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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洪武年间,应天府。
早朝结束,百官散去。
朱元璋特意留下宋濂,笑呵呵地发问:“爱卿啊,昨夜喝酒没?和谁喝的?吃了些啥?”
“这皇帝老儿!”宋濂眉头一皱,本想来个否认三连:“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啊!”
但身为高级官员,八小时以外的生活,也不能向朝廷隐瞒,他只得毕恭毕敬,将昨晚宴饮的酒水、菜肴,以及参与之人,悉数回禀。
朱元璋频频点头:“汝等聚会之时,朕曾派人察看过,与你所说无二。爱卿果然实诚!”
宋濂再次躬身:“君王如父、如天,岂敢有一丝欺骗!”
“哈哈哈……”这番教科书般的操作,自然让朱元璋龙颜大悦,他对宋濂的信任,从此又坚定了几分。
这样一段画面,如果出现在影视剧里,观众百分之百会认为,宋濂肯定是个不学无术的奸人媚臣,品格低下,只会溜须拍马。
那真可就冤枉宋大人了。
2公元1310年,宋濂出生于金华浦江。
他是个早产儿,从小体弱多病,动不动就会眩晕昏迷,幸有祖母和母亲悉心照料,才得以长大成人。
尽管如此,幼时的宋濂,“神童”的全部特质,依然标配在身:天赋异禀、聪明绝伦,下笔千言、出口成章,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小小年纪,便已名满四方。
同村的张继之,为了一探究竟,还专门将他接到家里,测试他的学问。
一番“请听题”“请作答”下来,宋濂的完美表现,让张继之彻底折服。
不管是单选、多选,还是简答、论述,宋濂都是轻车熟路、对答如流。
即便是《春秋三传》中,那些复杂到变态的知识点,他也能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张继之连忙告诉宋濂的父亲:“这娃天分非凡,若有名师指点,日后必有大成!”
宋父深以为然,便带上宋濂,四处求访名师。
此后数年,宋濂相继就学于闻人梦吉、吴莱、柳贯、黄溍[jìn]等儒林大家,学业自是突飞猛进。
最关键的是,这些文坛宗师,无一不对宋濂推崇备至,甚至自叹不如。
有他们站台背书,宋濂很快便成为,元末文坛最受瞩目的“后浪”。
3惠宗至正年间,朝廷下旨,召宋濂入京,担任翰林编修。
由科举至翰林,由翰林而朝臣,这是古代书生改变命运、改写人生的标准路线。
如果还能跳过科举,直接入职翰林,那更是读书人梦寐以求的捷径。
然而,宋濂却以双亲年迈为由,婉拒了天子盛情。随后,又一头躲进龙门山,闭门不出,潜心著书。
看上去,宋濂已与仕途彻底绝缘。其实他的心里,满是矛盾和纠结。
呜呼,德泽弗加于时,欲垂空言以诏来世,古志士之深悲也。
尚父不见西伯,老于渭水之滨耳,孔明不三顾,终于隆中之墟耳。
——《龙门子凝道记》
无功于当时,却奢望能有些许言论,可以感召后人,这实在是有志之人,最大的悲哀。
若是没有文王,姜子牙只会死于渭水之畔。没有三顾茅庐,诸葛亮也只能终老于隆中。
很明显,饱读圣贤书的宋濂,一直心系社稷苍生。他自比姜尚和孔明,却发现自己,远没有他们幸运。
当朝天子不是刘备,更不是姬昌。大元立国已近百年,在他的治下,已是奄奄一息,气数殆尽:
今剑稍交横,白骨不葬,高如丘陵。
宫室化为灰烬,生民流亡,伥伥无所依。
田野荒芜,五谷不生。猫虦[zhàn]成行,白昼出郊,行人鲜少,腥风秽洒。
生民之凋丧极矣,在人上者, 其有以拯之乎?
——《龙门子凝道记》
战乱不息,民生凋敝,田野荒芜,百姓流离,当政者却置若罔闻、漠不关心。
“天下有道则见[xiàn],无道则隐。”这样的朝廷,怎可托付终身?
