的古怪表情。他张了张嘴,摇摇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愿赌服输!我喜欢你,所以你得娶我,而且你也一定会喜欢我的。”钱飒飒自信地说。
“见过胆子大的,没见过这么大的。钱飒飒同学,你把我吓着了。”黄自然下意识地后退几步。
“所以我先给你一个心理准备。”钱飒飒盯着黄自然,寸步不让,“黄自然,十年内你一定得娶我。”
2
黄自然在一种莫名其妙的情况下,有了一个未婚妻,而且她在未经我们这些毛头小伙的许可之下,强行插进了我们和黄自然中间。
起初我们感到心烦,黄自然更是唯恐避之不及。谁没事带一个女孩儿出去玩啊,再说,她能干什么?又会干什么?很快我们就发现我们错了,钱飒飒是一个非常值得交往的朋友,她没有一般女生的那种大小姐脾气,她懂礼貌、识大体。让人舒服的是,她不矫情;让人惊喜的是,她什么都会。
电脑游戏、滑旱冰、游泳、台球、足球……无论我们这些男生玩什么,钱飒飒都能跟上。在一些靠技巧取胜的项目上,她表现得甚至比我们的“头儿”黄自然还优秀。
而且钱飒飒很漂亮,是我们喜欢的那种野性的、自然的漂亮。和这样的女孩儿在一起,我们都很高兴。
黄自然也接受了钱飒飒的加入,但对于那个约定,他却死活不承认。钱飒飒好就好在这一点,她不像别的女孩儿,对自己喜欢的人死缠烂打,她不拖泥带水,也不患得患失。黄自然没有接受她的表白,她并不介意,依旧真诚地邀请我们去她家玩儿,自然地叫黄自然一起上学,和他亲密得就像两兄妹。
从那个春日傍晚的滑冰场开始,我们和钱飒飒保持了十年的友情。这些年来,我对钱飒飒印象最深的就是她那种胜券在握的表情。这个表情常常出现在她脸上,还伴着两颗飞扬的小虎牙。就好像她一直知道,黄自然退缩也好,拒绝也好,甚至和别的女孩儿谈恋爱,他也只会喜欢她,最终一定会娶她。
3
自从认识钱飒飒之后,黄自然没有再追过女生。如果哪个男生想和钱飒飒套近乎,我们就会围住他,对他指指黄自然:“哥们,睁眼看看,人家有主了。”
我们的初中是一座子弟学校,里边的学生大多是军人子女。这些孩子有个特点,学习好的就特别优秀,像钱飒飒,直升重点中学省一中,根本不用家里操心;而黄自然和我们就属于第二种,学习成绩烂到不能看,不拼爹连高中都考不上。黄自然很有个性,考不上高中索性不念书,这样一来,第一个不干的竟是钱飒飒。她在家头一次任性耍赖,逼着她爸动用关系,把黄自然也调到了一中。我们这些发小面临着第一次分离,我和钱飒飒、黄自然成了同校同学,其他人去了别的高中,有点天各一方的意思了。最惨的是冷猛,家里没关系,学习也不好,只能去子弟中学的高中部。
冷猛他爸是部队出了名的暴脾气,因为儿子不长进,生了好几天气。没想到冷猛不仅没有在家反省,反而在暑假里干出一件让我们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事——他偷了他爸的枪,卖了两千块,全给了一个发廊小姐。
他爸抓到他的时候,他还梗着脖子犟,吼着要为那小姐赎身,要跟她结婚。那个发廊小姐叫红红,我们都见过,她倒是好看,但岁数起码比冷猛大一轮。但冷猛以一个十六岁少年勇敢而无畏的心,热烈地陷进了这份畸形的爱情中。当他甜蜜地拉着红红在街上走,亲昵地为她买冰激凌吃的时候,少年冷猛已经离我们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痴情男子。
这样的冷猛使我们不得不疏离他,他的世界已经没人能懂了,除了钱飒飒。
钱飒飒不仅继续和冷猛保持联系,还在冷猛被他爸用皮带抽得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绝食抗议时,答应替他去看红红。
钱飒飒找到黄自然,希望他陪她一起去,黄自然很干脆地说了“不”。
一直在钱飒飒脸上的自信表情第一次消失了,她不敢相信黄自然会拒绝她。因为那是她第一次对黄自然提出请求,而在此之前,黄自然对她的提的任何请求,她从来没有拒绝过。
4
“黄自然,你为什么不去?”
