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里桃花逐水被称为桃花水,桃花波、桃花浪或桃花汛。如张正见〝漾色桃花水,相望濯锦流〞,白居易〝三月江水阔,悠悠桃花波〞,骆宾王〝贝阙桃花浪,龙门竹箭流〞,宋湘〝自觉高家堰,桃花汛又春〞……
杜甫笔下有〝轻薄桃花逐水流〞的诗句,后来受到〝轻薄桃花性,飘泊桃花命〞等观念影响,〝逐水的桃花〞前面冠上〝轻薄〞两字,往往用来比作小人。宋人刘克庄笔下有〝梦得因桃数左迁〞的诗句,【梦得】是唐代诗人刘禹锡的字,刘禹锡用桃花隐喻随波逐流的小人,写下了两首与玄都观有关的桃花诗。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再游玄都观》
十四年前(815年),京城玄都观中百亩桃林拂去了陌上行人的万千烦恼。而今刘禹锡故地重游,百亩桃林已芳踪难觅,取而代之的是青苔密布菜花丛生。刘禹锡并没有怅然若失,反而欣喜若狂。他精神矍铄地发出一声呐喊――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十四年的人世消磨,足以磨平任何一个人的锐气与锋芒。刘禹锡任凭岁月的冲刷与洗礼,依旧棱角分明我行我素。〝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曾被人解读成刘禹锡对已故政敌武元衡的蔑视。大和二年(828年),武元衡当年的政治盟友裴度尚在人世。上一年(827年)六月,裴度推荐刘禹锡为〝礼部主客郎中〞。刘禹锡写下《谢裴相公启》以表感谢,此前刘禹锡任连州刺史时写过《贺门下裴相公启》。刘禹锡若【特意】针对已经死去十四年的武元衡进行嘲讽,裴度绝不可能在这一年(828年)推荐他进入集贤院。
刘禹锡与武元衡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个人恩怨呢?我们将历史的车轮推动到贞元二十一年(公元805年),这一年唐德宗驾崩。唐顺宗即位,重用包括刘禹锡与柳宗元在内的东宫旧臣,本打算进行一番大刀阔斧的改革。在藩镇割据势力与宦官集团的联合绞杀下,永贞(唐顺宗退位成太上皇时,改贞元二十一年为永贞元年)革新就昙花一现般退出了历史舞台。唐顺宗被迫退位成了太上皇,广陵郡王李纯(唐宪宗)即位。
唐宪宗不遗余力地打压永贞旧臣,永贞革新的领导人王叔文与王伾,包括刘禹锡,柳宗元在内的八人被贬为八个地方的远州司马,史称〝二王八司马事件〞。王叔文被贬渝州司户,王伾贬开州司马(不久病死于贬所)。刘禹锡被贬连州刺史,柳宗元被邵州刺史。同年(805年)十一月七日,韦执谊被贬为崖州司马,朝廷复议刘禹锡、柳宗元等人贬得太轻,刘禹锡复贬朗州司马,柳宗元复贬永州司马。
元和元年(公元806年),王叔文被赐死于贬所,太上皇唐顺宗驾崩。唐宪宗改年号为元和元年大赦天下,但三令五申八司马不在大赦之列,足见唐宪宗对王叔文及其党羽深恶痛绝的程度。元和九年(814年)十二月,刘禹锡和柳宗元等人奉召入京。武元衡此时已官居宰相,是宪宗跟前的大红人。元和十年(815年)春,刘柳二人抵达京城,柳宗元曾写下〝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归人〞的诗句。刘禹锡闲来无事,到当时京城的旅游圣地玄都观踏青。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
这首诗表面上写玄都观里桃花的看客络绎不绝,不过题目中有〝戏赠〞二字,这首诗背后有更深层次的隐喻意义。〝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隐喻他被贬出京城之后,朝廷已是群魔乱舞,魑魅魍魉无孔不入,原来桃花象征随波逐流的小人。从元和十年(815年)到大和二年(828年),相隔十四年的两首桃花诗创作的背景,刘禹锡炼就了〝波澜不惊〞的旷达。同时,也让我们明白玄都观里的灼灼桃花暗喻势头正盛的小人,种桃道士比喻把持朝纲炙手可热的新贵势力,而玄都观则比喻任凭新贵势力繁衍生息的朝廷。
小人簇拥新贵势力,朝廷姑息新贵势力,刘禹锡所说的新贵势力,指的是包括武元衡在内的当年王叔文的反对派们『注:有的资料称武元衡为〝状元宰相〞是错误的,他是建中四年(783年)进士,这一年的状元叫薛展,主考官是礼部侍郎李纾』。早年刘禹锡与武元衡交恶的导火索,就是永贞革新的领导人王叔文。王叔文曾派人游说武元衡加入朋党,被他婉言拒绝。王叔文恼羞成怒,认为自己已经向武元衡抛出了一枚橄榄枝,可武元衡却放弃了当〝和平鸽〞的机会。
贞元二十一年(805年)唐德宗驾崩,武元衡担任山陵仪仗使(主要负责唐德宗安葬事宜)。时任监察御史的刘禹锡请求充当仪仗判官,武元衡将刘禹锡视为王叔文一党,认为王叔文又要结党营私,所以断然拒绝。王叔文肆意挥霍唐顺宗对他的信任,在唐顺宗面前恶意垢陷武元衡,不久将其罢职改任太子右庶子。我们知道太子一系的官职一向没有什么实权,哪怕是从三品职官【太子宾客】。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刘禹锡将武元衡等人比作乱舞的群魔。刘禹锡的老上级王叔文因结党营私引起民怨沸腾,根本没有一个政治家笑拈天下的大格局。〝八司马〞之一的韦执谊,因王叔文的提拔得以在永贞元年拜相。时常因政务问题与王叔文意见相左,王叔文母丧离职守孝期间,韦执谊对王叔文的诸多无理要求置若罔闻。只是历史没有给王叔文报复韦执谊的机会,王叔文便下线了。
韦执谊因曾受过王叔文的提拔,也被视为王叔文一党,被贬为崖州司马,最终死于贬所。当年刘禹锡贬朗州,被认为是王叔文一党,要怨只能怨他没有跟对上级。刘禹锡815年创作的这首桃花诗影射的范围太广,最终以刘禹锡出贬连州刺史而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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