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潜: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在北京打工时,住在亚运村,离中国现代文学馆不远,不时地也去过几次,里面内容极为丰富,都是民国文学界大师们的专题,朱光潜自是其中的重点人物之一。
我读朱大师的书应该是很早了,自七十年代末就购有他的《西方美学史》,但很可惜,限于当时的学识,很多没看懂,这本朱大师的名作就当作画册一样,随意地翻了一阵,完全没有理解其中之精髓。
除了知道了一些如巴洛克风格,认识了如安格尔这样小众些的人物外,便当作装饰,放在书架最显眼之处,以示本人是读书人,至于其他象《文艺心理学》等等,连翻也没有翻过就搁置一旁,现在想来很是惭愧。
我这个人很笨,尤其是对哲学、逻辑一类的那是头疼至极,而面对被称为文学、哲学和心理学共同先生的美学,更是视为畏途,感觉近乎于玄学,所以极少触碰,但却在一个很偶然间,将朱光潜的《谈美简书》细读了一遍,大为感叹,于是便将先生的著作认真地浏览,膜拜之情,难以言表。
朱光潜,字孟实,据先生自述“,他是出生于安徽桐城乡下一个破落的地主家庭”,桐城是中国最为神奇的地方,这里学风浓郁,空气中都弥漫着书香,自明清两朝始,考中进士者多多,朝中官员可以“徽党”称之。
这里不但有戴名世,张英这样正色朝堂的名臣,也有阮大铖这样的天才之人,尽管后人对他很是不齿,但我对他的文学才能却极为佩服,当然,这里还产生了对中国文学有着重大影响的桐城派。
朱光潜,据说是朱熹第26世孙,从小一直随父亲学习古典文化,家学渊源,甚是了得,后来,父亲被请去国小当教员,他也跟了去,并顺势进入了晚清文学家和教育家,亦是桐城人吴汝纶办的桐城中学继续学习。
“在家乡当了半年小学教员。本想考北京大学,慕的是它的‘国故’,但家贫拿不起路费和学费,只好就近考进了不收费的武昌高等师范学校中文系。”从朱先生这段叙述来看,他的家境是很贫困的,但也别小看武昌高师这个学校,他可是全国仅有的六所国立师范之一,教学实力也是相当强的。
后来,朱光潜进入香港大学学习,又考取了安徽赴英留学的名额,前往英国爱丁堡大学文学院深造,正是在此留学期间,朱光潜便立志深研美学,将其定位于自己一生的奋斗目标。
回国后,在国内多所学校任教,在此期间,他确立了“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的人格理想,并写下了第一篇美学论文《无言之美》,以及《悲剧心理学》等诸多的作品。
民国是从封建时代向现代过渡的时期,又是一个封闭与开放、愚昧与开明,儒雅与低俗,黑暗与光明融入同在的时期,现代的很多东西都由那个时期奠定的,如狄更斯所说: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
当时在国内,北洋军阀混战,学费迟到、甚至停发的现象时常发生,为生计,朱光潜写了很多文章寄回国内,换取稿酬来交学费,而他写文章又大受欢迎,后来干脆集册成书,由开明书店出版发行,书名为《给青年的十二封信》,行销全国,他也成为当时著名的作家之一。
1933年,36岁的朱光潜应胡适之聘,在北大西洋文学系任教,据他的学生蒋炳贤回忆:“朱先生教授西洋名著,上起荷马史诗、柏拉图的对话集及圣经文学,下迄20世纪现代派作家作品,他都作了透辟的讲述。”
可以说,在香港和英法大学留学13年的丰富经历、以及他对于西方文化及文学修养深厚广博的学识水平,使得他在北大担任了最重要的英文课程,“当时前来听课的很踊跃,不限于西洋语言文学系的学生,哲学系的何其芳也每课必到。”
七七事变爆发,朱光潜并没有随同北大去昆明,因为他的岳父是四川名士,所以便同夫人奚今吾一起去了成都,他在四川大学担任文学院院长,还兼任英文系主任。
朱光潜绝对是个性情中人,有一次他在讲《玛格丽特的悲苦》时,念到最后两句的时候,“老师取下了眼镜,眼泪流下双颊,突然把书合上,快步走出教室,留下满室愕然,却无人开口说话。”
因为,诗句是这样的“若有人为我叹息,他们怜悯的是我,而不是我的悲苦。”也许,正是这两句诗,触动了朱光潜内心深处的某种情怀,“风云有鸟路,江汉限无梁”,相通的际遇,才使得他言语哽咽,不能自持,并且在学生面前流下了至情至性的眼泪。
他的学生齐邦媛回忆道:“也许,在那样一个艰困的年代,坦率表现感情是一件奢侈的事,对于仍然崇拜偶像的大学二年级“学生来说,这是一件难于评论的意外,甚至是感到荣幸的事,能看到文学名师至情的眼泪。”
在中国美学界,有三位宗师之说,即王国维、朱光潜和李泽厚,而朱光潜是中国第一位对黑格尔进行深入研究的学者,在他八百多万字的美学著作中,仅翻译黑格尔的美学著作,就达百余万字。