“不为什么。”
“冷猛不是你发小吗?他现在有难,为什么不管?”
“他不是了。”
“你说不是就不是了吗?冷猛犯了什么错?就算你不理解,也应该帮他一把啊!”钱飒飒很激动,她一把揪住黄自然,把对方当成拨浪鼓,对着他一阵猛摇。
“愿意去你自己去,别扯上我。”黄自然甩开钱飒飒。
“黄自然,你必须去!马上去!”钱飒飒猛跺脚,她向黄自然发号施令,而这恰恰是黄自然最讨厌的。
“呵。”黄自然发出短促而尖锐的笑声。每次黄自然极度愤怒和不满时,都会发出这样的笑声。基本上,他朝谁这样笑,就表明他这辈子都不想和他再有什么交集了。
“大小姐,你发错命令了吧?我回家,拜拜了您哪!”黄自然掉头就走。
“黄自然!”钱飒飒用尽力气大喊一声,“你再走一步,你再走一步!”
黄自然头也没回,步子越迈越大,一会儿就消失在大院门口。
夏天的下午两三点,天气很热,没有风,太阳白花花地打在钱飒飒脸上,她的眼睛又大又黑,里面像在燃烧一矿山的煤。我怕她哭,赶紧说:“钱飒飒,我陪你去。”
钱飒飒没有哭,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咬着嘴唇看了几分钟黄自然消失的方向,就一声不吭地走了。
钱飒飒自己去找了红红,替她带给冷猛一句毁灭性的话:“你这么年轻,有很多好日子,不值得为我这样。我回老家了,再见吧。”
在那个夏天,让我们记忆深刻的是冷猛的爱情,他的放声大哭,以及钱飒飒在传达讯息时的那双眼睛。它们那样明亮和冷静,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5
刚上高中,黄自然就向我们宣布要追求一中校花,那时他和钱飒飒还在因为冷猛的事赌气,谁也不理谁。
黄自然还没物色好该去追谁,钱飒飒反倒在高一夏天牵上了一个高个男生的手。有了男朋友的钱飒飒似乎不想和黄自然一般见识了,她主动敲开黄自然家的门,约他一起去玩《石器时代》。
黄自然不慌不忙,先请钱飒飒帮他写封情书,目标是校花米兰。
“黄自然,你眼光挺高呀,米兰能看得上你吗?”钱飒飒的口气特别真诚,听不出别的意思。
“所以请你帮我忙嘛。”黄自然也说得非常真诚,就好像他的确爱上了米兰,并且离了她一天也过不下去了似的,“你特别会写作文,从小我就知道。”
钱飒飒帮黄自然写了一封特别有文采的情书,用了叶芝的诗。黄自然用它把米兰泡到手时,钱飒飒也把那个高个男生甩了,还特别告诉黄自然,说甩了那男生不为别的,只是因为他连海子是谁都不知道。黄自然听了以后笑得特别得意,比追到米兰还得意。
黄自然和米兰只交往了几个周,是米兰提出的分手,理由是“黄自然永远心不在焉的”。宣布永远单身的钱飒飒成了黄自然的爱情参谋,为黄自然追女生这件事出谋划策,帮黄自然把关,陪他给女朋友买礼物,甚至充当分手时的传话筒。
高中时的黄自然和钱飒飒天天在一起,几乎做了所有事,每一件都跟爱情无关。溜冰场上的约定似乎被他们遗忘了。钱飒飒再也不提,也没有要求过黄自然,黄自然变得玩世不恭起来,他的眼神总是充满嘲笑的意味。他很少在意什么,对待任何事物都一副吊儿郎当的洒脱相。只有和钱飒飒在一起时,黄自然才会出现难得的认真与单纯。
一中离家远,我和黄自然都选择了住校,没事就喜欢窝在宿舍里偷偷喝酒,每次黄自然都要叫上钱飒飒:“这姐们酒量深不可测,有她在,我的酒量也能见风长几斤。”
钱飒飒的确很能喝,我和黄自然曾试图把她灌醉,就想知道她到底能喝多少酒,可是每次都是以钱飒飒摇醒我们而告终。钱飒飒似笑非笑地看着趴在桌上的黄自然:“黄自然,喝呀?怎么怂了?”
