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汉学家哪怕中文再好,也怵成语。别看就短短四个字,多出自千百年前的某部深奥古籍,或跟中国人会心、外国人发愣的某个掌故骨肉相连,很难搞懂。其实,我们小时候上语文课的时候,也是谁掌握的成语多,谁就受老师表扬。成语是个学习的门槛。但也有的成语简单如大白话,似乎没什么可深究的,我以为“对牛弹琴”就是这种:一个人坐那儿给牛弹琴,还有比这更滑稽的场面吗?明摆着无效沟通,说了白说。

对牛弹琴有八种(对牛弹琴新解)(1)

可就在前不久,我对“对牛弹琴”的理解被彻底颠覆了。《纽约时报》报道了一则发生在丹麦的文化创意举措。英国大提琴家雅各布.肖(Jacob Shaw)在丹麦乡间办了一所北欧大提琴音乐学校,接收各国年轻的精英提琴手前来培训。因为地方政府对这个项目有所资助,作为感谢,学员们还会给附近的学校医院做义演。可新冠疫情把所有音乐会一笔勾销了,肖就萌生出为动物演奏的主意来。一对养牛的农场主夫妇恰好是哥本哈根交响乐团的董事,肖与他们一拍即合,带领学员们每周到农场为奶牛举办音乐会。几场下来,效果甚佳,本来散落在草地上的牛群,一看到盛装驾到的音乐家们,就会争先恐后奔回牛棚,把头凑到离大提琴不能更近的地方,侧耳聆听悠扬的乐曲。如此一来,对牛弹琴在丹麦成了真事,而且场面无比隆重。

对牛弹琴有八种(对牛弹琴新解)(2)

只见报纸登出的大幅彩照上,男生黑色晚礼服,女生长裙飘飘,六七台大提琴一字排开,闪耀的琴腿、皮鞋和裙摆下,是牛棚里铺得厚厚的干稻草。肖说,他以前是在卡内基音乐厅和广州歌剧院登台,现在舞台换到了牛棚,也不赖,因为古怪的场景反倒有助于艺术家摆脱追求完美的焦虑感,他和他的学生每次都跟牛共同进入深度放松的状态。

人类对牛献殷勤,向来居心叵测。据说,最美味的牛肉来自日本的和牛,为了产出细嫩的大理石花纹牛肉,和牛被圈在极窄的空间里,免得走动起来长出肌肉。同时,日本人发明了放音乐的方法来化解和牛的焦躁。2019年,德国西南广播电台证实,在遍布南德的奶牛场里,古典音乐也十分普及,牛听了音乐,心情良好,产奶量均有提高。幸好我们这里说的艺术家脱离了肉奶趣味,一心专注于跟牛的音乐沟通。肖发现,并不是什么音乐牛都乐于接受,一演德沃夏克,它们就撤了。最合牛意的乐器是大提琴,可能它的音频跟牛的眸哗音色比较接近。

多年来,我一直以为,在祖宗留下的成语库里,“对牛弹琴”跟“掩耳盗铃”“刻舟求剑”及“守株待兔”同属一个愚人系列,意在警告我们不要自作聪明。可当代养殖业和当代艺术怎么却在讲另一个故事呢,难道对牛弹琴这事并不荒谬?我查了一通原典。“对牛弹琴”出自东汉人牟融的《理惑论》,该书被定义为佛儒两个世界观相互激战之作。牟子试图向儒家说明佛经的伟大,儒家指责他:你说佛教好,怎么不直接把佛经讲来听,却拿我们儒家的诗书为例来跟我们辩论呢?牟子先是发出一串气贯长虹的排比句把对方镇住,然后举例道,有个叫公明义的人给牛弹了首高雅之曲,牛只顾埋头吃草。这不是牛没听见,而是这首雅乐不对牛的路子。公明义转而弹起小牛哼哼蚊虹嗡嗡之曲,这下把牛乐坏了,它们听得摇头摆尾,提臀顿足起来。牟子我呀,是要用你们能懂的方式跟你们对话。诗书不正是你们这群儒家能听懂的东西吗?

对牛弹琴有八种(对牛弹琴新解)(3)

我也乐了。原来,人家牟子早已先于日本农夫和英国大提琴家发现,对牛是可以弹琴的,对牛弹琴一点都不可笑。可笑的是我们这些后人,愣把古人的本义弄岔了。牟子的深意埋伏在弹什么琴奏什么曲上。千年后,牟子的知音肖附议说,我们如果不想白费工夫,就要对牛弹它听得懂的琴。最近两个月,柏林和汉堡举办了几场活动,主题类似,都是讨论怎样和中国对话。在日渐复杂的国际形势下,如何跟中国保持有效的沟通,成为德国政府和民间的一个关注点。我还记得,在21世纪头十年,德国的跨文化培训机构纷纷教赴华工作的德方经理人,跟中国人递名片和接名片时一定要用双手,单手意味着严重失礼;中国人则告诫即将出国的代表团,除了外交无小事之外,男士的黑皮鞋里不得穿白袜子,否则老土丢人。那时的世界是多么简单,似乎搞定这些鸡毛蒜皮即可。几场嘉宾做下来,我发现,在场的政治家、汉学家和经济学家谁都拿不出现成的解决方案。有人说,回顾以往,中德双方不也常常是鸡对鸭讲地一路走来吗?既然今天的环境变得更加复杂,我们索性就不问如何沟通,但求坚持沟通吧。看来,国与国的沟通,也像肖的对牛弹琴,一弹德沃夏克,牛都散了;改弹贝多芬的《田园》,兴许牛爱听,贵在每周都去牛棚里试弹一次。

*本文摘选自《财新周刊》2021年01期,分享内容仅限阅读推广与辅助购买决策,资源版权属于原出版机构,喜欢杂志的朋友,可以在杂志铺订阅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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