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是从解放路上的民生百货集团退休的，所以我也就格外留心矗立在这条纵贯西安南北的通衢大道上的各色商企字号。今天的商家大都强化了一种“抽象性”适应市场经济环境的本能，所以在“顺势崛起”中都把自己的店号做得格外花哨，其中许多企业都成了当红“新（贵）字号”或者“明（星）字号”的商海“班头”，但由于他们只知道在盲目适应中做大、做多，忘记了必要的“坚守”和人文底线，因而在“狼奔豕突”中把魂给丢了的并非个别。于是就不断上演着“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悲喜剧。
鉴此，我就格外怀念西安解放路上的那些老字号工商企业。我研究西安老字号采取的是“行动研究法”。即骑着一辆自行车直接到店里采访有关人员，而把方志馆借来的文史资料仅作为参考。
研究西安老字号的课题是在上个世纪80年代末由陕西省社会科学院牛济先生提供的。这个子课题是山东大学孔令仁教授承担的国家教委八.五期间的重点项目“中国老字号”的重要组成。根据我所掌握的情况，生长在西安解放路上的老字号其中最有名者，当推陕西省银行、西京招待所、西京国货公司、西安广仁医院、曲江春饭店、珍珠泉浴池、聚丰园川菜馆、解放路饺子馆、民生百货集团、解放路百货商店等等。
当然，我们看问题也不能太死，如果算上紧挨解放路北头火车站北面的老字号，那么，位于太华路上的大华纱厂和自强路上的天祥字号的西安光学测量仪器厂也应该属于解放路商圈的字号。如果再往南看，解放路和东大街交叉地带的老字号商企组织，那就更多了，比如清雅斋饭店、老孙家羊肉泡馍馆、德发长饺子馆、美丽新鞋帽店、克利西服店、西北眼镜行、亨德利钟表店等等，都应该是解放路商圈能够辐射到的字号。纵观这些老字号的“起根发苗”和家族进化生命谱系图，可以发现最为突出的特点有以下四点。
首先，是生成性维度下的特点。《道德经》五十一章讲：“道生之，德蓄之，物形之，势成之”。解放路是靠陇海铁路兴盛起来的，因而属于古城一块典型的“飞地”。所以解放路上的老字号大多数并非土生土长的土著型字号，而多半是从外边“飞”过来的。集中“飞”来并扎根、开花、结果的时间有两次：一次是民国政府时期；一次是共产党执政时期。前者显得很悲情，因为日本人打了过来，所以是仓促搬家；第二次就很豪迈，因为建立新中国后第一个五年计划的重头戏西安，所以东部要支援大西北的建设。这就是说，“孔雀西北飞”，解放路这块“飞地”的商企字号具有明显的“外铄性”特征。当然了，和清朝中后期洋务派在中国东南大办机器局等“新政”比较起来，从时间上讲，这些老字号扎根西安的时间还是非常滞后的，姑且就叫“后后发性”吧（东南部的发达相对于列强具有后发性，那西部古城西安解放路上的外来户就只能具有“后后发性”了）。
其次，从结构性维度看，解放路上的老字号绝大多数具有“重商主义”的特点。也就是说还比较幼稚。因为基本上是一些关乎人民衣、食、住的商业流通领域的字号。而代表先进生产力的工业企业也就只有湖北人即蒋介石的亲家石凤祥老先生办的大华纱厂，以及后来的河北人王士英办的天祥西安光学测量仪器厂了。大华纱厂我去过，知道后来转型为陕棉十一厂了。“天祥”没去过，但我和王士英的女儿通过电话，知道其父的英雄事迹。而且这个厂委实争气，因为他们研制的光学仪器还获得过1978年全国科学大会奖。另外，部分字号也具有明显的家族化特征，如围绕在端履门旁边建立起来的老孙家羊肉泡馍馆、德发长饺子馆等字号，就明显具有“肥水不留外人田”的组织文化特点，这也很符合中国民企的特点。而且他们并没有完全以“为仁作义”为能事，似乎还具有晋商的一些特点：这就是以政统财，政治经济双线并行。要不然，为什么把自家馆址专选在端履门？因为端履门上下朝的官人最多，而且都要在这里稍作休整，并且要捯饬捯饬衣冠好见皇上，“货卖帝王家”是发大财的秘密武器。当然这都是“玄想”，但回回民族借政治之势发经济之财的智慧的确是真切又实际的。我的好朋友，也是西北大学的老校友穆罕默德·阿里·冯福宽先生说过，“回回民族实在是一眨巴眼睛就一个‘鬼点子’的民族”，他们很会经营，所以他们就活该发财。我学余后有在小寨什字散步的习惯，发现老孙家的字号又挂在了刚刚竣工的摩天大楼的玻璃墙上。内心就啧啧惊赞，还是回回会来事，祈愿他们一路走好，把服务民生和借势政治再结合的紧密和好看一点。