醉醺醺的黄自然就睁开眼睛,对钱飒飒说:“你信不信现在咱俩下象棋,我照样给你撂倒。”
“下就下!”钱飒飒找出一副跳棋,“下跳棋,你行吗?”
“太小儿科了。”面红耳赤的黄自然在两分钟之内就将全部棋子跳到对面,赢了钱飒飒。钱飒飒不服输,又玩了几把,每次都在自己的棋子还没过去一半时就输了。
“哈哈,到底是谁怂了?”黄自然嚣张地笑着,一点也没有大将风度,“跟我比,你还嫩着哪!”
输了棋的钱飒飒一点也不恼,她用指尖滚动着棋盘上圆溜溜的跳棋,若有所思地对黄自然说:“黄自然,你下棋这么聪明,可别的事,怎么一点也不懂呢?”
那时的钱飒飒最有风情,她歪着头的样子,她翘着两颗小虎牙的俏皮,都让人着迷。可黄自然对钱飒飒,却永远不解风情,他晃晃肩膀:“你说什么呢?”
除了喝酒,我和黄自然还喜欢写诗,我们成立了“骚客”诗社,闲着没事就写两笔。钱飒飒表面笑话我们穷酸,却是唯一一个认真读我们诗作的读者。有了读者,我们写诗更有动力,每个月回家都去部队的资料室找诗集。
资料室管理员是黄自然他妈,这让我们有了得天独厚的优势。部队资料室建了近二十年,四面墙全是书,少说也有几千本。据黄自然说,里面还有《肉蒲团[c4] 》这样的“经典作品”。我在梯子上爬上爬下,本来是要找那本《汉乐府》,结果忘了从什么时候起,就开始找“肉”字打头的那本奇书了。
黄自然坐在梯子最上面,一边弯腰翻书,一边问我:“赵佳欣怎么样?”
“三班那个?脖子长得像鹅。”
“但是她腿细,只比老钱粗一点儿。”
“她有点矫情,总撇嘴角。”我又提了一点。
“要都像老钱那么爽快,那倒好了。”黄自然抱怨般的说。
“那你和钱飒飒处啊,她喜欢你,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爬下梯子,仰着头对黄自然说。
“老钱?不行不行。”
“她多好啊,漂亮、热情、又大方,怎么不行?”
“是我不行。”黄自然顿了顿,把话题转移到了我身上,“你看上老钱了?我帮你说说去?”
“她看上的又不是我。”我没好气地说,“你怎么不行?我看你挺壮的。”
“×,你往哪儿想?你不懂,我和老钱还没到时候……”黄自然在满屋子的飞尘中忽然大叫一声,“找到了!”他兴奋得向我摇晃手里那本线装书,阳光照得一屋子飞尘像在跳舞。
6
高考后,黄自然上了军校,我考上当地的师范大学,钱飒飒去了一个离家一千多公里的大学,谁也没拦住。
这就意味着,我们和钱飒飒长达十年亲密无间的关系,要结束了。
从初一开始,钱飒飒一直和我们在一起。包括黄自然在内,整个大院,整个子弟学校,也许整个S市都知道钱飒飒喜欢黄自然,可他们就是没有在一起,连一天的交往都没有过。
黄自然在高中一共处了几十个女朋友,每个都不长,最多两个月。保持两个月的那名女生叫胡小娜,还和钱飒飒打过一架。
胡小娜是一个占有欲很强的女生,她不能接受黄自然和她之外的女生亲密,“好哥们”都不行。从黄自然那里得不到绝交的承诺后,胡小娜直接找到了钱飒飒。
那是高三的6月,我们马上就要高考了。钱飒飒站在走廊里东张西望:“谁找我?”
胡小娜的巴掌直接招呼过去:“你这个贱货!”
两个女生之间的战争只持续了几秒,因为胡小娜的段数太低了。钱飒飒从小就在我们院里呼风唤雨,男孩都打趴下不少,何况一个女生?钱飒飒几下就把胡小娜制伏,看看迅速围拢过来的人群,冷静地说:“别在这丢人,回去问问你男朋友,我把他当什么。”
胡小娜有没有问黄自然没人知道,钱飒飒把胡小娜打了的事很快传遍全校。胡小娜的哥哥叫胡大勇,是有名的流氓头头,知道妹妹吃了亏,当天晚上放学,胡大勇就叫人堵住了钱飒飒。我和黄自然赶到的时候,钱飒飒的书包已经被割坏了,她的书本与文具都被撒在地上,像一些无家可归的孤儿。
黄自然轻松地笑笑,走过去亲切地打招呼:“大勇哥、小娜、老钱,你们唱的是哪一出呀?”
