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特大洪水官兵拿人挡住洪水(22年前逃灾路上的孩子长成了抗洪人)(1)

“江洲儿郎,汛情紧急,家乡盼你回家支援。”7月10日,一封求助信从江西九江江洲镇紧急发出。鄱阳湖水位井内,水漫过一道红色标记——“1998年洪水位22.52M”。在这场关于洪水的巨大恐慌中,有一个年份被反复提起:1998年。

22年过去,我们从未逃出洪水的阴霾。而在2020这样一个特殊的年份里,洪水就像病毒、像外星人,提醒着我们生活中存在巨大的不确定性。

我们找到了当年亲历洪灾的人,他们有的刚出生就遭遇了洪水,被放在木盆里逃生;有的因为洪水高考失利,被迫打乱人生的轨迹;有的是冲在一线的抗洪士兵,他们结成人墙,跳入历史上从未被成功封堵过的长江决口。1998年特大洪水,成为一代人的集体记忆。在这些个体拼凑的回忆碎片中,你会感觉到一种在混乱中的生命力量。

父亲的生死状

@Jocelyn

1998年,我只是襁褓中的婴儿,我的洪水记忆都是大人们填补的。

我家住在江西九江市城区里,基本不受影响,但八里湖区域地势低的地方全部被淹,家家户户扛着冰箱彩电往外逃。我爸爸是那股人流中的逆行者,他是警察,被派去靠近市城区的长江大桥抗洪。长江水破坝而出,能挡住洪水的只有沙袋。我爸的主要工作就是扛沙袋,没日没夜地搬,好几天不能回家。

三餐只有方便面,没有热水,只能就着矿泉水吃。面饼被冷水生生泡软,油包倒下去,化也化不开。自那以后,我爸提起方便面就恶心。

1998年特大洪水官兵拿人挡住洪水(22年前逃灾路上的孩子长成了抗洪人)(2)

受访者供图 | 小时候的照片

@Cindy

父亲当年是湖南省东山镇经管站的站长,1998年抗洪时,他从6月开始驻守长江边,到9月都没回来。当时全民抗洪,每个村都会派人轮流去堤上,几天一换,我爸却一直守在堤上。我妈就负责带人去一线送物资,安顿受灾后来我家暂住的两家人,大概7位。

9月,我第一次出远门,到湖北的中专上学。这才跟着妈妈,匆匆与我爸见了面。当时是傍晚时分,他在堤上安排工作。

所有的子弟兵、党员干部、农民工人,甚至劳改犯人都加入了抢险救灾。爸爸作为其中一段堤的负责人,和大部分人一样,签了生死状,誓与大堤共存亡。

再见到爸爸,已经是国庆了。他变得又黑又瘦,刚开口说话,我就哭了,因为他的嗓子完全是哑的。后来才知道,他在长江边上日晒雨淋,昼夜温差大,每天只能在搭的棚里睡觉,从堤上回来就病倒了。在家躺了几周,天天打针,很久以后嗓子才慢慢恢复。输液的瓶子没丢,把后院摆得满满当当。

逃灾路上的孩子

@ 圈圈

我家在长江边上的江汉平原,属于“荆江分洪区”。

当时我只有6岁,暑假在姑姑家玩。一天夜里,听到外面格外吵闹,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看到大人们翻箱倒柜,打包东西往楼顶的天台搬。

六楼小小的天台挤满了各种家具箱子,有人还在往上搬,每户占一小块地方。天黑极了,只有手电的光晃来晃去。大人们说,镇里某处大堤溃口了,水马上就要淹过来。

第二天,从家里赶来的爸妈和叔叔,找到了我们。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跟着大人沿着堤面走,第一次真正知道什么叫“溃堤”。堤面上满是疏散的人家,摆满了各种生活用品。整个搬上来的床,蜂窝煤炉,衣柜,锅碗瓢盆,桌子,米袋,农具……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们只得从人堆和杂物中拣着空隙走。堤的一边,是黄茫茫的一片河水,农田不见了,房子小半截泡在水中。天上有直升飞机,盘旋在低空往下投食品和救生衣。那时的慌乱无序,还有空房子里的荒凉,诸般接近战乱流离的画面,是我后来再没见过的。

