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樵髯
一
本回开篇,玉皇庙的吴道官派徒弟吴应春,给西门庆送春节礼物。这个行为怎么看,怎么像现代社会公司笼络vip客户的套路。礼物其实没啥值钱的,主要是感情上的投资,一来二去就混熟了。
但玉皇庙又不同于现代公司。它毕竟是个道观,贩卖的是“我可以帮你实现愿望”的虚拟产品,换来道观日常运作的经费。它依赖的是,人们在头脑中接受了道教构建的完整的逻辑系统。
最核心的一点,人们相信道教的首领们在某一个看不见的地方注视着自己,就像吴月娘说的“你便有口无心许下,神明都记着的”。这些首领有一个关于众生的流水明细,非常详细地记录着人们的言行。
《红楼梦》中刘姥姥就讲到一个故事,说玉皇大帝威严地坐在天庭里,事无巨细地管理着人间的一切。地上一个婆子祈求一个孙子,玉皇大帝看到了婆子的诚心,就派观音菩萨送去一个男孩。听故事的人不觉得很荒诞,比如王夫人就心有所动,不觉听住了。
它最具吸引力的地方是:直接被某个权威关注,不像现实社会里,总也跳不出芸芸众生的圈子。
二
说到底,是人们有所求,是自己无能为力却又极力想拥有。李瓶儿生孩子,西门庆许下一百二十分醮,这意味着西门庆在瓶儿生孩子时是无助的。他喜欢李瓶儿,渴望再拥有个孩子,但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意外?那一刻他是脆弱的,他只能靠许下愿心,支撑自己度过这脆弱时刻。
瓶儿顺利生下孩子,西门庆就忘了许下的这个愿心。或许是他人多事杂,但最根本的是他又变强大了。等吴月娘说他的儿子成日家“啾啾唧唧”,他自己也觉得这孩子“只是有些小胆儿”时,他又没有力量了。于是马上招待吴道官的徒弟吴应春,定下正月初九日到玉皇庙还愿。
三
从吴应春讨好西门庆的姿态来看,玉皇庙大约是自负盈亏的,所以能不能笼络住vip客户就变得很重要。当然,作为vip客户,西门庆出手是极其阔绰的,“封了十五两经钱”,打赏吴应春一两银子,临到期又送了:
“一石白米,一石阡张,十斤官烛,五斤沉檀马牙香,十六匹生眼布做衬施。”
再送了:
“一对京段,两坛南酒,四只鲜鹅,一对豚蹄,一角羊肉,十两银子。”
吴道官这边也是积极配合,提供场所,提供氛围,超额完成客户要求的份额。吴道官告诉西门庆他又另:
“添了二十四分答谢天地,十二分庆赞上帝,二十四分荐亡,共列一百八十分醮款。”
为官哥取名吴应元,寄名在“三宝面前”。这意味着官哥在“三宝”前挂了号,其他的暗中想害他的,就不敢向前了。这便是俗世和道教打交道的模式。或者是和道观打交道的模式。
四
看上去好像皆大欢喜,玉皇庙有了生存下去的饭碗,西门庆获得了安心,孩子的安全有了保障。
这种模式普遍存在于中国大地的角角落落。《红楼梦》中,宝玉也有寄名,“干娘”就是马道婆。鲁迅先生在《我的第一个师父》里也提到,小时候曾寄名在一个和尚门下,为的是好养活。
然而,真的能保障孩子的安全吗?文龙曾在此回评了几句非常犀利也非常刻薄的话,他说:
“吾谓祈官哥之生,不如咒金莲之死,金莲死,或犹可以生。”
很显然,还愿几个月后官哥就被金莲设计害死,是文龙说这几句话的直接原因,深层原因则是不信这些道观装神弄鬼的伎俩。
明代另一篇《痴郎被困名缰 贼道竟投利网》更是直接揭开了道观的秘密。当有一个想走捷径的读书人去求一个状元时,道观主持一口答应,旁边一个和他保持联络的尼姑比较心虚,问万一求不来怎么办?主持回答:
“求不来,要你赔?把几件大施舍难他,就说他的善行不够,这不停当?”
