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窥鲁式“孤独”
人世间最恐怖的刑罚,我想大约是孤独了罢。正如孩童们被囚禁在小黑屋一样,孤独也会像黑暗一样,击溃人们心里的防线,留下的阴影,也是终生难以抹去了的。而鲁迅笔下的“孤独”,不只是形单影只地一个人走在路上,而是路上的人们摩肩接踵,但只有你的心在一座孤岛上,与其他人之间隔着一堵折射着寒光的冰墙和一块黑压压的铁幕。
鲁式孤独是无谓的挣扎。《范爱农》中的主人公一生都在挣扎,身在异国得知老师被杀挣扎着做出不发电报的决定,东渡日本接触新思潮后挣扎着、苍白无力地“怜惜”着无可救药的旧中国,职位不保后挣扎着盼望几乎不可能有的机会,身境困窘时挣扎着养活自己心爱的妻子与女儿,菱荡深处,他猛地扎进了冰凉的水中,月光朦胧地散在瞳孔里,让他感到一股久违的惬意,他终于放弃了挣扎。范爱农的绝望正体现在“无能为力”四字,同时这也是范爱农背后一类人的灰色剪影。明明享受过新思想,新制度的美好,回国想一展鸿图之时,才发现自己身边真正的朋友少之又少,能同自己一道做无谓挣扎的更是寥寥无几。他,还不是仍过着艰难困苦的生活,还不是仍被湮没在黑色的死水中吗?他的挣扎,正是因为他的雄心未泯。在新党打败晚清而社会仍是死寂,在一次次地期待鲁迅的所谓“来叫我的”电报而终不得的时候,正是他彻底失去希望的时候,正是他看透“吃人”社会本质的时候,也正是他生命结束的时候。因此,我们可以断定,当灵魂深陷在幽深的泥潭里时,肉体也已走到了陨落的尽头。
鲁式孤独是不甘的堕落。《在酒楼上》的主人公吕纬甫年少时也曾“书生意气,挥斥方猷”,也曾与好友鲁迅一起憧憬过中国的美好未来,那时的他,也曾全身心流动炽热的血,鲜活的心保持着与濒死的社会格格不入的律动,而后,他的小妹去世,让他领略了世间的悲情;他的恋人离世,使他窥探了社会的丑恶,那个时代就是这样,一但击败了一个人一次,则会疯狂地摧毁那个人全部的全部。结果呢?不是寻死,就是苟活,吕纬甫选择的后者,纵使给了他生的机会,但滋味却不比一了百了好受,在那个社会生存的人,绝大多数是生于黑暗、死于黑暗,本性自然也黑暗,因此便接受了生活之悲惨、之绝望,吕纬甫选择苟活,最可怕、也是最无奈的一点便是明知自己已经堕落,却无力回天;明知自己正从理想的天空落入苦海,却只能忍受着这份凄凉的孤独。即使心有不甘,那也只是徒劳,在那样的时代,谁又会关注你的心?谁又会帮助你停止堕落呢?你唯一所被期望的,便是成为一滴黑水,落入墨色的死水中去,过着吕纬甫“余生敷衍”“模模糊糊”的生活了,孤独到了极点,若是坚持“苟活”了下去,那么在心理防线攻破的一瞬间,你会忘记所有的曾经的激情澎湃,默许了自己也是构成那社会的一员。这种选择,也正与上文范爱农的选择对比,形成了那时孤军奋战的大部分先进知识分子最终的两种归宿。
鲁式孤独是众人的歧恶。《孤独者》中的主人公魏连殳接受过新思想,是人们口中“吃洋教”的“新党”,仿佛是鹤立鸡群一般,面对“鹤”的高高在上,“鸡”们肯定是不很乐意的,便给予“鹤”厌恶的眼神与无知的咒骂,魏连殳是孤独的,不但是因为其思想的新颖与突出,更是因为在人们的谩骂声中无人陪伴与安慰,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他唯一的一道光,便是孩子们的天真与无邪,即使那些房主的孩子并不是他的亲骨肉,他仍把自己最温柔、最和善的一面留给了孩子,然而这唯一的希望却也被众人的攻讦击碎了。魏连殳终于领略到了社会的死寂与无助,时代的险恶与嗜血,最后呢?被舆论的包袱越压越低,终于被活活压死,成为一具与常人无异的尸体,躺在了、屈服在了这个曾经残害过他的社会的脚下。
最后,我们说鲁迅也是个孤独的人,但他也是极少数的清醒的人,正因有亲身的感受与冷静的头脑,他才能明白孤独的本质,而鲁式孤独,正是一套普适性的程序,它像一位观察者,无能为力地看着一个个洋溢激情的知识分子,在黑暗的时代,不甘又不得已地滑入吃人的深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