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就像一个黑寡妇,慢慢蚕食所有被网罗的外地年轻人。因为处于中心,同事们又都是名校毕业的精英,无一不疯狂汲取着最前沿的信息。他们有风雨欲来的不堪感,又因为那么年轻和自信,这种不堪感在他们脸上体现的时候,让俞晴觉得格外惊险。

……

这场对话后,她再也没和黎总黎太太,更别说杜若涵陆辰光联系过。这圈人的存在是一个提醒,她在这个城市里进入职场,能够漂浮到表面的都是假的,那些自以为是都是自取其辱。她根本不属于都市人群,至少在这个都市。

……

俞晴出去按电梯,等她回头看到他专心地拍完照,反手啪一声关上门的瞬间,一时又有些百感交集。她好像和之前所有混乱的年轻告别了,而这个北京男孩也最终被她关在了门外面。

北京真是一个让人活得那么粗糙,却又有些仪式感的城市。

——艳光《清平调》

如果要选一个时刻代表自己对北京的记忆,俞晴大概不会选择那些宏大的场面。人山人海的市民挥动着旗帜上街庆祝申奥成功,大典上首长们齐齐站在天安门上挥手和毛主席像一起注视阅兵仪仗队,故宫《石渠宝笈》大展午门一开,人们蜂拥而入跑得争先恐后。

这时候的北京是一个政治中心,不是个人的城。在私人的记忆里,俞晴会想起九十年代冬天放在楼道里的大白菜,领事馆区域都是被铁丝网拦起来的西式建筑,暑气来的时候什刹海游泳馆跟下饺子一样蔚为壮观,外地人会站在北京火车站前面拍照,仿佛获得了通过检疫的戳印,等待着未来的命运。

但这些她都是从影视剧里面看来的,和那些宏观画面比起来,只是电视频道的区别。俞晴只觉得这些标记仿佛确实跟人发生了什么,可还没来得及认真体会,就一下子消失进时代的洪流里面了。

俞晴想,自己二十七岁的故事也会消失在洪流里,它在这个城市里快过保质期了。

眼前的北京能有什么?东直门和四惠永远绕不出来的高架桥,共享单车五颜六色到处都是,soho和大悦城非要用这样的线条在古老的城市证明自己的现代。

大家会被这个城市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雨击溃,狼狈地抱怨着交通,抱怨着城市排水系统,抱怨着彼此的生活如此不堪一击。俞晴想起以前还会在雨天里,看到街上的积水洼里漂浮着汽车漏的油,亮汪汪的七色油膜,椭圆形地放射着。

她的二十七岁故事就像这个油膜一样。大雨滂沱,小心翼翼地折射着光,被车辆碾过。

俞晴是早就知道杜若涵的。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俞晴公司的答谢宴上,外资支付系统行业的年度答谢宴邀请的大多是各级的银行行长,里面还会混着一些活跃气氛的女人。俞晴穿着一身象牙色缎面小礼服,拿着嘉宾名录替老板黎总接待这些显贵的客户以及招呼各位穿花蝴蝶的小姐太太们。

来的女人们多半都是老板社会关系上认识的一些人,正经的原配太太往往不会陪男人出席这种场合。在座的有些是清清白白的二代姑娘,有着单纯而清亮的面孔。有些身份则不明不白,递上的名片上那些投资头衔和她们的年纪外表都不符合。但这种场合大家都是含笑热络着,彼此打着招呼嘴上说着幸会久仰,声声娇娇滴滴,谁也不讲心里的怀疑。

杜若涵长着桃心的脸,梳着纽约二十年代的复古发型,烫的波浪如贴片一样顺着额头到耳际,横别着黑色蕾丝的绑带,上面缀着珍珠。她抹了孔雀蓝的眼影,歪着脑袋跟中年男人们笑语晏晏。两颗梨形水晶耳坠像巨型的泪珠晃动在脸侧。

俞晴之前听黎总介绍,杜若涵是一个室内设计师,从美国学了一个本科回来自己开了个工作室。不知怎么攀上了黎总的老婆,黎总和黎太太刚刚被总部调到北京不久,人生地不熟,黎太太被杜若涵一口一个姐哄得心花怒放。她正在帮他们新购置的房产做装修,平日里还陪着黎太太逛街,省了黎总不少事。黎总大致跟俞晴讲了下这情形,最后又说了句:“你们呀,都是美国回来的,有共同话题,多亲近亲近。”

黎总是东北人,四十岁出头的汉子,国字脸。俞晴惴惴不安地给黎总做牛做马当了两个月的助理后,总算能谈得上和黎总有些工作里的交情。不过她明白这些交情并不仅仅是靠订机票酒店、报销对账、察言观色见风使舵做琐事换来的。进这种公司里什么都需要关系,俞晴靠的是自己母亲。俞晴母亲没少对老同学花心思,又是送礼又是让俞晴拜干爹,押着她走了两个形式上的面试笔试,这才有人出面一手安排了这份工作。

俞母早就做过黎总的背景调查,发现他一路官运亨通,从地方性的银行业务员四次跳槽调度,花了不到二十年就做到现在这个位置。“他这个人啊,是外粗内细,心里一笔笔门儿清得很,你做事千万又要热情又要谨慎。”远在上海的俞母总不放心地叮嘱俞晴。

就像这场答谢宴一样,什么人什么关系,大家心里都掂量着。在公司里面谁走的什么后门,彼此也都洞如观火。

俞晴拿着来宾目录还没顾上跟杜若涵套更多的话,那厢杜若涵已经撇下她去找魏总打招呼了。其实都是关系户,一个主一个宾,就这么个照面也是可以彼此看不起的。

当晚有个中年男人刚发起私募基金,滔滔不绝地讲中央财经政策,也有个炒黄金的男人,穿着宽大的短袖衬衫,脸上是酒色的横肉,一张嘴能看见四环素牙。俞晴被点名陪在这桌说笑,她内心忍不住想,这些男人哪怕现在再意气风发,这一嘴牙也是藏不住的贫困记忆。

