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相濡以沫",长久以来被当做了美好爱情的代名词,比喻双方在困境中相互帮助。"相忘于江湖"也被今人用作感情不能继续维持之时的一种无奈的自我宽慰。于是,人们认为这是在表达爱情的哲理,但事实上并非如此简单。
原句出自《庄子·大宗师》(又见于《庄子·天运》):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意思是泉水干涸了,鱼就一同困在陆地上,用湿气互相嘘吸,用唾沫相互湿润,以求暂且生存,但倒不如在江湖里彼此相忘。与其称誉尧而非难桀,倒不如善恶两忘而与大道化而为一。今人认为它是在写爱情,或许是断章取义,因为没有触及到庄子的哲学思想,没有联系该句的整体语境。请试析之。
《庄子》一书的性质,在先秦诸子散文中属于说理文,并且它突破了如《论语》之类的语录体范式,而向专题论文过渡。书中开始出现有特定意义的篇名,即主旨,可称之为论点,每一篇的内容都在集中阐释主旨,可称之为论据,如《逍遥游》一篇的主旨就是讲一个人应当透过功名利禄、权势尊位的束缚,而使精神活动瑧于优游自在、无挂无碍的境界,篇中出现的鲲鹏、学鸠、尧与许由、肩吾与连叔等片段,都是为了阐释主旨而设定的论据。同理,"相濡以沫"句出自《庄子·大宗师》,而此篇的主旨,在于写真人体道的境界,"大宗师"即以道为宗为师,宇宙整体就是道,道亦即是宇宙所散发的万物之生命,其中,"天人合一"的自然观,"生死如一"的人生观,"安化"的人生态度,"相忘"的生活境界,就是本篇的主题思想(据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语)。"相濡以沫"句又见于《庄子·天运》,而此篇旨在说明天道就是不断变化发展的自然之道,一切人间之道都应效法天道,与时俱化,而不能滞留于陈规旧迹。由此看来,"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这段话,就是一种体道的过程或者境界,因为"道"无所不包,所以今人便将"爱情"填充进去。
再看"相濡以沫"句的上下文。其上文写到: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
意思是:人的生与死,是不可避免的生命活动,它就像昼夜的不停运行一样,是天地自然的规律。人对于自然规律是无法干预的,这都是事物变化之理。人把天当作自己的生命之父,就终身爱戴它,何况是那派生天地的大道呢?世人认为君王的身份高出自己,就愿意为他尽忠舍身,何况是纯真无伪的大道呢?(据方勇《庄子》译注版)
其下文写到:
"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善妖善老,善始善终,人犹效之,又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
意思是:大自然赋予我形体,是要让我生时勤劳,老时安逸,死后休息。所以把我的生看成是美事的,也要把我的死同样看成美事。所以圣人游心于无所亡失的境域而与大道共存。乐观地看待生命的长短和生死的人,人们尚且效法他,又何况是万物所归属与一切变化所依赖的大道呢?(据方勇《庄子》译注版)
由此看来,夹在中间的"相濡以沫"句就不只是谈爱情哲理那么简单了,应该是与"生死"、与"道"有关。
再看古人对"相濡以沫"句的注解。郭象《庄子注》解释到:
"与其不足而相爱,岂若有余而相忘!"