那段时间,家里堆满了各种箱子,都是亲戚存的。爸爸不在家,去其他村防汛,查看堤坡的草坪,查渗水漏水,一天好几回。晚上,防汛的人挑着马灯走来走去,换班下来的人在外面乘凉。我当时只觉得多了很多陌生人,他们就歇在别人家里,热闹得像过节一样。

每天的话题都是水位,最严重的时候,水位逼进堤面,每天有各种杂物顺流而下,据说还有人看见过尸体。

那时的人极度敏感,某天,有消息说远处溃堤了,一传十,十传百,全家老小出动转移财产。现场之混乱、人声之鼎沸,让人叹为观止。到了中午,搬得差不多了,却连水影子也见不着。燥热的盛夏中午,大家一身臭汗,打开电视才知道,是一个疯子乱喊,弄得一场乌龙。

之后在高中图书馆看到一本关于抗洪的书,才知道当时荆江大堤的水位已经接近极限值,舆论要求炸毁荆江大堤,以保武汉三镇。当时温总理坐镇前线,掌握分洪决定权。他犹豫再三终于没有下令,决定固守大堤,最后洪峰顺利通过,分洪区内几十万居民得以免受祸乱。

当年的记忆现在已经十分模糊,像一团连不起来的影子。唯一留下的,是县里一所名为“李向群”的高中,那是当年为救灾牺牲的战士的名字。

1998年特大洪水官兵拿人挡住洪水(22年前逃灾路上的孩子长成了抗洪人)(3)

受访者供图 | 松东河河堤,摄于家门口

@Mowan_Chow

我家在江西九江的新城区。这是一座港口城市,北低南高,北边正好就是长江。离江不远有一座城中湖,那里有一段堤坝,当时,我听长辈们谈论最多的就是被冲垮的坝,还有如何找到家人。

1998年,洪水把筒子楼一层都淹了,我家就住在二楼。

破坝时,我爸爸在国棉一厂上夜班,距离堤坝仅有几公里路。我当时只有两岁,被妈妈放在木盆里,跟着大人一起撤离。大伯先跑来找到爷爷奶奶,然后又去找他岳父岳母。妈妈也要忙着去找外公外婆。慌乱和寻找就成了大家最深的记忆,所幸最后大家都安全地撤离了。

今年洪水又一次逼到了我家门口,防汛营地就在我家窗前三公里左右的湖边。前两天路过江边,发现水位已经快逼至最高点,不光坝体消失,连建在高坡上的健身器材都看不到了。

但大家似乎都很乐观,该怎么生活还是照旧,好多人还在江边的围栏附近拍照留念,不知道这是不是港口城市人们的性格。

1998年特大洪水官兵拿人挡住洪水(22年前逃灾路上的孩子长成了抗洪人)(4)

受访者供图 | 家门口的防汛营地

被洪水改变的人生

@莫零

1998年我刚好参加高考。我是安徽石台县人,属于池州地区。那一年,小城一共被淹了七次,水位线最高的时候,直接淹没一楼。

我家当时住在靠秋浦河边的平房里,高考前一周就被淹了,不能住人。我成绩好,学校给我调了间二楼的教师宿舍住。高考当天上午,雨下得很大,我考完语文出来,秋浦河的水已经平到岸边了。中午刚吃完饭,对面宿舍楼的校长就大喊:“水涨上来了,赶紧走。”

等我们收拾完东西下楼,水已经没到我的腰了。爸爸让我骑在他脖子上,妈妈扶着我们。走到考场大约有500米,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像蜗牛一样向前走。走到一半,爸爸被路中间一个轮胎绊倒了,我们三人一齐落入水里。

