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三暗五

买房!一个兴冲冲,满满激情的话题。

做屋!一个苦涩涩,悠悠心酸的回忆。

买房关注的是价格、方位、楼层、配套设施和居住环境。其动因皆为成家置业,居家养老,投资经营。做屋则因为农村无商品房买卖,只能泥巴田里打滚,自跌自爬,亲力亲为创建,称做屋。其动因是旧屋破损,子女婚嫁。而今的农村做屋,大都包工包料,或只包工自备料,其材料也有供应商送将上门,房主备钱就是。

农村老宅记忆(江南农村六七十年代的做屋趣话)(1)

可是,在江南农村六七十年代,说做屋,那犹如万千忧乐在心头。有句如雷贯耳的俗话,说:“做屋造船,昼夜不眠”。由于物质贫乏,也由于闭塞落后,说来不免如梗在喉。当度假旅游,或回乡走亲时,穿过那一片片白皓皓的楼房别墅后,让我们回望过去,从历史的万花筒里,去寻觅当年的暮鼓晨钟,聚焦那如同蒙太奇般的瞬间吧。

相比现在农村起房动辄十几万或几十万元,那时荷包里空空如也,或者备有几十百把元,或亲朋赊借,就可麻起胆子盘算着做屋了。断无哪户箱底备足几百上千元来做屋者一说,都是“草鞋无样,边打边像”。唯有劳力是取之不尽的资源,任其挥霍,实为劳其筋骨,苦其心智。家要起房,得几年前就着手准备着,当时最金贵的莫过于木材了。木材来源各异,有胆大者,结伙到百里外山区判(买)树,由于“长江护岸,各管一段”的地方保护主义,过境时須冲关躲卡,一旦被查,损失惨重。自家房前屋后的树则巴不得揠苗助长,跃上房梁,成为一瓴。时不时也到集体的山上瞄上几根,在那一木难求的非林区乡村,大家也心照不宣,反正“婆婆房里丢了针,不是媳妇就是孙”,孙也不是外人。

农村老宅记忆(江南农村六七十年代的做屋趣话)(2)

与此同时,还须闻讯道信打听着,哪里的窑场烧了青砖青瓦、哪里的窑场烧了红砖红瓦,一砖一瓦总关情,且要有所积攒。十里八乡一窑场,青砖红砖分别为柴煤烧制,窑场皆为生产队集体所建。至于资金的筹措,则主要靠年终决算的微薄分红;自留地里的瓜果菜头;早头夜晚的捉蛙钓鳝;鸡屁股里的蛋;门口塘里的鱼;栏里的那千瓢潲、万把糠、年头年尾才百十来斤的猪。总之,一切皆为了筹划做屋。

农村老宅记忆(江南农村六七十年代的做屋趣话)(3)

房屋式样几乎千篇一律,本钱小者,连三间;稍大者,明三暗五;再大者,在堂屋里隔进堂,或在左右搭“钥匙头”,总之万变不离其宗:由连三间向外扩展直到十几间不等。家境差者,抵地脚往上行三到四口火砖;稍好者七八口;也有特好者到楼脚,那就凤毛麟角了。所以一栋房大部分是泥砖汉瓦,统称泥瓦房。清·程麟《此中人语·抚松轩诗稿》:“村店青旗卖酒家,竹篱芧舍路三叉”。这里所述的茅舍,在七十年代除了个别偏旁薄屋,猪栏厕所,因汉瓦确无着落而用稻草外,一般正房盖草的已不多见,相较于前辈也算是一大进步了。

土木之功,犹如“人打塘泥,牛打绞犁”,印制泥砖这个“土功”,就是个把人往死里整的营生。将田里的泥土,翻做成泥砖搬上房,是汗水和着的泥巴砖,气血筑起的垛子墙。收过晚稻,生产队便在既不影响当年两季水稻也不影响来年种植的情况下,安排农田给起房户挖泥做砖。做屋者,或父子,或兄弟姐妹,在不影响出集体工的情况下,利用早晚空闲,在田里挖个圆形泥氹,其状如地漏,又如晒盘。把土敲成粉末,加入切碎的稻草作茨,挑水浸泡。然后求队长借条牛,一人或几人赶着牛,蹒跚在浸泡后的泥浆里,就如同踩着一曲慢三的步子,一圈又一圈周而复始地踩着,乡间叫做“捉泥”。少顷,便天旋地转,人转晕不说,牛亦会偷懒,企图套着自己的脚印走,以省力且安全。高级动物则明事理,泥不“捉”好印不成砖,何以成屋?如是必须用手推桑着,以鞭抽打着那低级动物,甚至相拥着挡住它的视线,在烂泥里反复捣踩。待稠酽如揉好的面,抽脚时响如蛙鸣,这泥就“捉”好了。这种原始的,以身体和肌肉当搅拌机的和泥方式,而今只是传说了。

