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社北京9月30日电 9月30日,《新华每日电讯》发表题为《终南山下,被“艺术乡建”改变的村庄》的报道。
这是一场长达5年的“艺术乡建”。
2018年,西安美术学院教授武小川带领一群实验艺术系学生,来到西安市鄠邑区石井街道采风创作。秦岭终南山下,翻滚的金色麦田成为创作空间,麦秆雕塑、装置艺术直直地立在田间。
村民们聚在一起纳闷:“啥是艺术?”
5年来,老乡、艺术家群体和当地政府携手探索,交响乐、秦腔、戏剧在麦田上一场接一场演出;割麦的镰刀、剥完的玉米棒子、腌过酸菜的旧坛子都被拍成照片,展览在村里改建的美术馆;艺术村长、乡村振兴顾问、音乐人、游客纷至沓来,少人问津的村子日渐欢腾。
来自艺术的启迪让当地探索出一条文艺赋能乡村振兴的高质量发展之路,也让村民们逐渐明白:“切菜是艺术,割麦是艺术,生活本身就是艺术。”
5亩麦田和一次偶然介入
第一次来到石井街道蔡家坡村,西安美术学院教授武小川就爱上终南山下的这片村庄。
蔡家坡村沿秦岭而建,有1000余户近4000人,主导产业是1100亩葡萄、600亩猕猴桃。村民们也种麦子、玉米。
“背倚秦岭,村庄、麦田、果园点缀其间,有一种自然的、纯粹的美感。”师生们决定,“实验艺术”就在这个村子展开。
相比于为人熟知的绘画,诞生于20世纪初期的“实验艺术”更为自由、独特、抽象,影像、装置、摄影、行动表演等都隶属其中,观赏门槛也高。
师生们租下5亩麦田,在麦地里创作出多种艺术作品。比如,用麦秆和钢架制作而成的巨幅装置作品《麦霸》;用树枝、麦秆搭建的高高耸起的巨型鸟巢……
一切都太陌生,一切都太新潮。这种“介入”让村民们不解:“这些‘外人’要干啥?”
师生们隐隐觉得不对劲。他们去找村民,大多数人都说“看不懂”。原本期待这种“在地创作”能和村民产生紧密的情感共振,但过于艺术化的展现却背道而驰,反而生发出陌生感、疏离感。
“不能自顾自地展览,要和大家的日常联系起来。”团队成员尝试先从人们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着手。
有人提议,不如就叫“关中忙罢艺术节”。所谓“忙罢”,就是结束了忙碌。“忙罢会”是陕西关中地区的一种古老习俗,每年夏收之后,趁着空闲,老乡们走亲访友、交流生产经验。但随着交通日渐便利、物质文明不断丰富,这种传统逐渐消逝。
第一届演出就这样敲定。远处,秦岭即是背景;近处,师生们在麦收后的田里搭建起一个100平方米的舞台,受邀而来的秦腔剧团、健美操队伍、民谣组合依次登场。
秦腔唱到老年人的心坎儿里,年轻人跟着民谣的调子哼起来,大家都觉得好玩儿,一切都融洽起来,一切也变得鲜活。
久违的喧闹给当地镇村干部带来巨大触动。这种触动的根源在于,彼时包括蔡家坡村在内,秦岭沿线的很多村庄刚刚摘去贫困的帽子,但依然缺乏辨识度、知名度,“只要游客多踩一脚油门,就会错过入村的路口”。甚至提及蔡家坡,很多人还会误将其和百公里外的火车站联系到一起。
更为紧要的是,因为距离西安主城区仅50多公里,“虹吸效应”让村庄逐渐呈现空壳化趋势,一些曾被珍视的高产农田也被撂荒。
那一年,租下的5亩麦田生产了3000斤小麦,磨了1000多袋面粉,制作出500多瓶挂面。武小川把这些“收成”在艺术圈免费发售,他希望“每发出一瓶挂面,就能多一个人关注产出这些粮食的村庄”。
转眼,西北风刮过关中平原,连绵的秦岭和连片的麦田被冬雪覆盖,村民们也裹上厚厚的棉衣,鲜少出门。
一切好似归于平静,但一场更为系统的“艺术乡建”正在酝酿之中。
“啥是艺术?割麦就是艺术!”
