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公众掀起一场“审丑的狂欢”的时候,他们究竟在迷恋什么。
1
扮丑的帅哥与长胡子的蒙娜丽莎
照片里这个帅哥,就是人类电影史上第一个靠扮丑角而扬名立万的大师——查理·卓别林。
是的,如果光看面容,卓别林其实很帅。
可惜的是,他1米63不符合那个时代人们对高大威猛的男主角的标准(阿汤哥直呼幸运)。于是卓别林只能改走丑角路线,一战后开始流行的那撇“希特勒同款”卫生胡帮了他,这一撮胡子破坏了卓别林原本俊朗的面容,让他看起来滑稽可笑,再配上刻意搞怪表情和动作,我们熟悉的那个小丑诞生了。
无独有偶,与卓别林给自己贴上胡子扮丑几乎同时,画家杜尚1919年在一张《蒙娜丽莎》的复制品上也添上了两撇小胡子。这就成了达达主义的代表作《有胡须的蒙娜丽莎》。
该作品问世后引发了正统艺术家们猛烈地反对与批判,人们觉得杜尚这简直是在亵渎先贤。但杜尚和他的同道们很快发表了《达达宣言》,并在宣言中公开声称:“艺术品不再需要追求美,因为美已经死了。”
20世纪初的西方为什么会突然兴起这样一股宣布“美已经死了”?艺术家们为什么不再追求美?社会为什么又能接受这种以丑为美的“审丑狂欢”呢?
这跟当时的社会情绪是分不开的。
20世纪初的西方世界用我们今天的话说,也是一个“内卷”的时代,自大航海时代以来欧洲领土扩张终于接近尾声,第一轮工业革命的技术红利在此时也已经基本被消耗殆尽。
而这个时候社会大众定睛一看,发现社会发展的主要红利,被社会上层所吞噬了,生活在中下层的人们每天做着辛苦的工作、领着微薄的收入,看不到翻身的希望。
一个18、19世纪身处底层,却愿意奋斗的年轻人,在这种情况下可能会选择移民新大陆,或从事某项朝阳产业,但现在不可能了,小小寰球上所有领土都插满了列强的旗帜,而每一个产业风口上都站着一个垄断托拉斯。
于是两种强烈的需求,很自然的社会中低层产生了。
第一,底层的人们需要一个“小丑”来当麻醉剂,通过对这个小丑种种搞怪行为的嘲笑来“比烂”,暗示自己:“我的生活虽然已经很糟糕了,但好歹没有最糟,你看他,弄得什么玩意儿?”这是卓别林走红的最初原因。
在电影镜头下,卓别林永远是比普通工人还瘦弱、无力、滑稽的。
第二,中低层公众需要那个他们已经爬不上去的精英阶层,完成一场全方位的否定、嘲讽和解构。尤其是要以否定他们的价值观和审美,来完成这场奚落,这是《有胡须的蒙娜丽莎》所要表达的意思。
杜尚:我的艺术,不在美的范畴里。
有需求,就会有人来填补,于是在20世纪初一战结束后的废墟中,一场审丑的狂潮席卷西方。
当然,这场狂潮总会迎来一个终结,1929年经济危机的爆发,让很多人惊觉,自己活的居然比卓别林饰演的流浪汉还要惨——人们这才发觉,搞了半天,小丑竟是我自己!