“黄自然,你来了正好,你打那贱人一巴掌!”胡小娜冲到黄自然身边。
钱飒飒稳稳地站在原地,谁也不看。
“她怎么你了?”黄自然问。
“她打我!”
“她为什么打你!”
“因为——因为她老缠着你!”胡小娜赖在黄自然身上不停撒娇,“我不准除我以外的女人在你身边!”
黄自然收了他一贯嬉皮笑脸的表情,严肃起来。黄自然很少这样严肃,上一次,是拒绝钱飒飒陪她看望冷猛。
“钱飒飒是我最好的朋友。胡大勇,今天这事儿要是你插手,你就不算条汉子。”黄自然甩开胡小娜,走到钱飒飒身边。
“我不能让我妹妹吃亏。”胡大勇翻翻白眼。他的两只手交替按指节,发出“叭叭”的脆响。
“你妹妹吃的亏,跟我有关。我可以向她道歉,但钱飒飒吃的亏,不能完。”黄自然紧紧拉住了钱飒飒的手腕。
钱飒飒的身体抖了一下,又恢复了一脸镇定的表情。
“哥,哥你看他们!”黄自然握钱飒飒手的行为点燃了胡小娜,她开始更加嚣张地撒泼。
“先给我妹妹道歉,然后和我单挑,我就不动那个女生了。”胡大勇说,同时给他的伙伴使了个眼色。那些小混混都退去了,马路上只剩下黄自然、钱飒飒、胡小娜、胡大勇和我。
“小娜,对不起。然后,我们分手吧。”黄自然低下头,诚恳地向胡小娜道歉。
“这样就算完了吗?我要你下跪!我要你跪在我面前!”胡小娜疯狂地大喊,“我要看到全校最骄傲的黄自然,向我下跪!”
钱飒飒的脸上终于出现惊疑的表情,她一句话也没来得及说,就看到黄自然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这样可以了吧?”
胡小娜泪如雨下,她像一头受伤的母牛,哭喊着跑了。胡大勇去追她,临走时丢给黄自然一句话:“黄自然,明天晚上10点,西马路第三根路灯下!”
黄自然皱皱眉头,从地上站了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土,捡起已经被割坏的书包,仔细看了看,转头对钱飒飒说:“老钱,这书包废了,我改天赔你一个吧。”
我以为钱飒飒会哭,她也确实差点那样做,可是她没有。这个骄傲的、倔犟的女孩儿,一直把下巴抬得高高的,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她把那些眼泪都憋进了肚子里,还有那些心里话。
她和黄自然,就从那时开始,进入一个更持久、更深远的较量中,一种伤人八百、自损一千的较量。
“黄自然,钱飒飒作为你最好的朋友,谢谢你了。”
到高中毕业,去兰州上大学之前,钱飒飒只留给黄自然这句话。她一个人踏上西去的火车,她不让我送,黄自然也没有去火车站。
在我和黄自然二十多年的交情中,他只对一个人服过软,就是那个叫胡小娜的女生。他为了钱飒飒,收敛了自己所有的骄傲与优越,向那个嚣张的女生跪了下去。在第二天晚上,他为了钱飒飒,还被当地最有名的混混头子打断了一根肋骨。
我曾经想把这些事告诉钱飒飒,被黄自然阻止了。他和她一样倔犟,他什么都没有说,任凭她带着绝望离开,离他足足一千公里远。
她走了,再次出现是第二年暑假。黄自然在火车站接下她的行李,自然地说一句:“老钱,你黑了,不过更好看了。”
7
黄自然的军校没上几天就被开除了,即使是黄司令的儿子,也不能天天违反纪律。我早就觉得黄自然不适合军校那样的环境,没想到他居然没支撑一个月。只有高中文凭的黄自然开始利用老爹的关系做生意,不到二十岁,就积累了一笔不小的财富,成了一个“款爷”。
上大学这几年,钱飒飒只在暑假回来,都是黄自然去接,不回家,先去一中门口的小面馆。我们三个像从前那样,一边闲聊,一边喝酒。钱飒飒什么都和黄自然说。她如何教训宿舍里不合群的同学,怎样摆脱烦死人的小男生;她和辅导员恋爱,怀孕流产;她夜不归宿,通宵玩游戏;她骑自行车去敦煌,错过期末考试……她的大学轰轰烈烈,却通通和黄自然无关。
