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杜宇峰
我们仍然需要这样的一只“猫”。
这大概是文学史上最著名的一只猫了。
它灵动睿智、洞悉人性、见识深邃、愤世嫉俗，在不断的戏谑解构中透射出人文精神，而又在文人气质里交织着市侩狡黠，在它转动变幻的猫眼中，人世间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皆如烟云过往，既善恶分明，滋味深沉，又冲淡通透，寂然寥落。
如同卡夫卡《变形记》的“甲虫”震动了整个世界一样，夏目漱石《我是猫》中的这只“猫”，不但激荡起日本近代批判现实主义文学大潮的第一朵浪花，更以其卓然的经典气质，开启了日本“私小说”独特的文学源流，并在未来的悠长岁月里，深刻地影响了包括鲁迅、芥川龙之介乃至村上春树等一大批文学巨匠。
在有着“国民大作家”之誉的夏目漱石笔下，这只没有名字，但却拥有“上帝视角”的猫，像一条线索，串起了无数鲜明人物形象的纷繁队列；也像一面镜子，映射着一个国家在成长中萌发躁动世相杂沓的浮世之绘。
如果说它有什么缺憾，那就是，直到它喝多了啤酒掉进水缸淹死，终其一生，它都没有学会抓老鼠。
“黄金时代”的暗影
兴亡之际，常常是诞生伟大作者与伟大作品的历史窗口期。
而一名优秀的知识分子，常常是这样的——在幽暗凄绝的所谓“黑铁时代”里，他勇于负重前行，探寻走出泥淖的希望与光；而在光芒四射的所谓“黄金时代”里，他又能蓦然回首，发现历史辉煌身形背后的隐隐暗影……
前者比如鲁迅，后者则如夏目漱石。
对于日本而言，《我是猫》出版的20世纪初，是一个绝对的“黄金时代”，19世纪末肇始的明治维新全面开启了这个岛国的现代化变革，数十年间，西风东渐，除旧布新，一切看起来活力蓬勃欣欣向荣。
然而，在夏目漱石看来，这种东西方文明的交汇与碰撞，在促进国力日盛的同时，亦泥沙俱下，它所带来的社会的浮躁与人性的裂解，同样让人错愕彷徨、忧心忡忡。
因此，在书中，作者近乎完美地融合了日本俳谐文学和西欧讽刺文学的传统，通过一只猫的观察，洞悉着独属于这个时代的万千世相。而更难能可贵的是，夏目漱石并没有简单地把自己归类为某一阵营，他始终站在一个超然的位置上，对社会各个阶层都展开了犀利而深刻的剖析——
以金田为代表的资本家自然是丑态百出，他们不知廉耻无以复加的拜金主义、利己主义成为夏目尖刻嘲讽的对象；而对苦沙弥、迷亭、寒月等底层知识分子，夏目虽然偶或表现出温情脉脉的同理之心，但是，也在嬉笑怒骂之间，对他们既愤世嫉俗又怯懦无为的仓皇人生进行了毫不留情的自我调侃与自我讥诮。
很多人说，苦沙弥就是夏目漱石的化身，这正是他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的伟大之处，笔锋所向，没有任何妥协，即便对自己，依然犀利无比。资本家是大丑，而自己是小丑，大丑和小丑共同组成了这个流光溢彩而又混乱不堪的时代图景。
日本迷之“猫文化”
日本人对于“猫”有一种近乎痴迷的情感。
从《源氏物语》开始，到夏目漱石、三岛由纪夫、太宰治、村上春树、梦枕貘……无数的日本作家爱猫如命，猫也在不知凡几的日本优秀文学作品中肆意出没。
除却文学作品，《机器猫》里的哆啦A梦,《甜甜私房猫》的奇奇,《美少女战士》中的露娜等猫的动漫形象成功走进全球无数孩子的梦乡。
Hello Kitty和招财猫更已经成为日本人所创造的世界级文化符号。
高贵、神秘、性灵、魔幻、财富、智慧、可爱……
日本人赋予猫如此众多的文化意涵，让这种动物与日本人多样而幽深的民族性紧密相连。
其实，猫对于日本而言，是地道的“外来移民”。
日本原本没有猫，直到奈良时代，这个小动物东渡扶桑，由遣唐使引入，开始成为皇室独有的萌宠，其珍贵稀有的程度，不亚于大熊猫之于中国。而后，“喵星人”在岛国开枝散叶，渐入民间，才有了今天这般迷之“猫文化”。
因为在日语中，数字2的发音与猫叫的声音接近，于是2月22日，便成为日本的“猫节”；日本还有专门为猫建立的神社寺庙“猫寺”；甚至有一个地方，叫做“猫岛”，岛上除了仅剩的几户人家留下喂猫之外，所有的“居民”，全都是猫！
当然，在作家中，“爱猫冠军”仍非夏目漱石莫属。
他首创以猫作为小说的主角，其后，众多作家如仁木悦子、曾野绫子、小池真理子等纷纷追随，创作了大量以猫为主角的文学作品。
而《我是猫》中那只没有名字的虎斑猫在现实生活中，更是早已经成为夏目家的重要家庭成员之一，甚至在它故去13周年祭日之时，夏目漱石的夫人还将昔日所养的猫、狗、鸟等遗骨收集到一处，上盖九重石塔，如亲人般怀恋与纪念。
后来，这些动物尸骨迁移到夏目漱石的墓地内，与作家泉下重逢，九重石塔猫去穴空，但官方仍将此猫冢列为东京都新宿区重要的文化遗产之一，完整地保存下来。
岁月如水中，仿似仍有“喵”声回荡……
似曾相识“猫”归来
克罗齐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
如是类推，那些伟大的文学作品亦常常能够穿越时空，在一个又一个崭新的历史场景中，发现厚重的人性共鸣，邂逅铿锵的精神回响。
今天的中国，在成长为一个伟大国家的历程中，正迎来她历史上的又一个“黄金时代”，而在这似曾相识的道路上，我们的社会在转型变革的螺旋式上升中也面临着如此似曾相识的困惑与纠结。
盛世危言，常如黄钟大吕。
今天的国人，再回头细读《我是猫》，就不只是百年以降，从此岸向彼岸的漠然打量，而更像反求诸己的自我省察。
不信，你看，那么多毫无道德底线、为富不仁的暴发户们，多么像把发财致富秘诀总结为"缺义理、缺人情、缺廉耻"的金田大老爷。而无数偏执懦弱无病呻吟的“键盘侠”们，又与"像牡蛎一般把自己藏在壳里"的苦沙弥何其神似……
因之，今天的中国，仍然需要夏目漱石这般对于社会与人性脱轨的洞见者和警醒者，仍然需要《我是猫》这样对社会与人性病灶一针见血振聋发聩的伟大作品。
是的，我们需要一只这样的“猫”！
更需要这只猫所代表的永不苟且、永不犬儒、始终清醒、始终犀利的“知识分子立场”。
喵，我是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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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杜宇峰，新媒体作者，文章转载自读者读书会（ID：duzhe0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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