当现实已经极致悲惨、丑陋时,电影里的丑与滑稽终于审无可审了。
当然,卓别林绝非一般的丑角,在通过搞怪扮滑稽吸引了公众关注后,他很快将自己的电影引向对社会问题的深度思考和批判,所以他成为了20世纪初那场审丑风潮之后留下的为数不多有价值的遗产。可这种转变也让他招来了更多麻烦,最后麦卡锡主义者指责他是共产主义分子、把他赶出美国,也是因为如此。
靠扮丑搞怪扬名立万,因深度批判而遭封杀,卓别林的一生,本身就堪称一场讽刺美国现实的荒诞剧……当然这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2
“郭老师”们究竟有多“迷人”
本文的主题是想谈谈“迷人的郭老师”等扮丑网红最近被封杀的事情,之所以刻意扯了这么一大圈才绕回来,是我担心一开篇就说这些“网红”的故事,画面实在过于辣眼,产生“开屏暴击”的效果,怕读者心脏受不了。当下面我要开始讲了——请大家备好护目镜和呕吐袋。
“迷人的郭老师”其实并不迷人、也不是老师,而本是一个初中毕业、长相有点老气的乡下打工妹。她因为创业失败欠债而开始尝试搞直播,刚开始画风正常的时候很惨淡。
但有一次她发了一个刻意扮丑搞怪的视频,意外赚了不少流量。
从此她就走上了不归路,外表邋遢、行为疯癫、闻脚、闻袜子、抠鼻孔、吐口水、无故尖叫、挤眉弄眼、脏话连篇……反正什么行为最丑、最恶心人她就做什么。
但邪门的是,她越是搞怪扮丑,就越是吸粉,截止被封前,她在抖音上积聚的粉丝超过700万,获赞1.3亿。“郭老师”也因此在短时间内积聚了大量人气,获得了上千万的收入。
今年4月,她去南京旅游,遭到了狂热粉丝的疯狂围堵,一度造成了交通堵塞。
豪气满满的“郭老师”随后表示,如果今后哪个旅游景点想让她代言,出场费要30万,300万也敢要。“我保证你整个景点人满为患!”
看这个阵势,不知道的还真以为这人是什么大明星。
当然她也没开心多久,9月2日国家广电总局发布了一则关于进一步加强文艺节目及其人员管理的通知,其中第三条是是“坚决抵制泛娱乐化”,包括低俗网红,无底线审丑等泛娱乐化倾向。
然后“郭老师”的抖音、微博等账号就应声被封了。
猛虎出山,百兽震惶。同时被吓得退网跑路的还有更晚崛起的另一位“土味儿卖丑网红”铁山靠。
此人是在今年才骤然崛起的,也是长相普通、没什么才艺,却靠着一口方言国骂爆红网络,口头禅是“我是恁爹”,靠着几句大同小异的国骂,铁山靠居然在短短3个月内涨粉1200万,并积聚了近千万的收入。
还有火得更晚、但最近频繁出现的“人类高质量男性”徐勤根,在今年7月,他凭借怪异的拍照姿势、发布“人类高质量男性求偶视频”而走红网络。
火了之后迅速就有商家找上门来,开出天价广告费让他做广告,还有平台高价挖他去做直播,与三位“高质量”女主播搞“友好连麦”。
写到这个地方,我真的不得不羞愧地低下了头,同样是在互联网上混饭吃的。我天天坐在电脑桌钱码字,能涨个小几百粉丝,挣个几百块的打赏就很开心了。这些人,要学识没学识、要颜值没颜值,作品给人丝毫不能带来思维的启发或者审美的愉悦,但却这么火,到底是为啥?有关部门紧急叫停这种审丑文化,跟他们打的又是什么劲呢?
