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大宋仁宗天圣年间某年初夏，洛阳，牡丹开尽，柳色浓绿，荷花艳红。
西京留守钱惟演大人在后花园摆下宴席。
天色渐暗，一弯新月挂在半空。
午后刚下了阵雷雨，空气清新，泌人心脾。
客人多已到，唯有推官欧阳修和官妓美丽还没来。
欧阳的朋友们，谢绛、梅尧臣无不着急。
虽然钱大人对这拨文青特别宽厚，可做人不能太不识好歹。
终于两人来了，钱惟演问美丽：“你一个官妓，本官呼唤，为何姗姗来迟？”
美丽答：“天气闷热，午后睡得过头。醒来发现金钗丢了，找了半天找不到。这才迟到。”
老钱笑笑：“这样吧，让欧阳给你写首词，说说迟到原因。写的好，我赔你一支金钗，写不好，该罚该打就由我了。”
梅尧臣几个相视而笑——这考题冲着欧阳的强项。
欧阳修当场提笔写到《临江仙》：
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角断虹明。阑干倚处，待得月华生。燕子飞来窥画栋，玉钩垂下帘旌。凉波不动簟纹平。水精双忱，傍有堕钗横。年轻的欧阳修荷尔蒙爆棚，和官妓美丽恋上了。
这对官员来说，是违规行为，对官妓来说，是出格动作。
碰上刁钻杀风景的上级，小题大做，只怕要脱一层皮。
早有妒忌的人给钱惟演打小报告，这欧阳修品行太不好了，要好好管管他嘛！
老钱不理。
词写得有景有情，融情于景，无比香艳。
博得满堂彩。
钱惟演非常高兴，当场赏给美丽一支金钗。
大宋是读书人的天堂，钱惟演主政西京洛阳，洛阳成为天堂中的天堂。
欧阳修等人如鱼得水，过得甚是逍遥自在。
多年以后，欧阳名满天下，说自己读书源于三上：床上、马上、厕上。
这说法也是源于钱惟演，老钱说过：我读书，坐则读经史，卧则读小说，上厕则阅小词。
02
钱惟演是吴越王钱淑的第七子，在大宋的待遇超级高。
《百家姓》“赵钱孙李”的次序，后人考证，是宋初浙江人编的。
赵是大宋的国姓，排第一，钱是吴越国王之姓，孙是吴越国妃姓，李是南唐国主姓。
排第二的钱姓吴越国，五代时期割据江浙一带，立国之本就是以小事大，永远尊从中原王朝为老大。
到最后一任国王钱淑，更是一切以中原马首是瞻。
大宋攻打南唐，钱淑出兵进攻南唐的侧翼，南唐主李煜写信给他：你不晓得唇亡齿寒的道理吗？
钱淑没理会。
南唐灭后不久，宋太祖去世，弟弟赵光义继位为宋太宗。
太平兴国三年（978），钱淑到汴梁朝见，被扣住不让走。
钱淑献出吴越国十三州、一军、八十六县、五十余万人口户册，举国归宋。
这一举动，虽于钱家是个灾难，实际让吴越一代百姓免去战火荼毒，的确功德无量。
钱家入宋，自然得到特别高的待遇，钱淑被封为“淮海国王”，虽然此国王不同于彼国王。
一家老小，一起进京。
其中就有年仅十岁的钱惟演，一个有很高文章天分的少年，离开了熟悉的吴山越水，来到了繁华昌盛的汴梁。
宋真宗咸平年间，钱惟演和杨亿等文学泰斗一起编撰《册府元龟》，文化人聚集在一起，互相唱和，写了很多诗，取名《西昆酬唱集》——取意昆仑之西，群玉之山，天神的藏书之府。
这一批人就叫西昆诗派，在宋初最有力度最有影响力。
钱惟演在其中是干将，酬唱集他一人就有五六十首的诗。
后世将他视为文人而不是政客，即源于此。
西昆体讲究华丽词藻，多用典故。
很脱离生活，脱离群众，被后来的欧阳修苏轼他们的古文运动给拍倒在沙滩上。
——这是后话，年轻时的钱惟演就是当时的诗神。
有钱有身份有品味，这样的文艺青年，全民景仰。
但男人是权力的动物，老钱一个样，他就是要往权贵阶层那边去靠，要成为一个手握权杖的大丈夫。
03
宋太祖对降王很宽容，太宗就没那么大方了，虽然钱家是主动纳土归降，所有降王中最受赵宋优待，在猜忌的太宗面前，还是战战兢兢。
到钱惟演长大进入仕途，身为一个旧王孙，钱惟演的家国情怀自然很是深重。
或许是亡国的记忆太深，还是归顺大宋的忐忑不安。
钱惟演对权力的渴望表现的非常强烈。
宋真宗时，钱惟演已是工部尚书，仁宗继位，升为枢密史，成为帝国的“两府”成员之一，进入权力的中枢。