更可况,宋濂自幼志向远大,不屑扫一屋,只愿扫天下:
非人君北面而事之不轻出,出则必为帝者师。
——《太白丈人传》
没错,除非直接辅佐君王,否则绝不轻易出山。任职的话,最起码得当个皇帝老师。
别以为宋濂是痴人说梦,很快,他就实现了第一个小目标。
41359年,朱元璋发兵浙东,攻下婺州后,便召见了宋濂。
一个求贤心切,一个待时而动,两人一见如故,一拍即合。
经朱元璋提议,婺州设立郡学,宋濂受邀入校执教。
第二年,他又到应天府,被任命为儒学提举,统领江南祭祀、办学、钱粮等事宜。
三个月后,宋濂的职务再次调整,担任太子陪读,为朱标讲授《五经》,同时兼任起居注,专门记录朝政大事和皇帝的日常言行。
就这样,短短两年,宋濂便由一介布衣,华丽变身为天子近臣。
果然,不是形势所逼,谁愿意携一身才华,隐于荒山悬崖?
此时的宋濂,已过知天命之年。
作为一个刚刚进入体制的读书人,他的年龄毫无优势可言。
但后来的事情证明,这位大明官场的“老同志”,升职的速度,却秒杀了一众年轻人。
51368年,朱元璋下诏,命宋濂主持编修《元史》。
自古以来,大部分开国皇帝,都有为前朝修史的惯例,以从中汲取教训,总结经验,巩固自家的政权和江山。
但以国家的名义修史,从来就不是一个轻松活。
既要最大限度的尊重事实,又要照顾好当朝天子的情绪,史料怎么挑选,情节如何裁剪,哪里该侧重,何处要避讳,每一个细节,都要思虑周全。
若是分寸拿捏不准,轻则乌纱难保,重则老命堪忧。
很明显,朱元璋把这个差事交给宋濂,是对他智商和情商、学问和品行的双重信任。
好在宋濂没有辜负天子的这份厚爱。
《元史》修成后,朱元璋极为满意,当场就提拔宋濂为翰林学士。
此后十年间,宋濂一直都在天子身边,历任礼部主事、知制诰、学士承旨,为皇室编订礼乐制度、起草机密诏令,还兼任赞善大夫,负责以礼法的标准,规劝太子的言行。
最关键的是,朱元璋出身草根,对治国理政之术,总是满怀好奇之心。
而宋濂的才华与学识,刚好能解答天子的所有疑问。
朱元璋曾问他:“要做一个好皇帝,该读哪些书?”
宋濂立马给他安排了一份长长的书单。
朱元璋不仅“照单全收”,还命人将其中的《大学衍义》,写在大殿两侧,晨诵午读,日思夜省。
遇有疑惑之处,必会召来宋濂,当面请教,共同探讨。
一番切磋之后,茅塞顿开的朱元璋,兴奋得连连点头,朝着宋濂又是敬茶,又是拱手。
堂堂九五之尊,在学识和师长面前,竟也虔诚得如同一个小学生。
作为开国之君,朱元璋最关心的事情,自然就是这刚刚打下来的江山,能不能坐得稳。
天象稍有异常,他就特别慌张,逮住宋濂就问:“快说,这是祥瑞,还是凶兆?”
宋濂却很平静:“国运的根本,不在上天,而在百姓。君王施仁政、得民心,则万事皆顺。《春秋》只记灾祸, 不写祥瑞,就是这个道理。”
原来如彼!
朱元璋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此后,不管是彗星袭月,还是天狗食日,朱元璋都能坦然视之。
就这样,从小想当“帝者师”的宋濂,已然成为朱元璋的“首席秘书” “心灵导师” “贴身顾问”。
果真是“有志者,事竟成”。
6或许是因为家穷、人丑、读书少,朱元璋对文质彬彬的读书人,总是会高看一格,礼遇三分。
“状貌丰伟,美须髯”的宋濂,自然备受天子青睐。
每次召见宋濂,朱元璋都会设座赐茶,从共进早膳开始,往复咨询,终日畅谈,至深夜时分,仍然意犹未尽。
明知宋濂酒量不行,朱元璋却经常劝他多饮。
待宋大人三杯下肚,行不成步,朱老板才会心满意足,然后写下《醉学士诗》,让群臣应制。
他还将甘露兑入汤中,当面递给宋濂:“这是十全大补之方,能益寿延年,特与爱卿分享。”
这就厉害了。
即便诗仙李白,也只有在人生的巅峰时刻,享用过天子亲手调羹,而且一次过后,绝无再有。
可对于宋濂来说,这些恩宠与优待,却如同家常便饭,屡见不鲜。
当然,他也没有像李白那样,张狂任性,不食人间烟火。而是深谙世事,稳重谨慎,既不违心谄媚,更不暗箭伤人。
朱元璋曾私下问话,让他对文武百官,逐一评价。
宋濂张口就来,一口气对数十位大臣,都给予了五星好评。
朱元璋继续追问:“然后呢?”
