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马培荣

鸡叫二遍,夜幕深沉,淡淡的曙色在东方的地平线上划出一条浅浅的虚线。远处山村里不时地传来几声狗吠、几啼鸡鸣,让本来就很宁静的山野更加增添了几分神秘的静谧。

一声清脆的鞭响,打破了朦朦胧胧山野间那如梦如酣的幽静,接着,一声嘹亮的吆喝和抑扬顿挫、悠悠长长的“嘞嘞”,伴着老水牛哞哞的叫声,从村外山前坡地上的农田里传来,震落了天上的星辰,唤醒了沉睡的村庄,擦亮了漫天的曙光。一片乳白色的晨雾犹如浅浅的波浪,轻盈地从山坡上慢慢地倾泻下来,将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山村淹没在晨雾浅波之中,山庄村树便如航船樯帆一般在晨雾的波涛中时浮时沉、时明时暗、时有时无。

乡音最动人(难忘乡音打嘞嘞)(1)

每天凌晨打起第一声“嘞嘞”的,总是村北头的樊大爷。樊大爷名叫樊玉章,今年快到八十了。别看樊大爷早已过了古稀之年,可耕起田来没有哪个小伙子比他强,打起“嘞嘞”没有哪个小伙子比他响,身板硬朗也不比哪个小伙子差。在我们村,樊大爷是使牛的好手,打我记事的时候起,就没听说过谁使牛的功夫超过他,再犟的牛到了樊大爷的手里,都会乖乖地听话、老实地耕田,再难耕的田块在樊大爷的手中,也会耕得平整透趟,尤其是他那打起的“嘞嘞”,十里八村没有人不知晓。

说起“打嘞嘞”,我小时候就很熟悉。一听到“嘞嘞”声响起,我就会不由自主地向村后山坡上望去,看那打着“嘞嘞”的樊大爷,看着跟着“嘞嘞”声奋力耕地的大牯牛,看着那刚刚翻耕过还腾着热气、散着土香的黑油油的农田。开始,我只知道“打嘞嘞”好听、悠扬,打着“嘞嘞”,甩着鞭子,赶着老牛,很是神气。后来才知道,“嘞嘞”其实也是农家“劳动号子”的一种。劳动号子是农民在生产劳动中产生、并应用于生产劳动的民间小曲,具有协调与指挥劳动的实际功用。劳动号子简称“号子”,北方常称“吆号子”,南方常称“喊号子”,在我们盱眙这里则称作“打号子”。在劳动过程中,尤其是集体协作性较强的劳动,为了统一步伐,一起使劲,调节呼吸,释放身体负重的压力,劳动者常常发出“吆喝”或“呼叫”。这种吆喝、呼号声经过数千年的演化与改进,并被逐渐美化、发展、完善,逐步形成一种比较固定但又具有地方特色和个人风格的歌曲形式。比如:挑担抬筐时的“挑担号子”,打夯筑坝时的“打夯号子”,打硪夯土时的“打硪号子”,拔秧插秧时的“秧歌号子”,耕田耙地时的“耕田号子”、“耙地号子”,打场脱粒时的“打场号子”,赶牛拖运输时的“赶拖号子”等等,都是针对不同农活而形成的即兴小调。尽管这些号子都是做农活时的歌谣,但是由于各种农活的情况不同,各种号子之间也差别显著,相互之间是绝对不能乱用或替代的,而且称呼也大不一样。就拿“耕田号子”来说,在盱眙只能叫“嘞嘞”,如果叫“号子”就会遭人笑话。因为在盱眙,只要是使唤牛的农活号子都叫“嘞嘞”,而不能叫“号子”。如果在盱眙农村你还称呼“耕田号子”,那当地农民会笑话你不了解农村习惯,不懂得农村规矩。

乡音最动人(难忘乡音打嘞嘞)(2)

有一次,我问樊大爷说:“您老耕田时唱的号子很好听,可我一个字也没听懂,那您老是唱给谁听的呢?”

樊大爷翻了翻眼,用手指着我说:“亏你还是在农村长大,这‘嘞嘞’就是‘嘞嘞’,它不是什么歌,也不是什么号子。‘嘞嘞’只能‘打’,根本就不是‘唱’的。你说‘唱耕田号子’,好像你不是农村人似的,讲这外行话。”我羞得满脸通红,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樊大爷接着说:“告诉你吧,这‘嘞嘞’根本就没有词,你当然就听不出来是什么词喽。说实在的,‘嘞嘞’通篇只有三个字,一个是‘驾’(jià 读去声)字,一个是‘嘞’(leī 读平声)字,还有一个是‘切’(qiè 读去声)。‘驾’字用在‘嘞嘞’的起头和结尾,这是吆喝牛的,所以短促而高亢。‘嘞’字用在‘嘞嘞’的中间,一个‘嘞嘞’打的再长,中间也只有一个‘嘞’字,只是音调有高有低、有长有短、有急有缓而已,这是指挥牛的,所以是悠悠长长。‘切’字一般不怎么用,只有牛走偏了,才用‘切’字去指挥老牛调整步伐,纠偏走正,田才耕得直。‘农联’(指农村男劳力)耕田时想要牛怎样做,是起步还是使劲,快走还是慢行,直行还是转弯,停步还是掉头,都是通过‘嘞嘞’打出来的,你打‘嘞嘞’的意思,老牛能听得懂的。”