钱飒飒要大学毕业的那个春天,黄自然在北京二环内买了一幢房子,出门几步就是后海;外贸公司的生意蒸蒸日上,黄自然准备在北京设一个办事处,让钱飒飒管理那里,自己则两头跑。他要为钱飒飒写一首诗,然后带着它赶到兰州,去找钱飒飒,向她求婚。
“我什么都准备好了,钞票、房子、事业,都妥妥的。老钱只给我十年时间,现在是到了我兑现诺言的时候了。”黄自然给我打电话,声音如鲜花怒放,“十年了,我准备好了,我肯定能给她幸福。”
他记得很清楚,那个春天,正好到了他们约定的第十个年头。
黄自然没有坐飞机,而是选择了火车。他要经历一遍钱飒飒走过的路,他要去看看钱飒飒生活过的校园、学习过的教室,他要保持他潇洒和不在乎的派头,叼着一根香烟,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九百朵火红的玫瑰里塞着一首世界上最美好的诗,他要对她说:“老钱,跟哥走吧。”
我为黄自然的计划欢欣鼓舞,我像一个在读小说的局外人,看着这两个人较了十年劲,搞得双方伤痕累累,现在终于到了该在一起的时候了。
可无常的命运偏偏在这时候现身开玩笑,当黄自然坐上前往兰州的火车时,钱飒飒居然提前回到了S市。
她没有找到黄自然,给我打了一个电话。
我说黄自然不在本地,让她立即回兰州,至于为什么,我没有说。
十年后我非常后悔当时没有对钱飒飒说真话,因为黄自然想给她一个惊喜。而我则为了实现这个永远也没有到来的惊喜,把钱飒飒提前逼上了绝路。
“黄自然,你猜我在哪儿呢?”钱飒飒主动给黄自然打了电话,她想摊牌了。十年来,没有人提过这个期限。等它到了,他们还是做出了自己的决定——心意相通,方向却完全相反的选择。
“哟,老钱啊,我在俄罗斯,正帮普京收拾车臣强盗呢,你过来找我玩啊?我请你喝伏特加!”黄自然习惯性地调侃钱飒飒,那时他马上就要到兰州了。
“我到家了,赶紧来接我,我有事和你说。”
“你怎么这点儿回去了?哄我吧?”
“我哄你干什么,你马上来接我!”
“哥没空,正忙呢。”“马上”二字,点燃了黄自然的骄傲与倔犟。他又像以前那样,和钱飒飒针锋相对起来。
“你有什么好忙的?我再问你一遍,你接不接我?”钱飒飒的声音已经到达极限了。
“我没法接你,再说就算能接,就你这态度,我也不去。”黄自然火了。
“好吧。黄自然——”钱飒飒用牙齿缝吐出一句话,“你会后悔的。”
这段对话黄自然后来和我说了几十次,都是在他酩酊大醉的时候。他说那天的钱飒飒很反常,他却怎么也没听出来。他一直天真地认为,只要他到了兰州,一切就都解决了。
一切确实都解决了,却用了一种谁也无法接受的方式。
钱飒飒在家待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就走了。她没回学校,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一个星期后,大院里传来钱飒飒结婚了的消息。她搞定了一个老外,一天班也不用上,拿到学位证就会飞去美国。
钱飒飒去美国之前,在S市待了一个月。她天天组织同学聚会,每次都叫上黄自然。黄自然从不拒绝,也不喝酒,只是微笑地看着钱飒飒,目光无限温柔。
酒喝得越来越多,人喝得越来越少,到最后,同学聚会的成员只剩下我们三个。
还是那个一中旁边的面馆里,钱飒飒叫了两瓶啤酒,自己全喝了。她眼神忧愁,表情伤感,恨不得把黄自然活活吸进眼球里带走。黄自然在钱飒飒面前嬉皮笑脸,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老钱,这次干得好。出去后再接再厉,多生几个孩子,埋伏在敌国当间谍,研究研究苹果电脑是怎么造出来的。”
钱飒飒的表情终于变得绝望起来:“黄自然你能不能说句好话?我马上就要离开这个国家了。”
黄自然学着老外的样子耸耸肩,摊开手:“我这还不是好话?祝贺你成功潜入美帝,不用生产不用劳动,去花老外的小美刀。这不是好话吗?”