两条鱼在干涸的陆地上互相用唾沫湿润对方,但唾沫终究会耗尽,这就是"不足"。两条鱼各自回到属于自己的江湖,就会有无穷无尽的水源,这就是"有余"。
成玄英《庄子疏》的解释更为形象,并且还上升到了"道"的层面:
"此起譬也。江湖浩瀚,游泳自在,各足深水,无复往还,彼此相忘,恩情断绝。洎乎泉源旱涸,鳣鲔困苦,共处陆地,頳尾曝腮。于是吐沫相濡,呴气相湿,恩爱往来,更相亲附,比之江湖,去之远矣。亦犹大道之世,物各逍遥,鸡犬相闻,不相来往。"
那么,怎样去理解"相濡以沫"句的含义呢?或许可以从空间的角度将其划分为陆地与江湖、相濡与相忘这两种层面。两条鱼同处在"陆地"的困境空间之中,是以微薄之力相互帮助而求得生存,这是一种艰苦空间中的彼此照应,也是渴望生存的适宜之举。但是,如果两条鱼处于"江湖"的自由空间之中,却是自由自在、物我两忘的逍遥,这是回归自然本质,也是绝情中的痛苦升华。陆地艰难时期的"相濡"令人感动,江湖自然状态中的"相忘"则是一种境界。如果联系上下文谈及的"生死"来看,两条鱼在干涸的陆地上"相濡以沫"是短暂的"生",终究会"死",而各自回归属于自然本性的"江湖"才是长久的"生"。
此外,《庄子·大宗师》中还有一段话,可以看成是"相忘于江湖"的注解:
"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
意思是:鱼同游于水里,人同游于道中。游于水中的鱼,挖个池子来供养补给;游于道中的人,彷徨无为而心性安静。所以说,鱼游于江湖之中就会忘掉一切,人游于大道之中就会忘掉一切。(据方勇《庄子》译注版)
水是鱼生存的场所,而"道"却是人最终的精神归宿。与其在陆地上为了生存而互相关切与爱护,不如回到江湖中各自游弋,尽管这会使双方不再有什么关切性的往来,甚至于互相忘怀,但能够在这种没有制约的环境中生存,即在江湖中自由自在地来回游动,这是何等的惬意与痛快。与其像鱼在陆地那样,相濡以沫地互相关切和爱护,不如去追求大道,自由自在地逍遥于自然无为之境,鱼在江湖中用不着相濡以沫,人在道术中用不着刻意讲求仁义礼法。"陆地"是一种限制的空间,"江湖"是一种自由生存的空间,"道"却是人们心灵层面意义上的的自然空间。所以,"相忘于江湖"的最终归旨是"道"。
怎样才能做到"相忘"呢?《庄子·达生》云:
"忘足,履之适也;忘要,带之适也;知忘是非,心之适也。不内变,不外从,事会之适也;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
意为:最好的鞋子,是让你忘掉脚的感觉,最好的腰带,是让你忘掉腰的感觉,内心的安适,是要忘掉是非的存在,内心纯一不变,也不感到外在的拘束,这是做事情时的安适,时刻都处在安适的状态中,连"适"都忘掉了,这就是"忘适之适"。故庄子之"忘"在此是指主客、物我完全相适相宜,以至于无法分别彼此的一种极佳的生存状态。由此看来,庄子的"忘"并非冷酷无情,"忘"是为了更好的"适","忘"的最终目的在于重新存在于"江湖",既然可以重新存在,又怎会不期待重新相会于"江湖"?既然如此,又何必耿耿于怀当初的"忘"?
《庄子·大宗师》又云:
"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
意为:遗忘了自己的肢体,抛开了自己的聪明,超脱了形体的拘执,免去了智识的束缚,和大道融通为一,这就是坐忘。感觉不到自己肉体和心灵的存在,是因为达到了人与自然天道相适相宜完全同一的境界,这一境界即"坐忘"的境界,即天人合一而物我两忘的境界。故庄子之"忘"是指一种极佳的生存状态。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又解释到:"'堕肢体'、'离形',实际指的是摆脱由生理而带来的欲望。'黜聪明'、'去知',实际指的是摆脱普通所谓的智识活动。庄子的'离形',并不是根本否定欲望,而是不让欲望得到智识的推波助澜,以致溢出于各自性分之外。"
综上,"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这句话的本意,是指一种修道的过程和境界,并不是讲爱情,当然,爱情本身也可看成是一种修道的行为。如果要把爱情因素填充进去,那"相濡以沫"和"相忘于江湖"就是一种选择而已,并且这种选择无关好与坏,关乎的不过是自己的自由意志。在"泉涸"的困境中,如果"相濡以沫"是一种有限制的小爱,那么"相忘于江湖"则是一种无私的大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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