我恍然大悟,脱口而出:“原来‘对牛弹琴’无法行通,而‘对牛嘞嘞’却行之有效啊!‘嘞嘞’就是耕者与老牛之间交流的‘语言’,说来这‘嘞嘞’原来是打给老牛听的啊!”

樊大爷摇摇手说:“那也不是,‘嘞嘞’不仅是打给牛听的,也是打给‘天’听的,打给‘地’听的,打给自己听的。当你一个人和一头牛在夜色朦胧中离开村庄,来到远离村庄的山边耕地,四周黑洞洞的,只有‘天’和天上的星星,‘地’和地里的泥土在陪伴着你,这时候你打起‘嘞嘞’,就唤醒了沉睡的天地,也壮了自己的胆子,你耕地时就不感到孤单和害怕,反而更加有劲。你看到有哪个人一声不响地耕地,闷神大发财的吗?”

我点点头,说:“如果把‘嘞嘞’加上词,不是更有意思,更能抒发情感吗?”

樊大爷笑了笑,摇摇头说:“那怎么能行呢,‘嘞嘞’就是‘嘞嘞’,老牛听的是调子(旋律),而不是听你唱的什么词。如果真得把‘嘞嘞’加上词,那‘嘞嘞’就打不出来了。‘妇联’(指农村女劳力)挑粪的时候打的‘挑担号子’,栽秧的时候打的‘栽秧号子’那才要词呢,像‘小扁担,颤悠悠,挑起担子我大步走,……’。还有修大坝、夯地基时打的‘打夯号子’、‘打硪号子’,也是要词的,那是为了使打夯、打硪的几个人统一步调,一起使劲,效果才好。如果用到耕田耙地上,那就不成调,成了‘四不像’了。耕田耙地是一个人、一头牛的事,要的是人和牛的步调一致,用不着唱什么词句来指挥协调的。”

乡音最动人(难忘乡音打嘞嘞)(3)

我不禁在心中赞叹道,只是一个“嘞”字,在农村这些不识字的老农口中,竟然能唱成一种美妙悠扬的旋律,唱成一首千年不衰的金曲,唱成一组美轮美奂的长调,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嘞嘞”这只有一个字的“天歌”,真是美妙至极,它比什么歌都好听、耐听,即便是听了千遍万遍都不会觉得厌惓。我仔细琢磨起了内涵,的确如此,“耕田嘞嘞”是使牛时用的“专用号子”,在那天还没亮的凌晨,在那远离村庄的山坡,在那空旷无人的田间,哪里会有什么人傻傻地蹲在田埂上来专门听你“打嘞嘞”啊,只有老牛才是你最忠实的听众、最虔诚的挚友,才会踏踏实实地听你“打嘞嘞”,照着你“打嘞嘞”的意思去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出力流汗、默默无语地耕地耙地。所谓“一个嘞嘞三转田”,就是说“嘞嘞”打得好,不仅可以渲染气氛,还可以提高耕田效率。可见,对于老牛,对于使牛的农活,“嘞嘞”具有何等强大和神奇的魅力啊!

仔细品味,“嘞嘞”本是一种特殊的“长调”,当一个铿锵的高音“起调”后,便牵起了一连串悠悠长长、舒舒展展、抑扬顿挫、铿锵有力的“嘞嘞”声,这与“蒙古长调”很有相似之处,尤其与草原名曲《赞歌》的前奏所展现的那段长调更是异曲同工。而且,“嘞嘞”是由心而发、由情而发、由感而发、由农活情景而发,自然就会随人、随地、随时、随意而尽显特色、风格迥异、各有千秋、丰富多彩,尤其是将清脆的甩鞭声、响亮的吆喝声与悠扬的“嘞嘞”声(嘞嘞其实就是对勤奋老牛的夸赞与指挥)有机地组合起来,更显得恰到好处,相得益彰。尽管各地、各人的“嘞嘞”声不尽相同,但其意境和表现形式却如此一致,的确令人叹服!