“6124点时充满泡沫,当时购进股票就像买棉花,而1664点及2132点处泡沫被压缩了,此时购进优质股票就像买进了压缩饼干。”一个男人夹着块鲈鱼讲。

“紧跟汇金走,吃喝啥都有!”他旁边的男人带着山东口音。

俞晴满场打转,看上去忙,但实际上酒并没有喝多少。这些男人都是酒场老手,变着花样行着酒令,一边开着玩笑,一边就能让女人和下属多喝。有个头顶上没多少头发的男人,戴着银色眼镜,挥着手说:“我们这桌啊,没结婚的来一起喝一杯。”又没过多久,他又行了一圈,说:“我们这桌,三十岁以下的同志喝一杯。”推杯换盏,他中指上戴着的一颗大猫眼异常瞩目。

俞晴瞥了瞥杜若涵,心里佩服她一连被这样灌了好几杯白酒还是面不改色,反应一点都不慢,照样该笑的时候笑,接话也特别及时。她正在犹豫是否过去替她挡一挡,但又看见杜若涵眼波流转,心想她到底是见惯场面陪客户拼杀出来的女人,这应该是职业技能。

快散场的时候,俞晴把几个大人物送走了,领导特意关照一句,你去送送小杜。她找了一圈,才在卫生间里面看到了杜若涵。大理石台面上放着她的包,旁边汪着水,杜若涵坐在地上,挨着一盆假花,镜前灯明晃晃的,她半合着眼睛,两圈汪汪的孔雀蓝浮在脸上。

俞晴去扶她,杜若涵踉踉跄跄倒是起来了,只是她的Jimmy Choo四寸高跟鞋只剩下一只,她晃着脑袋看了一圈,吐着酒气说:“我鞋子找不着了。”然后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俞晴帮她把包拿起来,说要帮她叫车送她回家。结果杜若涵开始满口说英文,掏出了手机,即便是醉酒,她声音也柔了一圈降了个八度,“Honey,我喝醉了,在柏悦酒店。你能不能来接我呀,我鞋子也找不到了。”

杜若涵低垂着头,仿佛一个午夜丧失了魔法加持的灰姑娘。俞晴站在卫生间里觉得尴尬,也不能丢下她不管,于是只能陪着,盼望这男人能赶紧来接她回去。

见到陆辰光的时候,他手上捧着一双毛茸茸的熊猫拖鞋,粉白粉白的,俞晴看见他的模样觉得好笑,几乎能想象出这个男人就这样拿着这熊猫拖鞋打了一辆车,穿过茫茫的北京夜色,来送给酒店里酩酊大醉的女友。

陆辰光看到俞晴连忙道歉,“真是给你添麻烦了。”他给杜若涵换上拖鞋,搀着她。俞晴去大堂让门童叫了一辆车,把他们送上车的时候,陆辰光有些不好意思,有点像喃喃自语地辩解:“其实我也是第一次做这事。她,她,以前都没有过这样的。”

“我知道。”俞晴跟护花使者摆了摆手。她也困顿不堪,最后一个人回家去。在凌晨的出租车上,她猜第二天杜若涵醒来第一件事势必是回到酒店来找她另一只高跟鞋。

在这个年代男人愿意穿过城市送拖鞋已经是千里送鹅毛的情深义重,堪比百度送外卖的骑士。

作为总助,俞晴少不得帮黎总处理点家里的杂事。换作常人也早就大包大揽生怕老总不交心不器重,俞晴这方面倒是显得不那么热情。但她还是帮黎总刚上高中就出国的儿子回复寄宿家庭的邮件,也为他的新家跑跑腿。黎太太把新家装修的事情落下,跟杜若涵跑出国旅游了,黎总知道自己老婆是惯儿子惯得厉害,忍不住要去看他。

黎总家里装修的工头需要一张图纸,杜若涵人在美国,就跟黎总说让辰光取来送给你。黎总觉得让人来公司送自己家里装修的图纸不大妥当,于是让俞晴找陆辰光拿。俞晴趁机提早下班,避开高峰期去了陆辰光给的地址。在鸟巢的东边,沿路有一家日本寿司店她曾经去过。

俞晴不大待见杜若涵,连着陆辰光都不待见了。杜若涵像一只缤纷的白腹锦鸡,喜欢穿色彩饱和度特别高的真丝和涤纶的衣服,见她几次要么是罩衫,要么是围巾和披肩,走起路来像高鸣着号角飘扬着烟灰的工业时代交通工具。

而陆辰光个头不太高,四川人,白净纤瘦,说话不多,声音低沉。

听黎总太太说,陆辰光和杜若涵的母亲一起下乡插过队,虽然不是大西北,但在农村里面深一脚浅一脚地培养了手帕交的感情,这么些年都是互相看着两家小孩长大的,觉得知根知底的放心。

听到这种说法,俞晴更有些瞧不起陆辰光。

陆辰光发了一条信息说:“临时有点事,要晚些才能到。”

俞晴客气客气,“我已经到了。你不用急,慢慢来。”

这是个六层的老式住宅楼,外面刷着橙红色的漆,不远的地方可以看到北京一座著名的外形奇特的大厦,上面有硕大的LED显示屏,正荧荧闪现着字。隔了好久,俞晴收到一条信息:“你要不然先进去,在503,门口地毯下面有钥匙。”