再次，从价值性维度看，我觉得解放路上的老字号明显具有高文化性和厚德性特征。文化和道德有联系，但不是一回事。“色取仁而行违”的“闻者”和“乡愿”，也就是钱理群教授所说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在今天多得海了去了。但是，这种“去道德化”的伪君子在解放路的老字号里却踪影难觅。也就是说，在古城这一隅市声鼎沸，人文昭彰的“飞地”，你想做个“王八蛋”似乎并非易事。因为“王八蛋”是忘记了《中庸》、《大学》等篇什里所揭橥标的八条纲目的“哈讼”；而解放路的特有气场却时时在提醒你：做人不能忘记了良心。民国黄金十年时期，蒋介石和他所代表的国民党对自己的民族文化表现了空前的自信，解放路成了西北的首善之区：通衢大道的青天白日里，西北风翻卷着流动的彩云，人们在内心深处，也都恪守着生活的常识和道德的底线。置身其间的路则改成了“中正路”；纵贯南北的东西八条阎闾巷道，则以“崇”字“起兴”，分别成了诠释“孝、悌、忠、信、礼、义、廉、耻”的人文景观。这就积淀了解放路“厚德尚礼”的文化基因。解放后，路的名称虽然变了，增加了“不断革命”和锐意突破的新元素，但解放路人的“坚持”却没有在“适应”中变得摇晃；相反，传统八德和三秦人“DNA管理文化”（即“怂管文化”）历史基因的巧妙结合，却造就了解放路老字号员工的“宅心仁厚”。
在1993年下海风潮越刮越劲的时节，我带着西安公路学院电教中心的老师，开着装有十几万元机器的采访车，选出最能代表我们学校形象的我的学生张春红、赵丽萍等“娇娃”去民生采风。我们和全国劳模郭凤莲进行了直接对话。郭凤莲嘴角长了一颗梦露式的美人痣，但模样却是唐风秦韵的丰腴美。郭凤莲是“职场中心主义”的坚持者，她的祖辈是从河南移民来的。但她的普通话却是字正腔圆。她在自己的小家是一个“甩手掌柜”，却把民生服装商场的管理工作（他是经理）搞的井井有条。她所恪守的“一团和气做根本，三尺柜台寄民生”的服务理念，一度成了民生商店的广告语。常年类月胼手胝足的打拼和劳作，给她带来了崇高的荣誉。她曾先后担任陕西省、市一级和全国的人大代表。并赢得了消费者的广泛认同。她说：“我们民生人就要用自己的爱和付出，为一流的商品和服务提供一流的橱窗和空间；为所有的顾客提供一流的时尚和生活方式”。以郭凤莲为代表的新解放人，就是古城人民的整体造像！
陕西省银行是由杨虎城将军在1930年创办的。或许是“老陕”在骨子里就有一种“家国情怀”和“天地正气”，所以体现在该行的业务中，就是极力扶持社会发展须臾不可或缺的教育科研和交通建设等基础设施项目。1935年，在上海金融风潮激荡，市面银根奇紧的严重情势下，该行依然支持了西北农学院的发展和陕南公路建设等项目。陕西省银行历史上在信贷业务方面向实体经济倾斜的好传统在今天依然有着现实的启迪，因为今天有些金融企业过于看重“虚拟经济”而大玩“以钱炒钱”的游戏，已经对转变经济发展方式构成了现实的负面影响。西京国货公司是由张定九等人于1935年创办的。从创办之日起，他们就把鼓励民众爱国货、买国货、用国货作为立业宗旨。1993年我骑着自行车专门到该店采风，一走进店铺，一股子氤氲着地域民俗文化的气息便扑面而来。从该店所售货物看，依然是以各色国货和地域性极强的土特产品为主。再看他们的店员，都操着纯正“干散”的西安话与顾客互动，穿的店服也极具古城特色。顾客买完东西后店员们总会送上一句软软的“你走好”，使人倍感温馨。该店的经理叫赵静，长得有点像《武林外传》里的“西安女子”闫妮，给我留有美好印象。