在盱眙,各个地方的“嘞嘞”也是不一样的:山里有“山区嘞嘞”,平原有“东乡嘞嘞”,河西也有“套子嘞嘞”。这可能与各地农田的土壤质地不同有关:山区是冲积土,土壤中含有砂砾石块,且多为坡地旱地,耕地相对费力;东乡是黄壤土,质地比较粘重,且多为水田圩田,如果是稻茬田,耕起地来就更加费力;河西套子则是夜潮土,土质松软,多为旱地,相对比较好耕。有的人说,耕地时土壤松软,耕地省劲,那“嘞嘞”就悠扬舒展,曲调就是“长调”;要是土壤板结,质地粘重,耕地也费劲,打的“嘞嘞”就短促而有力,曲调就成了“短调”。而且,耕地时,直走时就用“嘞嘞”来指挥,转弯掉头时就用“切”字指挥,右转时就用抖动缰绳,左转时就拽住缰绳,掉头时则拽住缰绳不放,直到老牛掉过头来。所以,“山区嘞嘞”高亢、清亮,夹带的“驾”字吆喝声也重;“东乡嘞嘞”则相对悠长、平缓,夹带的是“嘿”字声如同在吓唬老牛;“套子嘞嘞”清脆、舒展,夹带的是“哒”(dà 读去声)字声。这与耕地的土质、茬口、板结程度不同而异。听樊大爷说,耕地时,稻茬田、玉米茬田最难耕,而熟旱田则比较好耕,抄田最好耕。如果地好耕,不费劲,打的“嘞嘞”也悠扬舒展;如果遇到板茬田不好耕,牛拉起犁来很费劲,农联在后面扶犁也很吃力,犁铧会因土地板结而耕不下去,左右摇晃,犁铧走的路线就不直,这时吆喝声就多、就大,打的“嘞嘞”也会短促、加重。如果是绞山芋沟、穿田墒沟,要求的是墒沟直、深浅一致,山芋沟挺、沟深平,那是耕田中的技术活,“打嘞嘞”的时候则更有一番讲究。

乡音最动人(难忘乡音打嘞嘞)(4)

“嘞嘞”是使牛时的“专用号子”,只有在使牛时才能“打”,没有牛的相伴就没有“嘞嘞”,没有“嘞嘞”使起牛来就没有劲头,更没有情趣,显示不了使牛农活的特色。因而,根据使牛农活的不同,“嘞嘞”又可分为“耕田嘞嘞”、“耙地嘞嘞”、“打场嘞嘞”、“赶拖(tuò 读去声,用木棒构制成的平拖,是一种由牛拖行的装载运输)嘞嘞”等。其中“耕田嘞嘞”最有魄力,“耙田嘞嘞”最为潇洒,“打场嘞嘞”最为悠然,“赶拖嘞嘞”最为随意。正是这些同样使牛却又不同农活内容而形成的不同风格的“嘞嘞”,形成了“盱眙嘞嘞”极具特色的表现力。

樊大爷说,如今农村的年轻人大多离开了村庄,外出打工,迁居城镇。在农村,会耕田耙地的都的些五十来岁以上的中老年人,小青年几乎没有几个会耕田耙地的,在农村养有耕牛的农户也很少很少。在盱眙,现在在山区还能看到几头老水牛,在东乡马坝、高桥、观音寺那里,已经很少能看到老水牛了。使牛耕地的农户也越来越少,大多数农户都用拖拉机来耕田耙地,用收割机来收割庄稼,用脱粒机来打场脱粒,用农用车来装运东西,再听到“打嘞嘞”都感到有点稀奇了,不知道那一天,恐怕就再也听不到“打嘞嘞”的声音了。

是啊,随着农业机械化和农村城市化进程,用牛拖行运输的“牛拖”早在二十多年前就绝了踪迹,用于打场脱粒的“石磙”也早已静静地呆卧在村庄外空地的草丛中,原来在农业生产中担任主要角色的老水牛现在也成了难得一见的稀罕物,过去曾经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的“嘞嘞声”也难以听到了,…… “打嘞嘞”这项传承千年的歌谣,这曲农耕时代的绝唱,难道在盱眙就此销声匿迹,只能与农耕时代的许多东西一样就此退出历史的舞台,成为一项非物质文化遗产了吗?难道仅仅作为一种曾经的记忆,只能到书本和文章中方能寻得?

我沉思,却无法得出究竟。

乡音最动人(难忘乡音打嘞嘞)(5)

作者简介 马培荣,1952年出生,江苏盱眙人,高级经济师,高级程序员,IEM国际高级企业经管管理师,江苏省突出贡献专家,首批333工程培养对象,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曾任多家刊物编委,先后获得国家部委等科技奖励29项(次),发表论文160多篇,出版科技专著10多部。2012年退休后致力文学创作,他自称是“人不在诗坛中,名不在诗人之列”的业余作者,已出版诗集《诗意空间》(8部),长篇小说《都梁史演义》、以及《马培荣散文集》《盱眙书览》《穆店史话》《话说盱眙》《盱城老北头》《都梁稿汇》等,现为盱眙县历史文化研究会副会长、学术委员会主任,县新四军历史研究会顾问,盱眙县全民阅读促进会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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