俞晴本还在想关于这个大厦主人的都市传说,从乡土贫困少年一路发迹最后称霸一方,甚至用色情录像带把副市长都弄倒了。但她一路从东边跑到北边,憋着内急,外面又嘈杂肮脏,她看着车流尾气缓缓上升,一直飘到晚霞那儿,决定去陆辰光家里先解决一下。

爬楼的时候,俞晴看着过道里面放着别人家的兰花,杂物,还有贴的春联,忍不住对陆辰光揣测起来,毕竟她要贸然地进一个陌生男人的家,而这个男人还不在家。

房间里面居然干净得出奇。门口的衣架上放着件雪青色的羊皮皮衣,墙被漆成了海棠色。书架上端都是CD,有一套卡拉斯和比利郝丽黛的黑胶碟,巨大的封面上是白人歌剧女王和黑人爵士名伶隔空对望。俞晴喜欢观察别人的书柜,这让她有一种窥视和占卜的快感,通过书架能够判断出这个人从事的职业,兴趣,受教育程度,甚至,浪漫主义还是实用主义。

书架上有几本书让俞晴觉得很有趣,《建筑的复杂性与矛盾性》 《金枝》 《阴翳礼赞》,还有《误读》,从社会学人类学的宏观性趣味到私人民族性审美。俞晴看到《误读》的时候会心一笑,这是艾柯充满恶意戏仿伟大文学作品和电影的小说集,第一篇就是颠覆《洛丽塔》里面老男人对少女的迷恋,转换成了一个年轻男人对老媪充满爱欲的赞歌。

看来,陆辰光要比自己想象得聪明和恶趣味。

沙发旁边有一盏彩色玻璃灯罩的小灯,下面放着八音盒。她走过去拧上发条,八音盒奏出献给爱丽丝,顶上的玻璃球开始下雪。这飘飘扬扬的献给少女的工业产品,俞晴心想,大概是杜若涵送给他的。

俞晴对陆辰光更好奇了,并且理所当然地把对他不着边际的猜想当成了判断。她呼吸着这个屋子里面陌生男人的气味,那瞬间感觉自己像《重庆森林》里面的王菲走进了梁朝伟的房间。

八音盒还没有奏完一首,大门就窸窸窣窣被打开了。俞晴抬眼一看是陆辰光,一时间有些窘迫,手上拿着八音盒,觉得自己不大礼貌。陆辰光看到是俞晴,稍微瞪大眼睛,“嗬,是你啊。”

俞晴举起双手说:“对啊,是我。我叫俞晴,可不是来偷你八音盒的小偷。”

陆辰光笑笑,“我有你号码,还有你工作单位信息,让我想想啊,家里还没有那么值钱的东西值得让你偷走逃之夭夭。”

俞晴撇撇嘴,“你知道国外有一句谚语吗——每一家的衣柜里都藏着一只骷髅。就算没值钱的东西,那你屋子里也总是有些见不得人的秘密。”

“那你可得好好找找,我家里可不止一只骷髅。”陆辰光换了鞋挂起外衣。

俞晴才发现自己连鞋子都没换,有些不好意思,“我才知道,你跟你女朋友居然不住一块儿。要,要换鞋吗?”

“没事,地也不干净。她是设计师,喜欢把家里弄得富丽堂皇,嫌我俗。”

俞晴没继续说下去。心里却想,你书架上有《阴翳礼赞》,这比杜若涵那种欧洲宫廷风的审美高级多了。

俞晴往玄关走了走,做出马上要走的架势,跟陆辰光要了图纸。

“要不一起吃个饭?你爱吃什么?”陆辰光看了看钟,问俞晴。

“不了不了,我这还得当人肉快递给黎总送过去呢。“俞晴一面走,一面说,”你鞋子都换了,就别送我了。“俞晴装作受尽压迫的女工的样子。

“真不好意思,让你跑这么一趟,上次的事情我也没谢过你。真的,要不我请你吃顿饭。”陆辰光准备拿包。

“你送拖鞋,我拿图纸,大家都是苦力,但我毕竟还有工资拿。你就别请我了。”俞晴赶紧起身走。

告别的时候,俞晴说:“我的人情连着上次的先欠着吧。”出了门,俞晴才发现这句话像欲擒故纵的卖关子。

俞晴很久都没有再见到陆辰光。直到中秋的时候,黎总老婆爱热闹,让黎总聚齐人一起吃饭再去唱歌。她做足了女主人的功课,提前好几天就约好了时间地点。打电话找了家时髦的南洋菜,又包了个包厢。这倒是省了俞晴往日里做的活。

陆辰光吃饭的时候并没有来,杜若涵唱歌不好,原本是打算吃了饭就走的。黎总老婆一听双眉一竖,对杜若涵说:“今天中秋节,咱们都在北京漂着,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可不能作兴吃了斋就不要和尚。你不许溜,一直听说小陆唱歌特别好,你可不能藏私,赶紧也让他来。”

“哎呀,他认生的。你们这些人一个个如狼似虎,吃了我还不够,还要我拖家携口送过来任人宰割。”杜若涵讨着笑。

黎总说:“你们这些年轻人,这还没过到一起,你就这么帮人说话。你父母指不定在你十三四岁就说过女大不中留了。”

杜若涵求救似的望着俞晴,嘴上说:“我再带一口子,你看人家俞晴就一个人,这不是欺负人吗。欺负我就算了,咱可不能欺负俞晴。”

黎太太倒是被绕了过去,兴奋地仿佛找到了新大陆,她转过来对俞晴讲:“哎,你喜欢什么样的,跟我讲。我给你留意着。”她又瞥了一眼黎总说:“你别给人家小姑娘布置那么多工作,耽误人家找对象。”