宋濂却说:“没有然后了。”
朱元璋不解:“朝中就没有坏人了吗?”
宋濂满脸正色:“微臣的朋友圈,非忠即贤。尚未结交的同僚中,纵有佞巧之人,也实不知情。”
滴水不漏。
刑部主事茹太素,上万言书批评朝政,朱元璋大怒。
左右也随声应和:“诽谤朝廷,此为大不敬!”
唯有宋濂仗义执言:“陛下正广开言路,茹太素是在尽忠,岂能治罪?”
朱元璋听后,又重看了一遍奏章,才发现其中诸多观点,都是言之有据、言之有理,不禁摇头叹息:“若是没有景濂,朕几乎犯下大错!”
随后,便赏赐宋濂绸缎百匹,还当面叮嘱:“爱卿今年六十有八,三十二年后,此物可做百岁衣。”
宋濂感动得一塌糊涂,连连叩首。
1377年,宋濂告老还乡,朱元璋亲自饯行,并特意恩准,退休后的宋濂,可每年进京一次:
白下开尊话别离,知君此后迹应稀。
——朱元璋
臣身愿作衡阳雁。一度秋风一度归。
——宋濂
不久,天子又赋诗一首,对宋濂的事业与文章,再次做了全面肯定:
从前事业功尤著,向后文章迹必传。
千古仲尼名不息,休官终老尔惟全。
宋濂的这份荣耀与待遇,恐怕连玄宗朝的贺知章,也会逊色三分。
但遗憾的是,作为史上最多疑的帝王,朱元璋在诛杀功臣宿将时,同样没有放过宋濂。
1380年,朱元璋以“图谋不轨”的罪名,灭宰相胡惟庸九族,前后共处死3万余人。
宋濂次子宋璲、长孙宋慎,也牵扯其中,双双被朝廷处以极刑。
经马皇后和太子力保,朱元璋才格外开恩,免了宋濂死罪,将宋氏一家,流放至四川茂州。
第二年,宋濂便死于流放途中,享年七十二岁。
7宋濂能成为明朝开国文臣之首,绝对不是偶然。
他有天分,但更勤奋。那篇广为流传的《送东阳马生序》,便是最有力的证明:
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
当余之从师也,负箧曳屣,行深山巨谷中,穷冬烈风,大雪深数尺,足肤皲裂而不知。至舍,四支僵劲不能动,媵人持汤沃灌,以衾拥覆,久而乃和。
他有超世之才,也有坚韧不拔之志。为了择木而栖,待时而起,甘愿隐居深山数十载,居陋室,穿短褐,食脱粟,以至“正冠则缨绝,捉襟则肘见”,年近五旬,才遇得良人。
他忠君敬上,诚实谨慎。虽是天子身边的大红人,为人处世却极有分寸,内廷为官多年,从不妄谈政事,也不背后指责他人。
官内廷久,未尝讦[jié]人过。
——《明史》
朱元璋有意让他参与政事,担任要职,他却一再推辞:“微臣没有其他长处,能就近侍奉皇上,已是莫大的荣光!”
识人识己,知进知退,这可是大智慧。
晚年的朱元璋,曾经因为政治上的需要,有杀死宋濂之心,但他对宋濂的评价,却始终基于事实,很是公允:
古之人太上为圣,其次为贤,其次为君子。若宋景濂者,事朕十有九年,而未尝有一言之伪,诮一人之短,宠辱不惊,始终无异。其诚所谓君子乎?匪止君子,抑可谓之贤矣。
——《明史》
上等人有三类,圣、贤、君子。宋濂为官十九年,未说一句假话,未揭一人之短。不只是君子,堪称贤人。
宋濂的墓地在四川,老朱家的几任蜀王,都曾前往祭拜。
建文帝即位后,感念宋濂与皇室的旧情,特召宋璲之子任职翰林。孝宗时,朝廷恢复宋濂官职,官方每年祭祀两次。武宗时,又追谥为“文宪”。
宋濂若是泉下有知,或当安息。
参考书目:
《翰林学士承旨宋公行状》明 郑楷
《明史》清 张廷玉
《玉堂丛语》明 焦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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