那水的冲劲很大,在水里没有任何能抓住的地方。我呛了好几口水,还好很快被在前面拍摄的摄影记者发现了,大家七手八脚过来救了我们。

我吓得脸都白了,全身都湿透了,但没衣服可以换,一位解放军脱了个外套给我披上。到了考场,我迟到了二十多分钟,全身都湿了,考试发挥大受影响,下午场考试我卷子没答完就打铃交卷了。

本来在学校排名前十的我,只考了五百分刚出头。班主任建议我复读,我自己放弃了,上了个大专。

1998年特大洪水官兵拿人挡住洪水(22年前逃灾路上的孩子长成了抗洪人)(5)

受访者供图 | 家乡的桥,98年只剩一个桥面

@张Sir

1998年,我十一岁,父亲是一名警察。

8月7日中午,电视里在放《新白娘子传奇》,画面上突然弹出一条新闻:“4号至5号闸口破坝”。母亲冲进卧室,往塑料袋里塞了几件衣服,又去厨房抓了几个吃剩的馒头,然后牵着我逃荒一般往高处跑。

父亲换上老头杉和迷彩裤,朝大堤方向赶去。我家地势较高,没有被洪水吞没,但整个九江城区变成一片汪洋。没有受灾的家庭,靠着志愿者投送的有限粮食解决温饱,我正在长身体阶段,因为吃不饱哭过两次。

大家每天缩在屋里听广播、看新闻,得知抗洪前线先后把汽车、轮船推入决口处,依然封不住洪流,最后不得不让数百名军人跳入水中筑起“肉墙”。邻居听说我父亲也在抗洪,常来打听一线的消息,我只能无奈摇头,因为我也联系不上他。

再次见到父亲,距离破坝已经过去九天,父亲没有想象中那么蓬头垢面,但神情疲惫,小腿上有轻微的皮肤溃烂。我问情况如何,他说有点累,想睡会儿,第二天他又上坝了。

那一年最可爱的是军人。完成抗洪任务后,他们继续帮着恢复了一些城市基础建设,计划在9月15日清晨悄悄撤离。群众自发聚集到部队撤离的必经之路上为他们送行,那张著名的“凯旋门”下“十万百姓送军人”照片中,有无数少年在心里种下了一个抗洪英雄梦。

2020年,我三十三岁,是一名警察。

7月10日,九江防汛应急响应提升为一级,三天后局部地区警戒水位超过1998年,大量村镇被淹,劳动力只剩1000余人,江州岛面临灭岛危机,向游子发出回乡抗洪的号召。

相比二十二年前,防洪抗洪的科学化、机械化大幅度提升,再也不需要用血肉之躯去堵缺口,但人员转移、重要财物转移仍然需要人工参与。老婆带着孩子搬去地势较高的岳父岳母家住,我扭头去了距离当年凯旋门不远的单位集合。

从随时有可能倒塌的房屋里背出老人小孩、背出粮食设备,趟过齐胸高的洪水,全身上下浸泡过脏水后奇痒无比。我们像是1998年夏天我父亲和那些军人的缩影,在平行时空里无所畏惧地直面每一次挑战。

今年已经过半,这似乎也是每一个中国人的缩影。

“她拿着红纸跪在车头。”

@涂弥

那时我只有5岁,记得江边全都是沙包袱,有人把婴儿放在盆里划着出门。大水淹没了整个八里湖地区,一直到桥头。没淹没市区是因为解放军短短一个多小时时间,在桥头抢筑起了一道麻包大坝。大批子弟兵进驻九江抗洪,大家也就心安了。

当时解放军吃住都在大坝上,九江老百姓自发给他们送去各种西瓜水果等食物,我们家也送了几车蔬菜。

2020年很魔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长江水已漫过堤岸,洪水来势汹汹。我远在他乡,只能利用自己的专业,画一幅《龙神偃旗息鼓图》,祝愿家乡人民平安顺遂。