这全场的戏都让这两个女人做足了。俞晴哭笑不得。

唱歌的时候,陆辰光总算来了。一进来,黎总就让他喝了好几杯。他们已经唱了大半个小时,黎太太已经过足了瘾。她撺掇着杜若涵和陆辰光唱情侣合唱的歌,啪啪点了《相思风雨中》 《广岛之恋》 《水晶》。

杜若涵一脸尴尬,她是真的五音不全,偶尔唱唱民谣倒也无所谓,唱这些情歌的时候,陆辰光唱得好更是能衬得自己荒腔走板。但实在拗不过,只得硬着头皮唱了。

俞晴望着他们两个人的身影在这个房间里交叠着,一起唱着仿佛上个时代的歌曲,一个字正腔圆一个走调,屏幕上那些宋体字一个个开始变色,这时分竟有股奇异的温情。

陆辰光后来点了一首A Whiter Shade of Pale,编曲里传统风琴一直贯穿,像巴赫的清唱剧。大家都看着陆辰光的脸,他看上去深情款款,喉结上下滚动着,俞晴想,这个男人看上去白净,没想到喉结这么大。

她记得自己初中的时候就听过这首歌,当时学英文还特意查过这个含混不清的英文歌名,它描述的是《坎特伯雷故事集》里的一则故事:一位年轻美丽的磨坊主人的妻子和他们的大学生房客进行的隐秘之恋。

他唱完,黎太太最先鼓掌哄闹起来。接着又鼓动俞晴来唱一首歌。俞晴看了陆辰光一眼,唱了黄耀明的《越快乐越堕落》。

KTV里面剪的是电影里面的片段,青蓝的背景,雾气沉沉,主角搭车上了青马大桥。桥的画面随着漫长的前奏不断往后退,天空被吊缆切割成几何的倾斜方块。

俞晴开始唱:

就算天昏地暗落下一身冷汗,

不一定就会落在我的身上。

没有任何期望也就不会绝望,

太完美的东西都与我无关。

间奏的时候,还有电影里的旁白:

“一九八四年九月十四号,你做过什么?”

“一九八四年九月十四号,暑假结束刚开学,我也不记得我做过什么。真奇怪,无缘无故多了一些东西,又无缘无故少了一些东西。就像一个小偷进你房间,偷了所有东西又留下一堆用不着的东西一样。”

一曲唱毕,杜若涵嚷着要看这部电影。包厢里面灯影黯然,弥漫着酒精和人的气味,俞晴和陆辰光仿佛搭起了一个秘密的栈道,在这个房间里私窃地交换某种情感。

陆辰光给俞晴倒了一杯啤酒,递给她的时候,用指尖搓了搓俞晴手腕上的动脉。等俞晴望向他的时候,恰巧捕捉了一道暧昧不明的眼风。都怪灯太暗,有些恍恍惚惚地不真切。

中国经济不可能再结构性改革了。领导说,只有私有化和自由化叫改革。二○一五年,微信已经完成了从社交平台向服务平台的转变,就连一些公司技术人员,为了维护自己工作的神圣感,对外号称QR不够安全,但私底下也习惯用微信支付了。外资的支付系统在中国的份额在逐渐退缩,只能拼命去做好国有企业所做的事情——拉拢政府和经营好市场关系。

黎总当初跟她讲,你刚回国先适应适应做下行政,过一年,什么都熟悉了,就让你做业务。这句话潜在意思是——只要熬过一年,业务人员年薪加上年终奖能有五十万。俞晴心想,冲这个数字,也要咬牙忍下去。本身在这种行业里面,不存在大开大阖,千挑万选的人精进来,也都是慢慢熬的。自己是个关系户,走了条捷径,总得付出点代价。

但没想到做牛做马刚满一年,总部看业绩萎缩,又调派了一个新加坡的赵总来接管业务方向,黎总被派去管收账这块。赵总是个五十岁的女人,颧骨高,干瘦,眼睛有些圆凸,脸颊有几粒雀斑。她来北京还带着两个儿子,一个念高中一个念小学。

公司的办公室斗争总是从下层开始见山见水,黎总去深圳开会要带俞晴去,结果赵总对行政主任说,以后出行的预算要压低。言下之意是不让俞晴去。俞晴看着苗头不对,也不敢抱怨和造次,只想夹紧尾巴做人。

赵总看上去一派和颜悦色,但刚来的第一天就把所有人的档案都看了,账本这些倒不急翻,兴许是自己都有点数。不少同事都有些忐忑,但在外面聚餐时也都没怎么咬耳朵。他们心知黎总手下不严,完全的国企作风,这下换了个这般的女人来,事无巨细通通要管,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没想到刚过一周,赵总就已经按捺不住做了不少人事调整。她把行政处的另一个女孩开掉了,把俞晴调成自己和黎总共用的助理,两个人的所有私事和外部商务活动全由俞晴打点。俞晴在会上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求助地望向黎总,但黎总紧绷着脸,完全没接到她的目光。

俞晴知道这是冲着她来的,黎总在这件事上并不提前知情。

当天俞晴破天荒地加了好久的班,晚上九点才回家。她才知道赵总来北京,公司是报销她两个孩子上国际学校的费用的。这数字高得令人惊讶。

她连着加班一个多星期,电脑屏幕上贴了好多便利贴,每天订数不完的酒店、机票。还要记着每个人喜欢乘坐的机型,在预算内能住的酒店,酒店在那么多城市里所在的区域,俞晴之前从没受过那么多委屈。她一下子觉得这样做下去比看人脸色的服务员好不了多少,她每天从早上九点开始工作,一天下来忙不完地打电话发邮件,所做的事情完全不需要任何技术,只需要一点点消耗她所有的耐心。