钱飒飒不再说话,也不看我们,只是“咕嘟咕嘟”地喝啤酒。
气氛一时变得很尴尬,黄自然突然站起来,拿出一瓶啤酒,往嘴里一捅,“嘣”的一声,瓶盖飞出去老远。
“老钱,哥们干完这瓶酒,就算给你饯行了。到了那边,想喝酒了就带个话,我给你捎一箱小二。”黄自然仰起脖子,想把整瓶啤酒灌下去,喝不到一半就呛了出来,酒洒了一身。
“丢人了,没喝好。就这样吧,我走了。”黄自然径直拉开门离开,头都没有回。
钱飒飒背对黄自然,直到他离开,都没转过身。听见关门的声音,她长叹一口气,抬头看看天花板,还是没有止住眼泪。
这么多年,我只看到钱飒飒哭过一回,就是在那家狭小拥挤的小面馆里。她不出声,只是流眼泪,那些眼泪变成了一条河流,在滚烫地奔腾。
“他为什么不说一句好话?他知道的……只要他说,我一定会留下来。十年了,我就想让他主动一次,就一次,只要他说句话,我就能为了他放弃一切。我等了他十年,用我最好的时候等,可我什么都没等到……”
“不是这样的……”我想开口对钱飒飒说事情的真相,却发现这个倔犟的女生已经停止了哭泣。
她平静下来,用面纸擦干脸上的泪水,眼泪还在流,却开始补妆。她动作非常熟练,粉底、眼线、眼影、睫毛膏,一丝不苟。眼底仍留有泪光,腮红却扫得决绝。
“既然他这样绝,就别逼我让他后悔。”
这就是我认识的钱飒飒。悲伤和绝望在她脸上只能停留一只鸟飞过的时间。一边哭,一边补妆,等眼泪流完,她还是那个明艳动人、勇往直前的钱飒飒。
8
我之所以想写这个故事,是因为刚刚过了第二个十年,故事的主人公再一次相遇了。还是同学聚会,主题是为从美国回来的钱飒飒接风,是黄自然张罗的。
黄自然的资产已经过亿,他的身量越来越大,形象却越来越单薄。这次同学会,他照例衣着考究,穿带袖扣的衬衫,深色西装,戴一块IWC的手表,黑皮鞋一尘不染。他向在座的所有人解释一切生活中的享受:“IWC只做男表,江诗丹顿、百达翡丽当然也不错,但我还是喜欢IWC,表盘子大,对机械表来说,表盘子越大,走得越准。”这时候有同学抬杠:“石英表不也很准吗?”黄自然微笑不语,环顾四周。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这傻缺是谁带来的啊?
在这种时候,黄自然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与时俱进,周身洋溢着一种“低调的成功”的气息。这气息围绕四周,只在钱飒飒那里消失无影。
在美国待了十年,她修炼得更加气质出众——短短的头发、修身的黑色西装、“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架势,和花枝招展的其他女同学截然不同。她没怎么老,还是那个模样,只是眼睛多了些内容,有当年的自信,也有近年的沧桑。
席间我们才知道,钱飒飒三年前离了婚。她这次回国,是想找合伙人注册公司。
“飒飒,你找黄自然啊,同学里最出息的就是他了。”有人问钱飒飒,“在美国开公司不好吗?为什么回国?”