1998年特大洪水官兵拿人挡住洪水(22年前逃灾路上的孩子长成了抗洪人)(6)

图源受访者微博 | 图中是鄱阳湖、庐山、含鄱口

@蓝蓝揽栏

我老家是湖北荆州的。那一年大溃堤,洪水淹没了所有的房子。人们搬到第二道防线的大堤上,那里搭满了窝棚。没有离开家的人,就用拆掉的门板搭成阁楼住。我们叫它水阁,水阁摇摇欲坠。小孩们玩得很开心,大人们都很绝望。

我有一个同学,当时在窝棚里写作业,一个解放军叔叔还说要给她捐款,支持她以后念书。印象最深的,就是当时解放军救灾,但不进我们镇子,就在郊外凹凸不平的土路上打地铺睡。镇上的人家里也住进了很多受灾的人,一家几十口,吃饭时,都是用盆装的菜。

解放军每天都在大堤上抗洪抢险,很少见到他们回来。后来洪水退了,解放军离开那天,我们全镇的人凌晨三四点就起床了,街道两旁都是人,我摘了妈妈种的所有的花,我爸还扛了一箱水,我妈拿了水果,每个人手里都有礼物。等了半个多小时,有人才来通知,他们早就偷偷走了,不想接受我们的礼物。

二十一年过去了,我从当初的孩子变成了妈妈。我的表弟在18岁的时候当了消防兵,侄子长大了,也进了军校。现在回想起来,当年的解放军叔叔,其实就和他们一样,二十来岁,还是家人眼里的孩子。

@一个好人胡文盲

1998抗洪有个标志性的场景,现在还在北京军事博物馆,就是九江堵口。堵口的士兵,就是我们团。我们被授予了全军最高荣誉称号——“抗洪抢险模范团”。

当时的战斗是极其艰苦的,没有睡眠,没有安全,只有同时间赛跑。白天,烈日当头,一身汗没干,一身汗又起,把已被汗水浸白了的迷彩服放在甲板上,居然可以立着不倒。

晚上,借助灯光,大家小心翼翼地扛着沙包踩过沉船之间的木板,传递至后面的战友。正如大家从电视上看到的一样,战友累倒了,抬到指挥船上挂水,醒了后拔掉针头就跑回连队继续战斗。手指被石头砸了或中暑了,轻的处理一下继续战斗,重的当即用快艇送到171医院救护。

在堵口现场最危险的节点,都可以看到佩戴红色胸牌的党员骨干。这是无法想象的凶险——他们用背包带把自己固定在脚手架上打桩,脚手架被洪水冲击地嘎吱作响,一旦被冲垮,有再牛的游泳技术也难逃牺牲的结局。

六天五夜过后,堤坝合拢了,长江有史以来第一次在汛期成功封堵决口。九江日报是这么形容那天——“这一天终于不可抗拒地来了。”

我们穿上干净的军装,按统一的规定列队站在军车上。事先指导员说,可能会有很多老百姓来送,但实际场面依然让我们始料未及。

当车辆刚刚驶入十里大道﹐两边楼上的鞭炮声就一直没断过,夹道的群众涌向军车,见我们不收他们的东西,就拼命地向车上扔。水果、慰问信、可乐……年轻人干脆往车上爬要同我们一起回军营,有一位女孩爬到驾驶室边上朝带车干部“叭”地亲了一口,弄得带车干部满脸通红。

最令人感动的是一位老太太﹐她拿着一张写有“大恩难忘”的红纸跪在车头求我们留下来,现场军民无不为之动容。从十里铺到老火车站,不过十几分钟车程,而我们走了近七个小时。

1998年特大洪水官兵拿人挡住洪水(22年前逃灾路上的孩子长成了抗洪人)(7)

受访者供图| 当年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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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划 | 刘瑞

编辑 | 陈晓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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