赵总说要重新分配下办公空间,最后实际上是把黎总的办公室换成自己的了。黎总的办公室原来最好,宽敞又朝南,屋内的家具都是设计师品牌,墙上挂着一幅几十万元买来的油画,画里是好几匹奔腾的马。

黎总也没说什么,搬到了跟财务室挨着的一个独立办公室里,俞晴帮他收拾打包用品,几次对着黎总欲言又止。黎总全然当作没看见,只是怔怔看了一会儿那几匹奔腾的马,让俞晴叫上两个男同事取下来搬到新的办公室里。临下班的时候,俞晴见黎总在新办公室里闲坐着,就走了进去,把积了许久的话跟他说了。

俞晴不外乎就是想,这样人事一调动,自己转做业务是无望了,而眼下累死累活做的更是比之前都不如,明摆着就是赵总要排除异己。不知黎总还有没有后招,如果他都自身难保的话,俞晴也没必要继续做牛做马了。

黎总一面看着俞晴,一面又有些不耐烦地瞥了瞥自己的手机,胳膊肘架在桌上,手指交叠着,身子往前倾了倾。他挤出个微笑语重心长地说:“小俞啊,公司人事调动都很正常,你刚进入公司要多学多看,年轻人不都应该适应能力很强吗?公司都是本着要培养人才的目的给你们安排工作……”

俞晴顿时心凉了,往常这个喜欢开玩笑的东北汉子从来没说过这样的套话,她才一下子想起母亲叮嘱过的,黎总这个人外粗内细。

俞晴垂着头想,自己真是幼稚。居然会指望黎总能告诉自己真话,做个保证。她恨自己怎么会这么天真,在这幢伫立在东三环的财富中心里,每个人都雄心壮志装扮得油头粉面,而她居然期盼不谙世事能换来安稳。

她站也不是走也不是,黎总官腔说完后,深深看了俞晴一眼,说:“以后你要记住,很多领导办公室门没关,但并不意味着他是欢迎员工进来的。他们需要展示出空间,可这个空间是用来独自思考和办公的。”

俞晴只觉得脑门上青筋一抽一抽地跳,羞愤到了骨子里。她低头匆匆道谢后就走了。回家路上,她看见一群麻雀从金融区的高楼间飞过,嘈杂的人群淹没了它们的声音。她心想,还有两个月就能拿年终奖,就算要走也要等拿了奖金后。为了这笔钱,她总是要付出些自尊。这个念头忽然让她觉得自己像某个小说里面的女人,会为了蝇头小利和不甘心挨下去,可即便挨了也看不到云散和月明。

她已经有些弄不清,究竟是跟黎总谈话暴露出自己的无知耻辱,还是自己瞬间变成了另一个她有些不认识的自己更耻辱。

北京的晚秋时节常常有雾霾,空气里没有异味,却让人无端地想起硝粉秸秆燃烧的味道。所有的建筑都被隐去了尖锐的角度,只看到模糊的主体,一切似乎都很新,又似乎旧得已被废弃。

路上的行人大多都戴了口罩,有穿着臃肿棉袄的妇女,也有穿着上身窄瘦裤子却肥大的西装的年轻男人,脸上都带着惧怕和警戒。高架桥上的车灯都已经打开了,车流冲往遥远的看不见的浓雾里,这样的天空中没有鸟群的痕迹。

俞晴发了一首Lana Del Rey的歌,她慵懒地唱着Born To Die。陆辰光在朝东三环开车的路上,他点开了这首歌,从建国门外大街到国贸桥,他望见周围的大厦和中国大饭店,都特别不真实。仿佛北京变成了寂静的坟墓,而他是游走的孤魂野鬼。

他给俞晴发了一条,爱在瘟疫蔓延时。

马尔克斯笔下那穷尽各种爱情可能性的书。似乎这个天气下,顺理成章地可以发生野蛮的、隐蔽的、私密的爱情,连雾霾都是爱情的一种。

以前听说北京来暖气的时候,污染更加厉害,有时候下午朝窗外看去,外面是砖红色的天,茫茫一片不知东西,但异常地壮观好看。俞晴再次望着盘古大厦那个还在闪亮着的LED屏幕的时候,觉得这像极了《银翼杀手》里面末日繁荣的景象。陆辰光约她在这个沮丧的天来听一听他修好的唱片机。

这次的登堂入室终于有了一种迥别于上一次做贼心虚的感受。在陆辰光的黑胶机旁边,放着两瓶眼药水,还有一张他年轻时候的照片,照片里面陆辰光头发还很多,穿着一身礼服低头在拉大提琴。面目看得不是很清楚,只有黑衣瘦弱的男人和巨大的提琴对峙着。

“只有喝了我调的酒之后才能返回到我的童年。”陆辰光拿了一个调酒杯说。

俞晴坐在地上的靠垫上,他家里弄了一个日式榻榻米的方桌放在灰色的地毯上,四周是靠垫,在离书架的地方搁置了一个小小的非洲鼓。

“看来你的童年能让人晕迷以及呕吐。”

“不是,我的童年叫bittersweet。”说着,陆辰光手指上下翻飞调好了一杯。

“我只知道有一首英摇乐队的单曲叫BitterSweet Symphony。”俞晴接过来,是一杯淡琥珀色的酒。

陆辰光也给自己调了一杯。他穿的是居家服,藏蓝色枪驳领睡衣,赤着脚。他这样看上去比实际年纪小不少,像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孩。

他开始摆弄黑胶机,俞晴看着那个黑胶机,突然扑哧一笑。

陆辰光问她:“你笑什么?”

“大家印象里面的黑胶机都是特别复古的,带着夸张的铜管。你这个这么极简,黑白两色,像出租屋里面提供的电磁炉。”

“你喝了我的酒,还来焚琴煮鹤。”陆辰光抱怨。

在他们喝酒的时候,陆辰光和她的手机不是没响过。他们有默契地都选择用余光看了一眼,并没有回。俞晴等他把手机放下的时候,挤出一丝笑,问道:“是不是晚上查岗准点播报了?”