3
卖丑网红给你三重套
对比上世纪20年代西方发生的故事我们会发现,每一次审丑浪潮发生的最初机理,其实都是相似的。审丑盛行的背后永远潜藏着公众在社会生活中积压的的浮躁与焦虑。在审丑当中,公众可以释放压力,并且替代性地满足自我优越感和成功欲望。
说人话,就是这种东西跟麻醉剂一样,会让你更轻松。
想象一下,当你忙完了一天996的工作,憋着一肚子火,想到这种加班工作在此生漫长无尽时,你是更愿意看一段“郭老师”“铁山靠”“人类高质量男性”的卖丑视频,还是听西塞罗我在这里跟你叨逼叨说事讲理呢?肯定前者会更多一些,因为前者会让你产生一种“哇,至少我比这家伙强多了”的强烈优越感,这种优越感,是你在这一天的工作中最少获得的“心理维生素”。
而一旦你常看,“审丑”的第二层机理又会发生——“纯粹接触效应”。
美国心理学者赛安斯曾做过一个实验,她找了12个陌生人的大头照,让受实验者观看,受实验者观看各大头照的次数分别为0次、1次、2次、5次、10次、25次,6个条件,但每个受实验者看到的照片展示频度是不同的。而后,她再让受实验者观看这些人的表演录像,给这些人的一些表演打分。
结果,她发现,受实验者永远更愿意给自己看到照片次数更多的人的表演打高分,呈现次数越多,平均分值就越高,呈现十分明显的正相关性。
这就是“纯粹接触效应”,这个效应能解释很多问题,比如为什么很多丑人,你看多了以后就会觉得“也蛮顺眼”的,也比如为什么粉丝眼中流量明星的演技永远是最好的,更比如为什么那些“卖丑网红”会让你看了之后十分可笑,不看之时却异常想念。
事实证明我们人类的大脑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高级,也是可以被驯化的。一个人因为其丑态“博出位”,在你的脑中刻下印象之后,就已经走出了被你熟悉、把你驯化的第一步。
而一旦“卖丑网红”依靠纯粹接触效应对相当数量的受众完成“驯化”,传播中的下一层机制又会发作,那就是“社交符号效应”。
如果观察这一下“卖丑成功”的这些网红,你会发现他们的标志性语言都是非常荒唐而单一的,“郭老师”的“耶斯莫拉”,铁山靠的“我是恁爹”,徐勤根的“人类高质量男性”。这种单一性,不仅有助于加强“纯粹接触效应”,尽快完成对受众的驯化,更会方便两个被“驯化”的受众之间通过这套“语言”进行交流,并对没接触过这种语言的人形成“认知壁垒”。
上一轮验证这个定律的,是“太极大师”马保国。
而现代公众生存焦虑之外最大的焦虑就是社交焦虑,想象一下,假如你的朋友圈中,你心仪的男神、女神用“耶斯莫拉”之类的语言交流,你的一个情敌对上了这个“暗号”而你却不知所云。你是不是会感到特别难受,特别焦虑?最后,你没准也会去找了一段“郭老师”的视频,至少要知道究竟是咋回事儿。
这就是所谓“行为郭化”的原因所在。
这样,一套行为上的多米诺骨牌就为受众铺成了:受众为了解压而点开了那些卖丑视频,在“纯粹接触效应”下被它们逐步驯化,而后被驯化的这些受众形成一个壁垒的社交圈,更多的人为了打破这种社交屏障,上了套。
当然,这个循环当中,资本在不断的为其完成助推,倒回十年以前,芙蓉姐姐、凤姐等等初代“卖丑网红”也曾经借上述逻辑红火过一时,但她们的走红因为无利可图,是不可持续的。因为卖丑者无法通过卖丑来实现变现,那会儿的媒体平台,也无法通过头条推送、流量加权等方式捧红这些人。没有资本在不断给这个循环做加速,审丑的狂欢本不会变的这么扭曲。
所以说,凤姐早生了十年,要不然也不必去美国打工了。
但这个循环最初的发轫在哪里呢?是社会底层存在的普遍焦虑,如百年前一样,没有这层焦虑,一切本不会发生。
4
审美为什么越来越low
当然,在受众“审丑狂欢”的背后,还有另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我们的社会审美倾向在逐渐扭转、衰变。