最后，解放路老字号具有非常突出的高文化性特质。“民以食为天”。在众多的西安老字号中，以经营美食文化而名誉著中华者不在少数。而由陕西名厨李芹溪在1912年创办的位于西安解放路上的曲江春饭店，便是这些老字号中的翘楚。李芹溪曾为慈禧太后执炊，后又参加陕西辛亥革命起义，被誉为“铁腿铜胳膊”的“火头军”。曲江春饭馆最大的特色就是其独家开发的众多菜品中所体现出的历史和地域文化信息。曲江春的菜肴以选料严格，制作精细，重于回味，以汤取胜而著称。尤以仿唐菜点，曲江菜肴和高中档传统秦菜而见长。日常轮换供应的菜点有600多种，具有代表性的名馔有遍地锦装鳖、凤凰胎、光明虾炙、分装腊蒸熊、驼蹄羹、软饤雪龙、金钱发菜、寒梅鱼丸、比翼连理、翠菂满园、洁妍未脆、凤粥海参、僧来破禅和国色猴头等200余款。俗话说：“越是地域的便越是世界的”。位于陕西省西安市解放路中段上的老字号如曲江春饭店者，应该就是具有“百国之和”（张维为语）的“文明级”的代表。正因为我们有这个文化积淀，所以就有着一份坚持和自信。这一点对那些只知道适应，不知道坚持的人不啻是一剂清醒剂！该店在新时期西安对外开放和“跨文化传播”中发挥了特殊的作用。西安聚丰园川菜馆作为解放路上的老字号饮食企业，是全国解放后从上海西迁过来的。因而具有极为鲜明的外铄性和后发性特色。但“人挪活”，而且“后来者居上”。所以其字号也同样具有高文化性特点。这些文化特质不啻体现在其菜品的雅俗共赏和南北咸宜上，更体现在他们在出菜品、出服务的同时的“出人才”上。该饭店的工作人员从上海甫一到西安，就抱定了虚心求教的学习态度。该店最值得被后人记住的名厨有许再喜、徐士梅、张志光、李炳令、李常友等。这些厨师的共同特点是“诚信仁爱”和“和合为本”。前者专指做工精细、用料讲究和优质服务；后者专指他们长袖善舞、结交八方，上下游刃有余，左右协调有方的“交往理性”。平心而论，解放前后一段时间西安最热闹的处所并不在解放路，而在南院门。然而，就文化的先进性程度讲，解放路一带则是首屈一指。在这里以及她的周围，有古城最时尚商业大厦，民生大楼在1978年以前，一直是全国十大商店之一；后来又在新时期凤凰涅槃，更上一层楼，成了著名作家路遥先生眼中的“西北第一楼”。贾平凹先生还专门写了一篇《民生的哲学》的文稿，对民生人诚信为本的商业理念赞不绝口。因妻子在民生工作，我和民生的联系多了一点。我曾经搞了一个电视政论教学片，题目就叫《归去来兮中国心》，其中就有对民生人经营理念的诠释。在这里，还有古城最早的具有现代化水平的纺织工厂，大华纱厂的招工布告甫一贴出，就影响了古城人的时间观念，从此他们就不能整天“古调独弹”，陶醉在秦腔的世界里自娱自乐，还必须以东部人的时间为时间，为赶订单上的合同定额而加班加点。在这里，也有全国最为时尚的流行元素，“惟大是求”（著名文化学者赵吉惠先生对秦人性格的概括）、喜欢“扎势”的关中的父老乡亲们，骨子里就有着“大苦大乐”（贾平凹概括）的两面性。他们一年四季在别的地方“大苦”过了，一定不会忘记在这个制造三秦大地时尚的首善区位来逍遥自在的“大乐”一番。不要说杨虎城那样的成功人士，就是普通民众也要“笨狗扎个狼狗式”，他们很可能会在克利西服店买上一套洋装，然后再去美丽新鞋帽店里置办适合自己的鞋袜。再邀上几个朋友，到老孙家咥上一碗羊肉泡，最后到珍珠泉去泡个澡，出来以后去西京招待所谈个天。“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话还看今朝”。然而，铁打的江山流水的店铺。江山就是民心，江山就是价值。我们高兴的看到，不管世事沧桑还是人员多变，氤氲在解放路老字号员工胸中的经营理念却依依如昨。今天，这个理念或许正在由海航公司西安民生集团的员工传承着，或许由别的什么字号的人员默记着。这些都无关宏旨，重要的是不变的价值承偌和做人的底线。有了这个“正能量”，身可以修，家可以齐，国可以治，天下可以平。 长安大学社会学教授戴生岐谨识于校本部北院岐嶷斋 2012岁新秋初二日
上述文稿获得一等奖，和《西安晚报》社资深报人解维汉先生并列第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