陆辰光略带点窘迫地承认:“是啊。哎,你以前谈恋爱也会查岗吗?”

“对啊。而且特别厉害,还怕自己受骗。总觉得对方会拿一张提前准备好的照片来忽悠我。所以比如说,对方讲自己在加班,我就会让他立刻搜一张还珠格格的照片,要最早第一季的海报,然后自己跟电脑屏幕合影。这样想造假都不行。”

陆辰光咂舌,“真看不出来你是这样的人。”

俞晴回他:“嗯。我也看不出来。我是骗你的。”陆辰光并不知道她绷着脸编完这长长的谎话后,自己和一个有女友的男人偷欢的怪异情绪才过去。

音响里开始先有轻微的电流的声音,然后流淌出一个男高音的声音,伴随着紧张的弦乐,彼此缠绕着。而后在一段陈述里,忽然开始哀婉地唱出了咏叹调。是比才的歌剧《采珠人》里《我仿佛在花丛中》的选段,清亮而回旋袅袅。

房间里面的灯光调暗了,陆辰光赤着脚,拿酒杯跟俞晴轻碰了一下。

“用suntory角瓶威士忌兑意大利比特酒fernet branca 1︰1,加大冰球。是我发明的。”

音乐结束了,房间里面忽然少了一些什么。他们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俞晴晃了晃自己的酒杯,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整个空气里安静得能听见冰箱嗡嗡发动的声音。

“我还发明了全球最舒服的做爱姿势。”陆辰光忽然特别认真地说道。

俞晴看着他,这个男人干净瘦弱,嘴角噙着笑,却眉目正直。在这个暧昧的房间里,显得适合亲近。他靠了过来,俞晴往后挪了一下,“我觉得,你最大的天赋不是发明创造,是特别认真地说笑话。”

这个人总是有办法把各种扭曲的事情变成怪诞的道理,还若无其事又信誓旦旦地说出来。可俞晴心里是喜欢的,在贴满各种标签的爱好里面,小众和小众彼此相亲相爱,他们的亲热是用来屏蔽其他人群的方式。

当时她猜想,这种亲热或许比别人的恩爱要长久些。

俞晴没有再抗拒靠过来的陆辰光。

十一

他们这个不够光彩的开始,似乎昭示了一个不太光彩的结局。

俞晴忍不住问过陆辰光,为什么你会和杜若涵在一起?陆辰光回答她,省心。

早前俞晴对这个答案有过很多揣测,但完全想不到居然是“省心”两个字。在她看来,杜若涵是最不省心的,随时随地都要无事生非的女人,习惯把自己变得夺目,分寸不好就容易让人厌恶。但这种性格在男人眼里看来,却恰恰是省心。因为她所有想要的都放在脸上,太容易满足,只要在她需要的时候告诉她,你拥有我的注意力,其他任何大事她都是不计较的。

这种女人追求的东西,男人可以轻易给得起,或者说,哄得容易。她看上去占足了边边角角的便宜,但最核心的部分,男人拥有绝对的支配权。

为了证明杜若涵的确是省心的女子,俞晴说:“我等着你和杜若涵分手。”

在约会一个月之后,俞晴才知道陆辰光的职业,她第一次知道在广告公司有策略师这样的职称,陆辰光的名片上写的是strategist,起着品牌对市场宣传的军师的作用。

他试图讲清楚自己的工作性质,“比如,一件商品出来,但它的购买人群和它最初的目标人群有差别,我的工作就是要解释这件事为什么会发生,并且给出解决方法。”

陆辰光看俞晴并没有给出一个直接的反应,他似乎有些为自己没有得到该有的仰慕而不满。他继续说:“这就像曾近身边有太多崇拜仰慕他的女孩,在他的语境里面他战无不胜,但他看到你根本不屑一顾,并且还对他的权威进行挑战,于是他兴趣就来了,你变成了他新的目标。我的工作就是把为什么他对你感兴趣来解释出来。”

俞晴没好气地问他:“那你讲讲你为什么舍弃杜若涵找了我呢?”

“可能审美疲劳吧。”

眼见俞晴张牙舞爪地要过来吃掉他,陆辰光赶紧补着说实话,“因为你有趣。”

“我从来只想为自己有趣,不想让别人觉得我有趣,供他人娱乐。”俞晴非要斤斤计较。

“你的有趣是因为你紧张的模样,你一旦紧张就会情不自禁说谎。而你的谎言看上去特别煞有介事,为了逻辑圆满,你会特别耐心地编造。”

俞晴下意识地想反驳回嘴,但不知道从何讲起,她一股气在嗓子里,微微张嘴,又咽了下去。她这才发现自己哑口无言的时候是真的爱眼前这个男人的。她内心希望这种细微的观察和评论也源自于陆辰光对她的爱,如此她才能保证自己回馈的情感,是正当的,没有一丝羞愧和过分。

这种理解对于她而言是那么至关重要,以至于她变得柔软和多情,接着她又被扩散的焦虑所占据——人们在互相伤害中获得的理解,总是比相亲相爱时获得的多得多。

俞晴说:“说谎就像吃一块巧克力的感觉。我喜欢德芙巧克力,给自己最深的关爱。”

陆辰光盯住她说:“那是金帝,金帝是我客户。”

陆辰光有非常繁忙的时候,有时候在公司忙起来上厕所都要一路小跑着去。加班到半夜则是家常便饭。

他忙的时候,只有凌晨才发信息说上一两句话。俞晴问他:“到底是什么能让你维系长久的工作热情,你说不是升职加薪,你跟我解释过你要做的东西。但这个更多的是满足客户的市场定义和投放。纯粹的乙方。”