他系统又全面地翻译了黑格尔的《美学》,以黑格尔哲学为基础,又加上他深厚的国学功底,所以,他的美学观在他的阐述下,通俗易懂,形象有趣,特别是他的《诗论》,听众甚多,也是各个大学争相聘请的对象。
何为美?于读书说美是作者的性格,抱负,思想,语言,写作手法,感情流露等等一系列的在纸上跳跃的一切。
跳出书外,美便是青松,玫瑰,白云,笑容灿烂的姑娘,美同时也是残花,败柳,压城的乌云,钟塔内的敲钟人。
其实美好像无处不在,只是美的种类不同,喜剧般的美,悲剧般的美,西施般的美,敲钟人般的美。
有的美如盛开的花朵一般,让人愉悦,有的美如同慷慨赴义的勇士一般,让人惋惜,还有的美好似狂风骤雨,既给人以痛苦,又给人以彩虹。
朱光潜可以说是个很纯粹的学者,妥妥的书生一枚;他对政治并不热衷,但是,如他这样一位影响力很大之人,国共两党都在争取,延安方面由周扬出面,通过沙汀等进步人士,邀请朱光潜前去访问,在未及成行之时,CC派领袖陈立夫亲自出面进行拉拢,尽管加入了国民党,还担任监察委员和三青团的中委等等,却依然保持着一个正直学者的品质。
当国民党败在大陆败局已定时,准备将大批文化名人和科学家挟裹去台湾,在一份长长的名单中,胡适居首,而朱光潜则列名第三;但是,通过共产党人的挽留,朱光潜毅然决定留下,为新中国的建设贡献自己的力量。
平心而论,朱光潜胆小,不惹事,他因为后期在同国民党的合作中,做过一些违心的事,所以,他在建国后对这一时期的言行,进行了深刻的反思。
他曾写出两万余字的文章,名为《我的文艺思想的反动性》,态度是相当之诚恳,并由现在的七级教授,恢复了他一级教授的待遇,不但多次当选为全国政协委员,还躲过了狂飙般的反右运动,实在是很幸运。
尽管如此,文革中他也受到冲击,批斗,游街,命如草芥,在批斗会上,有人听说他是研究美学的,便大声讽刺他:“这样一个瘦干巴老头一点儿也不美,根本不配有美学家的称号。”而朱光潜则回答道:“我看上去不美,是因为我把美献给了社会。而有些人看上去好像美,是因为他占有了社会的美。”自然又遭致一顿的狂揍。
他的家中贴满了大字报,身上还贴着“漏网右派”一类的标语,后来,他也被进了“牛棚”,同和冯友兰、季羡林等教授关在一起,种种的打击迫害亦是免不了的,但即使是这样,他却从未对党丧失信心,终于迎来进入新时代的曙光。
可惜,度过劫波的朱光潜,此时早已是心力俱疲,身体每况愈下,病魔缠身,就是在这样状况下,他依然坚持笔耕,翻译名著、撰写文稿、先后出版了《谈美书简》和《美学拾穗集》,还指导研究生,在学术研究和教育领域驰骋不懈,成就斐然。
晚年的朱老先生,时常坐在北大的一段残垣断壁边,静静地,目光中充满童真;坐的时间长了,便起身绕着园中的中路盘桓,许久不愿离去,也许,这里留存着他太多的记忆,这里有着他太多的不舍。
有一天,他突然摘下了一朵盛开的花朵,递给路过的年轻学生,吓得这些学子们慌忙地跑掉,因为,他们不知道,这位老者,就是朱光潜,一位心中永远存着美的大师。
他们不知道,这朵花的花语,是希望将人类美好的精神之果,传承下去,让大师即将熄灭生命之火,在后辈的思想中燃烧,将这旷世的风范吹进晚辈们的心灵中。
他的一生,横跨晚清、民国和新中国三大历史时期,其六十多年的学术旅程,也和中国现代史一样,跌宕起伏,岁月峥嵘;既有“识时务”的自我批判,也有“不识时务”的固执己见,其进退出处,取舍拿捏,自有分寸,不失法度,这般学术人生,为我们诠释了怎样才是“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事业”。
1986年3月6日,一代美学大师逝世,离开了这个他满眼都是美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他心界空灵,即使遇到许多的不顺和不满,他总是以一颗爱美之善待四周的一切,全然愈不觉得物界喧嘈,似乎在他心目中的桃花源中漫游,一如他所写——慢慢走,欣赏啊!
欲解池塘春草梦,厚积落叶听雨声,如果,现在的我们,能静下心来,细细地品读朱先生的那一部部美学书籍,定能告别浑浑噩噩,云里雾里,不知天地为何物的日子,在不觉间,提升自己生活品质,亦提升了自己的人生价值。
致敬朱大师,“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青年人读朱光潜先生可以塑造三观,中年人读朱光潜可以引以为鉴,老年人读朱光潜可以反思自省,朱大师的著作,可读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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