农村老宅记忆(江南农村六七十年代的做屋趣话)(4)

备好泥,离成品砖还只是如百米跨栏打响了指令枪,后续的提耙、掌模、修砖、翻晒、上垛等,整套工序一个都不能马虎,付出的是黑汗,收获的是泥砖。正所谓“揩干两腿泥,旋向长空挥汗雨,圆却平生梦,期望广厦庇苍生”。其时正是南方“落雨隔田埂”的暴雨季节,若是天公“拖桌子”中途一场暴雨来袭,虽说“跑不过雨,犟不过命”,也仍拼尽气力抢起这望着就到嘴的果实,如若抢不及时,一切皆化为乌有。

如同过年农家杀年猪,人们见着总是恭维地讨个吉利:“您动发财猪啦”,做屋此等大事更要图个吉利,故称起大厦。虽然也就是连三间或明三暗五,也是“您起大厦啦”。待准备工作做得八九不离十,便定下日子“起大厦”了。

相比现在做一栋这样的屋,可“三包两包”坐享其成,因无泥砖不惧风雨,也可请几师傅慢慢悠着,不说经年,也得数月,最快也得“三七”。

那时节,一旦听说谁家做屋,团转左右乡里乡亲稍有往来者,便早早赶来帮忙,几十上百人,三两天工功夫这屋就扶起来了。如此互助皆有古往今来的历史渊源,谁单靠一家之力,能抢着天气,抢着时间,几天之内修起一栋房子呢?盖上瓦也无装修程序,搬进去即住。往往几年时间里,都冷不丁有干足了的小泥块掉下来,特别是夜深人静时,好不瘆人,只有自我安慰“新屋三年响”。

“起大厦”如打仗,主人当尽其所有办伙食。以时令蔬菜为主,釆购些少许荤菜,土锅土灶土板凳,土屋土料土味道,饭管饱,无酒。但不管大人小孩每人每天一包“红桔”牌香烟须臾不可少,艺匠师傅则另当别论系“青松”或“黄金叶”之类,艺高一“酬”嘛,自是无人眼馋。尚有那十来岁青涩小孩和老者,也不排除赶个白米饱饭,混包香烟而来,在那温饱尚欠的年代,亦可理解。

农村老宅记忆(江南农村六七十年代的做屋趣话)(5)

分工合作,皆为自愿组合。体弱者帮厨烧饭、挑水和泥、提灰担桶、服侍瓦匠;体强者搬砖运瓦,将码在远近不一田埂上的泥砖,凭双肩担回来,无异于两天时间用双肩担来一栋房;体特强者抛砖上墙。所谓抛砖,即双手握砖向上面瓦匠抛去,要准确,力量型,特潇洒。瓦匠砌墙一旦上了楼脚,泥砖递不上来就需要下面抛砖了。明三暗五虽叫平房,但上了两米多高时,架上楼梁铺上楼板也可当作楼用,再往上还须安上两三根茨房,便可跑水上尖,直指正梁了。这才是真正考验抛砖手的时候,不少年青后生跃跃欲试。有力大者,捕到表演机会便当仁不让,一砖在手,气沉丹田,快如火箭般“嗖”的一声,砖上房尖。其暴发力,其精准度,令人瞠目结舌,羡煞旁人。

做屋,农家天大的事。农民如燕子衔泥般不辞辛劳,一辈子大抵经历一次。房屋的大小,火砖的高低,木材的成色,标示着主人的优雅、智慧、灵泛与魅力。如今遍布乡村的,那些打上时代烙印的“明三暗五”已不多见了。“明三暗五”累了,“明三暗五”老了,“明三暗五”没了……。与“明三暗五”同生息,共命运,一起品尝酸甜苦辣的人,也白了少年头。只有那青山不老,溪水长流汇洞庭,奔流到海不回头。

李澎 二零一七年六月于深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