“改变人们的认知。幼稚点来说,把梦和爱带给人们。”

俞晴知道陆辰光是认真的。但止不住腹诽,这也是谎言。

他们本质上都是说谎的人,只不过她会根据现实编一个看上去尽可能可信的故事,而他会说一个过于真实的故事让人深信不疑,但这个故事本身不存在于现实之中。

她眼前的这个男人是真实的,她能抓得住摸得到,毕竟她也需要梦和爱。

何况陆辰光好色,是孩子般的撒娇和纠缠,每次上床前都对她有足够的耐心。尤其是在双方在智识上互相认可,这种肉体关系让她有格外被需要的依恋。陆辰光习惯裸睡,喜欢在枕套上洒香水。他说能够促进自己深层睡眠。香水是广藿香和雪松的味道,他每次抱着俞晴求欢的时候,俞晴总觉得他们仅仅是寻找刺激的情人。

陆辰光常调戏俞晴说:“我们应该要轮流欺负对方。”

“比如呢?”

“随便怎么我。”

俞晴说:“好,那公式如下:你XX我,XX=开放式答案。”

陆辰光一边把手从她耳朵滑到脖子再到胸前,一边说:“亲你脸,XX你,X你脸,亲你X。”

辰光应该有过很多女人,俞晴心想。

而未来,他也应该会这样。

十二

之前在俞晴辞职逃去美国的时候,俞晴的母亲非常懊恼,气的是自己之前的人情白花了,费力讨好但自己和女儿根本没落着好处,还浪费了俞晴一年。

她是一个比俞晴还要面子,输不得的人。这次俞晴的工作本来也不能赖她头上,但她还是愤愤的,仿佛她一腔热忱忠心,都被辜负了。俞晴父亲说,要不然就让俞晴回上海算了,自己还在任上,各个山头还是能有几分关系,弄个清闲又收入不菲的金融行当的工作。

俞晴母亲觉得俞晴父亲这么说,是自己失责,顿时心有不甘,要极力再表现一下自己社会上的门路。俞晴当时说要去美国散心,她也只能答应,还出了路费作为弥补。俞晴回来的时候,俞晴母亲积攒了一堆跑关系得来的工作让俞晴去试,她自己不在北京,只当是别人热情买自己面子,介绍的都是好差事。俞晴跑了一两个工作下来,发现尽是不靠谱的。

渐渐地,俞晴母亲更觉得自己一番苦心被抹杀。她反而听信俞晴父亲的话,劝俞晴回上海跟他们一起过算了。

俞晴好不容易自由了,当然不肯放弃远离父母的机会。现在唯一的条件是,家里不再多给她贴钱。俞晴赌气,心想自己好歹也是一路读到纽约名校毕业,在中国怎么也是能体面地活下去的。

她在失业这个阶段有足够的时间来全心全意经营一份爱情,和陆辰光的恋情如烈火烹油。他们的爱情正巧发生在一个沮丧的女人和一个感情正在消殆的男人身上,在城市的催化下,这一切发生得刚刚好。

陆辰光问她:“你究竟喜欢做什么?我们可以列表。”他摆出一副求职的导师姿态。

俞晴说:“前阵子我去我妈介绍的那些单位面试,每去一个地方,我都是在说自己的条件:月薪不低于两万,不加班,尽量不出差。而实际上,我还没说我不想打卡,绕开北京上下班高峰。只要在办公室里面做任何工种能满足这些条件,我觉得我基本都会接受。”

陆辰光被气笑了。最后甩出一句:“那我不管你了,我可以管你吃住。”

俞晴瞪大了眼睛说:“我虽然现在付不起房租了,但还没有想跟你住一起。你可以等我再穷途末路一点。”

这一年的北京二手房交易达到一个顶峰,网签量就达到13.32万套。半年就达到了限购六年来的最高水平,二手房住宅的平均成交价为41530元/平方米,相比于去年同期增长了近17%。

俞晴听着新闻,一边忽然想到父亲之前有个朋友在北京做房屋买卖生意,而自己还有个认识的叔叔恰巧是做欧洲进口古董家具生意的。快毕业的时候,老师问起学生毕业之后的规划,她坦白地说了,自己怕吃苦耐劳,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资源背靠背,自己提供一些加工服务来赚钱。简而言之,就是空手套白狼。惊得这些美国人这才发现,这个平日里不大说话的中国女生原来是这么直接而诚实。可俞晴心下想的是,你们不知道有更多说得好听的中国女生,毕业后就想嫁个有钱男人。

俞晴去找了父亲的朋友王总,他有一个手下在望京做高档住宅的房屋中介公司,主要服务对象都是涉外人员。之前王总跟俞晴父亲客气打过招呼说,以后你家闺女在北京有困难尽管找我。俞晴母亲尽管有些势利眼,但后来不屑地撇撇嘴跟俞晴讲,这王总是香港人,老婆在香港,自己在北京找了个小姑娘,就比你大两岁。

俞晴从没麻烦过王总,直到这回。

她跟王总说:“王叔叔,我想跟你合作一个业务,你们每接一个二手房的房源,给我十天时间布置,我相当于一个购物中心的橱窗陈列设计师,把商品卖得好看一些,刺激购物欲。你们按市场价多出5%挂牌,如果一周内卖得掉,我们对半分这个5%的利润。”她心中算了一笔账,王总这个中介公司基本上代理的都是千万级的二手房,一单的2.5%就是二十五万。