触动从未终止。
第二年开春,镇村干部主动找到武小川商量“能不能再做一次”。
“来,来,过几天就来!”好似某种默契,双方一拍即合。
鄠邑原本就有丰沛的文化土壤,这里被誉为“中国现代民间绘画之乡”,老乡们创作的农民画浑厚质朴、气韵生动,不但被印在邮票上,还在数十个国家和地区展出,被众多国内外博物馆收藏。
经过持续的商讨和一系列可行性论证,系统性的“艺术乡建”开始了。终南戏剧节、大地生态艺术展和社区艺术空间三大板块成为主要的“乡建”方式。
或许是那场晚会的热度久久未散,一听村里要接着办“艺术节”,很多村民请求加入,理由简单质朴:“去年村里明显热闹,客人多,光是葡萄就多卖了好几千元。”
展演需要场地,经过设计,麦田旁的一处堆满垃圾的涝池要被改造为终南剧场。有村民自告奋勇画出了设计图纸;有村民负责放线测量;还有村民叫来运输队,一车又一车地运走垃圾,再一车又一车地拉回黄土、填实地基。
“清晨5点就开始干,20天就建好了。”这个速度,让武小川感到不可思议,“回头再看,老乡们亲手将满是恶臭的涝池改造成漂亮的户外剧场,这本身就充满象征意味。”
村里还破天荒地召开了一场新闻发布会。发布会就在村民们自己建造的舞台上举行,还有村民上台朗诵了自己创作的诗歌,隆重又接地气。
“迈着悠闲的步伐,麦田剧场转一趟;吹着凉风看节目,嘴上称赞手鼓掌;动情了抹把泪,激动了发个狂……”70岁的王岩曾是村里的党支部书记,他第一个上台,越读嗓门越高,老乡们也跟着激动地鼓起掌来。
2019年,蔡家坡村开展各类文化艺术项目达60余场,22位(组)国内艺术家创作大地艺术、社区艺术、影像艺术作品达40余幅,这些诞生于田野的大型沉浸式艺术展览吸引了数万名观众。
还有一些村民主动找到艺术家想参与创作。“你会发现,他们手巧心细,有时搭建的艺术装置、刻下的字比我们好很多。”艺术家们说。
村民们的接受程度不断增强,对艺术的热情被无限激发。
学生们拍下丰收后老乡们喜悦大笑的照片,然后做成高高的刀旗,插在麦田中。湛湛晴空下,老乡们看着自己的巨幅画像与秦岭遥相呼应,忽然就理解了这个艺术展览的内涵:“啥是艺术?割麦就是艺术,我们就是麦田的主人,是艺术的一部分。”
按照常规,这些巨幅照片及艺术装置在展览完就要拆掉,但老乡们找到艺术家团队,希望能保留一些。“因为看到这些作品,就会提醒我们,这是我们共同完成的艺术,也是我们为村子做出的贡献。”村民盛养弟说。
这一年,还有细心的摄影师给蔡家坡村五组的村民拍了一张合影。照片里,小孩子们蹲在前方,老人们坐在中间,青壮年错落地站在后排,背景是伸向远方的村道。
这是一张俯拍的照片,几乎每个人都面带笑容,朝高处望去,眼神坚定而充满希望。
艺术让一碗面有了美感
从旁观、参与,再到不断融入,“艺术乡建”在蔡家坡逐渐扎下根来。
2021年,时任鄠邑区区长的李化带着团队专程找到武小川,商讨着进一步扩大“艺术乡建”的实践半径、提升乡村的艺术能量。
“我们当地有丰富的自然资源和厚重的文化禀赋,在完成脱贫攻坚后,我们一直希望进一步把这些资源进行转化,让老乡们可以在秦岭山下喝一杯咖啡,在麦田里听一场音乐会,过上品质生活。”如今已是鄠邑区委书记的李化说。
蔡家坡村的确更为醒目。村口,“关中忙罢艺术节”七个大字稳稳地立在路旁;村内,墙壁画上了村民们幸福的笑脸;村里改建的美术馆迎来一波又一波游客。
翻开“忙罢艺术节”的展演手册,从5月到10月,多种艺术展演和文化活动持续上演。
夏夜,收割后的麦田里已经铺上红地毯,身着礼服的艺术家们准备就绪,一场麦田里的交响音乐会开始奏响。舞台下,有从附近村庄骑着自行车赶来的乡亲,也有驱车一个多小时从城区慕名而来的艺术爱好者。
座位显然不够,但这并不影响观赏的乐趣。山风从秦岭吹来赶走燥热;耳畔,曲调时而激昂、时而舒缓。
麦田里的可能性被不断挖掘。关中人喜好面食,“吃面”也成为一种艺术展现。麦田上,长桌席摆好,刚刚收获的新麦磨成面粉,再经过熟稔的擀制,便成为一碗喷香的面条。繁星璀璨,周边点点萤火,“一碗面有了仪式,也有了美感”。
一场场艺术展演与老乡们贴得更近,也促生出更多发展的机遇。每逢村里组织文化艺术展演,60岁的村民陈猛总会敏锐地多准备些饭菜。经营农家乐10年,这两年,他的生意更为红火,他将原因归结于村里日益繁盛的文艺活动。
“从过去一年收入三五万元,到现在年收入20多万元,接续不断的活动带来实实在在的效益,村里18家农家乐生意都挺好。”陈猛说,“以往种植的猕猴桃,每斤两元还得往外推销,现在每斤4元要提前预订。”
蔡家坡村70岁的村民王岩觉得,告别粗粝的生活,艺术的熏陶正给村民们带来更大的内驱力。
“以往,村里人早上下地干活穿一身衣服,回家还是这身衣服,没人会留意裤腿上的泥;现在不一样,从田里回家后,大家都赶忙洗漱、换上干净衣服,艺术村的人咋能脏兮兮嘛!”王岩说,“这种变化不是靠‘红黑榜’和批评教育这些外在的强制性力量,而是在文化艺术的氛围中逐渐塑造出来的,是发自内心的变化。”
今年,在当地政府的主导下,鄠邑区栗元坡村、下庄村、栗峪口村等也逐渐开始挖掘自身的文化艺术特质,丰富文旅产业。
艺术到底给村庄带来什么
如果把这场来自最基层的乡村振兴实践视为一次田野调查的样本,那么来自老乡们、艺术家群体和当地政府的默契互动则让人印象最为深刻。
5年来,深度参与其中的每一方也在不断收获。
“最大的改变其实还是在于信心的提升,产业有了信心,生活也有了信心。”陈猛说。
去年,蔡家坡村人均收入超过1.7万元,同年8月,蔡家坡入选“第三批全国乡村旅游重点村名单”。
进入农村、观察农村、参与农村,武小川也在不断完成着自己的艺术价值转向。
“这两年,很多人问我,艺术到底能给村庄带来什么?”这个问题此前少有人问,多年实践,武小川的答案逐渐清晰:“艺术不仅是拍卖会的艺术、美术馆的艺术,它也包含着对当下社会转型的深刻关切,而农村是转型的重要现场,我们需要到场,在这个宽广的领域中去探索新的可能性,并用艺术的形式促生新的社会动力。”
终南山下,这场未竟的探索还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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