如果回顾往昔,你会发现自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受众的整体审美曲线,呈现出一种高开低走、越走越粗俗的趋势。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我父亲那一代人还年轻的时候,他们热读的是戴望舒、汪国真的诗歌,谈的是黑格尔、康德的哲学,我小时候听到的第一张莫扎特的磁带是我妈妈去北京实习的时候去王府井的音像店花半个月生活费买的,听说就这还排了很长时间的队。年轻人开口闭口说的都是“黑夜给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追寻光明。”即便流行歌曲也是:“好大一棵树,绿色的祝福,风雨中你昂起头,冰雪压不服。”……
八十年代的《红楼梦》中,中国人的审美是很雅的。
总之当时的潮流,甭管你有没有那个雅劲儿,至少都想装那个雅范儿,好歹也必须附庸风雅。社会的主流取向是向雅、向美的。
到了十年前我读书那会儿,社会主流审美就很俗了,即便在大学校园里,听到也是口水歌,什么“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什么“让我们一起学猫叫,喵喵喵喵。”什么“我的滑板鞋,摩擦摩擦。”连天王刘德华都唱起了“我的老家,就住在这个屯儿。”
那时的文化,已经不向雅了,但好歹是“向俗、向美”的,芙蓉姐姐、凤姐这种人也就火一阵,不会有人真的脑子秀逗了,去追她们的星。
而现如今……前文说了很多了,这里不赘述了,抖音、快手这些平台上的顶流,居然是靠卖丑博出位的。
从向雅、到向俗、再到向丑,我们社会的审美倾向为什么会如此急速沦落呢?
我想了想,可能跟百年的西方前一样,最大的问题出在阶层流动性上。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中国虽然物质条件相对匮乏,但由于社会机遇的高度敞开,人们的心态是空前积极、活跃的。
一个一文不名的小青年,读黑格尔、听莫扎特、开口闭口跟你谈哲学,也没人敢说他这是样子货。因为当时的口号就是“知识改变命运”,是“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
一个人只要有知识,有格局,保不准什么时候就一飞冲天。所以审美上的向雅(哪怕只是附庸风雅)也是一种潜在的价值展示。每个人都有可能、也都想成为新的精英阶层,因此也就接受了精英的审美倾向。
那时的人们,至少相信知识改变命运
但审美的这种价值展示作用在现在却不存在了,由于阶层的日趋固化和竞争的逐步内卷,精英的审美开始逐渐变得与底层受众无关,一个收入不高的人如果在朋友圈里大秀精英化审美,会被旁人一眼就戳穿,并嘲笑为装的。相反,像思聪总那样的人即便打个游戏一分钟飚20句脏话,也改不了“精英本色”,毕竟他老爹早就帮他实现了“小目标”。
人家思聪再怎么玩儿,也还是“国民老公”。
而自知自己无法实现阶层跃迁的受众们,在观看“郭老师”的卖丑视频,向下比烂寻找安慰的同时。也产生了一种需求——就像给《蒙娜丽莎》画上两撇胡子的杜尚一样,他们希望解构和嘲讽那些精英。
“人类高质量男性”徐勤根的走红暗合的就是这种心态,他那油腻的头发、慌张的眼神、怪异的姿态,和明明自称“高质量男性”还要求富婆包养的发言,无不让看过的人充满了对精英的嘲讽和鄙夷:“哈哈,你‘高质量’又如何,还不是这熊样。”
向下比烂、比惨,向上嘲讽、解构的,这就是审丑能够给公众带来的心理慰藉。
而它满足的最迫切需求,则是那个我们熟悉的词儿:躺平——向下看那么丑,向上看那么可笑,我们躺在中间,也就能心安理得了。
是的,大量的受众在审丑中体验了快乐,拥有了自信,暂时遗忘了现实中的焦虑和空虚,还嘲讽了那些可望不可即的精英们,但这其实都是幻想。到头来,审丑这种逃避,不仅可耻,而且无效。
靠扮丑博出位的顶流们,在官方的强力一击下,这次总算凉了。但这只是治标。如果我们的社会是走向阶层固化、机会越来越少而焦虑越来越多的,那么那些想要躺平的公众们,终归审丑的心魔难戒。
他们也最终会发现,审丑的终点,是小丑竟是我自己。
你看,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人,靠硬咯吱着自己才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