二手房手续麻烦过程慢,哪怕两个月只要卖出一套,除去买保险、工人、租赁古董家具的成本,赚得也比上班多。

她跟陆辰光商量的时候,陆辰光觉得可行但并没有多发表意见,末了,她才明白,做这个行当,让他想起了杜若涵。

俞晴特别想跟他讲,这恰恰才是自己和杜若涵的区别。杜若涵要面临的是一个崭新的开始,她要满足一大部分别人对生活的期望。而自己所做的仅仅是加工,做出一个漂亮的界面——去销售生活的期望。

这份工作要比她想象的难得多,需要联系各方面的人进行统筹调配。她去库房挑选古董家具,因为是无本生意,还要兼顾叔叔那里的销售可能性。每件古董家具的进出库日期也都要统计好。

在前两个月,她卖出了第一套。但全部过户完成需要三十天的时间。那时候她已经山穷水尽,她和陆辰光说:“我读过一首韩国的诗歌——‘因为他们是穷人,所以没有恐惧。他们选择在一起,像树叶的两面。’我当时挺感动的,就像看电影一样感动,因为我觉得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陆辰光直接跟她说:“你想搬就搬过来吧。你和穷人不同,你还能以色侍人。”

俞晴知道,他是怕自己心气矮那么一截,故意这么说的。不过这种贴心她是受用的。

她和邵紫紫谈起陆辰光让她搬过去的时候,邵紫紫吃惊地问她:“你回答我,你到底有哪一段感情超过了三个月?”

俞晴答不上来。她对陆辰光也不抱那么大的希望,但她还是说服自己,要尝试。

她和邵紫紫讲:“我以前是有亲密关系障碍,我无法容忍自己对别人产生依赖之心。同时我会产生很多负面情绪,一点点的小事,因为别人的缘故我就会失望,厌恶,这些会让我不再感受到依恋的快乐。但我现在觉得和辰光在一起,是一种决定。”

邵紫紫冷笑一声说:“你这不是决定,是穷得无奈。同居是两个人选择了共同承担生活的风险,似乎这样就会比独自面对好一些。但你减少的生活风险,是用牺牲自己的独立性换来的。”

俞晴说:“如果穷得无奈就可以认命,那我现在可能是最接近幸福的时刻了。”

邵紫紫出了一本新书,专门写家庭关系,她吹嘘一个女人是维系家庭的关键,而把自己培养成一名优秀女性,就是让民族有了曙光。

但恰恰邵紫紫根本只是一个冷酷无情缺乏女性温柔和母性的人。她对同性的敌意比海深。俞晴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喜欢你吗?”

邵紫紫讲:“因为在纽约,我见证了你所有最见不得人的时候?你图中国城的菜场便宜,六点跑去法拉盛挑最后打折蔫了吧唧的蔬菜,最后觉得自己省钱了,于是又能心安理得买两根鸭脖啃?”

俞晴打断她,“错了,我特别爱你的口是心非,永远能摆出一副亲民的样子不要脸地去成名和挣钱。”

在邵紫紫的新书签售会上,俞晴看见了出版社给她安排对谈的嘉宾——曾近。曾近在台上也看到俞晴了,俞晴扭头就走。

曾近事后还多情地发信息给俞晴,我知道你今天来看我了。俞晴回他,你认错人了。

俞晴的房子期满前一个月,房东要涨价,足足涨了三千块,一万五一个月的开间。俞晴跟邵紫紫抱怨,这世道简直疯了。邵紫紫安慰她,先这样吧,你要是不跟陆辰光同居就先搬到我那儿去过渡一下,我那儿有一个客房。每月收你五千块,当济贫。

俞晴的确觉得现在跟陆辰光同居是最坏的时刻。他以英雄的姿态在她困难的时候收留她。而自己家具厨具衣服太多,即便是扔掉些,放过去也是不合适的。目前只有邵紫紫的房子大,容得下自己和这些家当。

在搬家的那天,大隋来帮忙了。俞晴从没有告诉大隋自己当了小三,随后把别人的男朋友变成了自己的男朋友。大隋的自尊心会受不了的。

大隋之前特别喜欢俞晴这个小区,说里面外国人多,绿地社区里面有那么多外国进口食品超市、花店、烘焙蛋糕店,像个欧洲小镇。俞晴住在这里时,家里点着香熏,用烤箱做西餐的画面像勃艮第主妇。只是可惜俞晴并没有把这样的幻想继续留给大隋。

大隋帮俞晴把最后一箱家当放到车上的时候,跟俞晴说,现在又恢复了我当初带你看这套房子的景象。空荡荡的,好像已经准备好承载着某种未来的生活。

俞晴没有言语。

大隋掏出了手机,对着已经清空的房间拍了一张照片。他说要留作纪念。俞晴有些嫌他矫情。

摘自中篇小说《清平调》,作者艳光,《小说月报》2018年中长篇专号1期选载

清平调故事全集(艳光清平调预览)(1)

长篇小说

海 飞惊蛰

选自《惊蛰》,花城出版社2017年5月版

中篇小说

乔 叶四十三年简史

选自《人民文学》2017年第11期

田 耳一天

选自《钟山》2017年第5期

老 藤黑画眉

选自《人民文学》2017年第10期

郝景芳永生医院

选自《山花》2017年第10期

卢一萍陀思妥耶夫斯基与荒漠

选自《解放军文艺》2017年第7期

阿 宁夜里闭不上眼睛

选自《上海文学》2017年第9期

津子围长大一相逢

选自《芒种》2017年第11期

艳 光清平调

选自《当代》2017年第6期

《小说月报》2018年增刊1期中长篇专号,2018年1月出刊

清平调故事全集(艳光清平调预览)(2)

敬告读者:《小说月报》《小说月报·大字版》2018年起将调整为每期12元。原《小说月报》中篇专号将扩容为中长篇专号,每年4期,每期2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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