道观盛行不衰的真相是:碰巧了,归功于它;没碰巧,那是你本人的德行不够。
五
为什么人们不质疑这个产品的虚假,而宁愿相信是自己德行不够?一是,凡来找这个产品的,基本都是信的,不信的,不来找;二是,它描绘的虚拟世界太强大,众生不敢生出不敬之心。
吴月娘就很沉迷,本回正是她提醒西门庆赶紧还愿,当西门庆在玉皇庙吃酒过夜时,她在家里领着女人听尼姑讲佛经。或许可以这样说,道家(道家和道教不是一回事)也好,佛家也好,本义上是让人内心有个安顿,这是它们终极的迷人之处。然而执行这些要义的人鱼龙混杂。
潘金莲问尼姑,道士有老婆,莫不是王师父也有汉子?这位王师父这样回答:
“道士家掩上个帽子,那里去不了!似俺这僧家,行动就认出来。”
这句话回答得妙,不仅让读者想到,前面吴道官那么严肃而隆重地为西门庆卖力祈福,谁知道他背后是个什么人?整个故事一下子就有了想象空间,更妙的是她说话的语气,似是羡慕,又有不甘,但吴月娘却把她奉为上宾。
但或许也是好事,遇到西门庆这样一个管不了的男人,不转移一下注意力,那不是逼自己发疯?
六
正月初九也是潘金莲的生日,但西门庆选择了这一天去道观还愿,潘金莲一心盼望西门庆回家,为此甚至还跑到大门口去等,然而等来的是西门庆晚上也不回家的消息,此时她便恨恨的。
月娘倒显得无所谓:
“他不来,咱们自在罢,咱们听王师父说因果,唱佛曲儿。”
听说因果唱佛曲儿正是吴月娘消遣的方式(也是明代城镇中产女性日常生活的重要消遣方式,比如一般女孩是不可以出门的,但如果说是到寺庙或道观烧香,就是被允许的,可见佛道和俗世生活的关系密切),她的正室身份不允许她拈酸吃醋,她对自己也有这样的要求,她需要有什么东西熨平心中的焦躁。《红楼梦》中王夫人更高级,她专门设个小佛堂,在里面暂时放空自己。
七
然而更多人是不相信的。此回中金莲调侃王师父时,竟让人忘了她的凶和恶,以致有点小可爱。
她揭露王师父:
“你住的观音寺背后就是玄明观,常言道,男僧寺对着女僧寺,没事也是有事。”
对于僧人的来源,《慨古录》里面曾有过这样的记载:
“或为打劫事露而为僧者,或牢狱脱逃而为僧者,或悖逆父母而为僧者,或妻子斗气而为僧者,或负债无还而为僧者,或衣食所窘而为僧者,或要为僧而戴发者,或夫为僧而妻带发者,谓之曰双修。”
僧人有多不堪可想而知。
或许是从小见惯了这种腐烂,金莲没有因果报应的意识,从不惭愧自己的所作所为,一旦被抓住错事,总是想方设法抹掉或者嫁祸给别人。某种角度来说,金莲在宗教意识上是一个彻底的否定主义者。她只依靠自己。最虚弱的时候,选择和别的男人偷情,然后生出力量活下去。
九
潘金莲认得字,看到了玉皇庙里送来的纸上除了吴月娘之外,只写了李瓶儿,她是疯狂嫉妒的。
在本回开篇提到的“恨不得钻入他腹中”的招数好像也失效了,李瓶儿母子成为她最大的威胁。
但是,她还没有失去力量,她靠着自己的聪明伶俐,设计害死了官哥瓶儿,除掉了心头大患。然而,这也正是她的不幸,有瓶儿劝着,有官哥绊着,西门庆可以稍微收敛一下,如果西门庆能多活几年,她潘金莲也不至于那么早被打发出西门府。留着懂得谦让的瓶儿,或许才是最佳方案。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人心底里没有一点点畏惧之心(除法律和道德外,宗教意识里的天道轮回,也是约束人们恶行的一股力量),就会凌厉到浑身是刀,还自以为成功人士。
张竹坡评说:
“此回专为佞佛邀福者下一针砭。”
又说:
“世人愚而不悟,仙佛有灵,当亦大笑。”
然而,面对潘金莲这类通晓一切交易而不肯轻易交出自己畏惧的人,却又实在笑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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