老钱非常露骨地钻营，为了在大风大浪的宦海不沉船，他广为结交权势人物。
当时宰相丁谓大权在手，钱惟演和他结为姻亲，在扳倒名相寇准的斗争中出力。
书写枢密院名单，把寇准名字删除，说：“叛逆寇准，削而不书！”
自然让正直的朝臣看为起。
风水轮流转，丁谓倒台，急急地找到老钱，苦苦哀求钱惟演帮帮忙。
钱惟演说：“我一定出力，应该没有大问题！”
话音刚落，副相冯拯狠狠地盯着他，把老钱吓了一跳，一个踉跄差点崴了脚。
钱惟演敢拍胸脯，因为他和刘娥太后也是亲戚。
刘太后实际掌握着大权，前夫龚美改姓为刘美，两人兄妹相称。
钱惟演把妹妹嫁给了刘美，这个靠山就相当硬。
眼看着丁谓被刘太后恨上了，钱惟演立即改了风向，反过来揭发丁谓。
更是让大臣们讨厌上了。
冯拯向仁宗说：“钱惟演和太后那边是亲戚，按规定，不能参与机军大事。建议把他调到外地，向天下展示陛下为政大公无私。”
这样钱惟演被调离中央，再也没有回到权力的中心。
这是老钱心中老大一块心病，他曾经对别人说过：“我平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在黄纸上签字。”
宰相所在的中书省，用的案卷是黄纸。
这样一个老钱，无怪被寇准说成是小人。
04
作为亡国王孙，老钱的不安全感一直很明显。
他在政治上的抢风头，或许也源于此吧！
这在治家方面也有表现。
钱惟演要求自己的子弟很严格，一切以保护家族利益为上。
生活低调，不触律法。
每个月给子弟的零花钱很少，以约束住他们的行为。
虽然钱家的钱以亿万计。
子弟们手头拮据，开始动歪脑筋。
钱惟演是文化人，有心爱的文房用具，其中一个珊瑚笔格，精美无比，是他的心头肉。
年轻人把它偷走藏匿，老钱见不着宝贝，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
于是在家里贴出告示，有谁找到笔格，赏钱一万。
子弟再拖上一两天，上交给老钱：好不容易找到喽！
老钱一高兴，如数付钱。
这后来居然成为一个定式，子弟们搞成一个额外钱财来源，这个月老大偷，下个月老二拿。
大家轮流搞钱，钱惟演居然不知道。
不知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大家乐此不疲玩这游戏好多年。
也或许只是钱惟演政治上失意后的排遣？
钱惟演还是继续在政坛上下功夫。
他儿子娶了郭皇后的妹妹，再次想要通过联姻获得东山再起的机会。
但事实是他已回不了京城，必将老死他乡。
仁宗明道二年（1033），垂帘听政十几年的刘太后去世，仁宗亲政。
刘氏的姻亲都受到排挤，钱惟演被外放在汉东。
没多久，郭皇后被废，老钱绝望了。
离京城越来越远，年纪渐老，深感政治生命和生理生命都将要消亡，钱老越来越沮丧。
心情悲凉，万念俱非。
写下一首《木兰花》：
城上风光莺语乱，城下烟波春拍岸。绿杨芳草几时休，泪眼愁肠先已断。情怀渐变成衰晚，鸾镜朱颜惊暗换。昔时多病厌芳尊，今日芳尊惟恐浅。这词哀婉悲切，相当不祥。
老钱喝了酒，自己就唱这首曲，边唱边流泪，仆人都不敢靠近。
家里有个歌姬，年青时侍奉过钱淑，这时候已是一头白发。
听到这悲伤的歌，大为吃惊：“当年先王（钱淑）快去世时，也作了首《木兰花》。吩咐大家挽歌就用这一首。难道相公这回也要死了吗？”
钱淑那句“故国山川空泪眼”和钱惟演的“泪眼愁肠先已断”倒是竞赛着悲伤。
果然一年后，钱惟演就死在汉东。
死后给的谥号是“文墨”，文是“敏而好学”，有才华；
墨就不是好话了——“贪而去职”。
钱家人上诉，仁宗还不错，改为“文思”，思是有追悔的意思。
后来再改的比较好听点“文僖”。
中国人特别看重死后的名分，有这样老钱可以闭眼了。
作为一个文化公子，钱惟演学问相当好，人品嘛，就呵呵了。
老王：堂前燕飞入百姓家，难免会有些脱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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