钱飒飒看一眼黄自然,笑眯眯地说:“我爱国嘛。”
“老钱,你准备做什么生意?”黄自然终于开口了,这是十年后他第一次和钱飒飒说话。之前钱飒飒到的时候,两人只看着对方微微笑了笑,一句话也没说。
同学会九点就结束了,大家又张罗着唱K,钱飒飒兴致很高,也拽着黄自然去了。散场后,她还嫌不过瘾,又拉着我们来到一中门口的小面馆。老板早就打烊,钱飒飒脱下高跟鞋,拿着它敲了半天,愣把门敲开了。老板哭笑不得地看着我们三个酒鬼:“客人们,这黑灯瞎火的,怎样给你们做面啊。”
“随便给我们做三碗面吧,再来三个小二。老板,我有十年没来了,还记得我吧?”钱飒飒酒气冲天,却十分冷静。
黄自然似乎也醒了酒,沉默地抽着烟,等着面条。
店里有点暗,我一时间看不清他们的表情,总觉得气氛有点尴尬。正在想说点什么打破沉默,店老板把面条端了上来,同时打开了店里所有的电灯。
屋里一下亮堂起来,钱飒飒和黄自然也开了话匣子,开始聊“骚客”诗社。
“为什么你加入诗社,却一首诗也不写?后来你们送给我的那个诗集本子,我看了看,除了序和跋,里面的诗全是巍子写的。”
“我纯属赞助。”黄自然笑笑,“那本诗集你还留着哪?”
“当然,我什么都带回来了,不想走了。”钱飒飒吃一口面,抬起头,“那个鸟地方不适合我,妈的。”
黄自然突然问钱飒飒:“你到底为什么离婚?是不是不会生孩子啊?你要是给他生个儿子,人家就不会把你休了!”
钱飒飒沉默不语,眼圈突然红了,她哭了。
这一次,钱飒飒放声大哭。她把头埋在臂弯里,哭得肩膀耸动,我见犹怜。
黄自然不依不饶地问:“怎么了?我猜对了?”
钱飒飒突然抬起头,“那你为什么一直不结婚?你有病!所以不结婚!”
黄自然说:“我怎么有病?我不是一直在等你吗?”
9
黄自然说了那句话之后,钱飒飒心情大好,眉飞色舞,妙语连珠。黄自然也水涨船高地跟着活跃,这厮最后站在椅子上大声朗诵《长干行》。“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这两句是他和钱飒飒一起背诵的。他们兴致高昂,酩酊大醉,在一起回忆了很多事,每件事的期限都最低以十年起。
我的两个好朋友在经过了十年的较量之后,一个终于因为另一个的一句话而放下所有——戒备、自尊、矜持和隐藏。可是他们已经三十岁了,一个结婚、出国、离婚、又回国,真正的爱情始终没到达身边;一个游戏人生,阅尽一切,像仅存的王者,坐拥无限江山,只有无边孤单。我看着他们纵情举杯,或唱或笑,从心底里感到悲凉。
时光就像在我们身上打过的露水,匆匆二十年,露水不沾身,我们全部变了容颜。而青春则是一场不会回头的风,它呼啸而来呼啸而去,最终离我们远去,一点不剩。
钱飒飒只在S市逗留了一个月,还是选择了再次出国,她说她已经不适应国内的环境了。这次她要去的是加拿大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叫卡尔加里。钱飒飒说她要在那里做枫糖生意,如果火了,就拉我和黄自然入股,一起挣加元。我问钱飒飒为什么要去那么偏僻的地方,钱飒飒说那里有颜色像森林的湖泊,还有绵延1000公里的枫叶,在日光下像幽暗的火。
钱飒飒又要走了,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
我对黄自然说,你去送送她吧。这么多年,她一直希望你看着她走,而不是她看着你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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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挺想告诉你们,黄自然送钱飒飒去机场,就再也没回来。他和钱飒飒一起出国了,去了加拿大那个大得无边无际的国家。他们住在卡尔加里,平时做枫糖,卖给小孩子。没事就开着车去看枫叶,或者开到北极,在极北的广漠之地等待极光像天使一样降临。
谁都爱看大团圆结局,发生在别人身上也是美满的。可是大团圆结局只能在电影里出现,钱飒飒走的当天晚上,黄自然给我发了一条短信,只有三个字:已登机。
第二天,我在黄自然的博客里看到一首诗,他写过的唯一一首诗,完成于在他前往兰州,去找钱飒飒的那趟火车上。
上帝把时光燃尽,
我在太阳下招摇,
在说谎的青春里,
你如此美好。
候鸟穿越地球,
麦苗化作啤酒,
我在春天的校园里停留,
想念你热烈的双眸。
当时光老去,
当湖水冰凉,
你等十年,纯如过往,
我取一饮,不再轻狂。
你触手可及,
却远隔千里,
只有你不知道,
我会永远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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