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军,叔叔好,穿皮鞋,戴手表!
这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流行的童谣,不晓得是哪个乱编的。只要街上有军人路过,一群小屁孩就会兴奋得大喊大叫。估计是这样,在老百姓的心目中,军队是神秘的。军人吃的穿的用的,都是“军用”,都是草绿色的。尤其是在物质紧缺时代,似乎只有军人才有资格戴手表,穿皮鞋。于是还有一首童谣: 一二一,一二一,高镫镫皮鞋不讲理!“不讲理”的意思,莫非是威风凛凛?小时候,我有没有跟在解放军叔叔后面大喊大叫,记不得了。只记得当时我们全家都穿布鞋,而且全家的鞋都是我妈做的。我妈解放初期是大龄学生,有字墨,但是笨,家务事全靠现学。见过隔壁赵婆婆教我妈做鞋,先熬了糨糊,把家里的碎布一层层粘了,叫打布壳;布壳剪成鞋状,表面蒙一层厚实的白布做鞋底;用夹板将半成品鞋底固定好,再用锥子钻孔,粗针引了细麻绳穿来穿去,叫纳鞋底;鞋底纳好后上鞋帮,缝钮绊,钉扣子。我妈下班后要做饭洗衣,缝缝补补的事只能熬夜。有回一觉醒来,昏黄的煤油灯下,我妈还在笨手笨脚地纳鞋底,也许是太累,头一栽一栽地,咝地一声——锥子扎手上了。静夜里,捏着受伤的指头,不敢呼痛,发出微弱的咝咝声。我和哥哥相差一岁,正长身体,费鞋子不说,穿不了多久就不合脚了。我妈做不赢,将就穿,鞋子全是脚趾头顶烂的。长大成人后,我的双脚明显偏短,且秀气,与相对魁梧的身材很不相称。夏天雨水多,经常穿湿鞋。有回好好的嗓子哑了,发不出一点声音。中医说我本来是湿体质,湿鞋穿多了会更严重。我妈狠下心来,给两兄弟每人买了双塑料凉鞋。就在那个夏天,下河洗完澡,凉鞋少了一只,吓得失魂落魄。平时打烂个碟子都要挨打,别说新买的凉鞋了。怕我妈发现,与哥哥商量好,他也不再穿凉鞋,拖一天是一天。我哥不会白帮忙,条件是以后分零食三七开,他七我三。这一拖,居然拖到第二年夏天。我装模作样地问:“妈,我的凉鞋呢?”我妈好一阵翻箱倒柜,然后用竹竿捅遍了所有的旮旯角落,然后——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明明应该是她“忘了鞋放在哪里”,却毫无道理地揍了我一顿,在我身上出完气,这才忍痛买了双新的。从小到大,就没有想过穿比凉鞋更高级的其它鞋类。当了兵,才知道解放军叔叔并不都是可以穿皮鞋、戴手表的。按规定军官才可以穿皮鞋,战士只能穿胶鞋。胶鞋又叫解放鞋,帆布的,军绿色,很结实,但是不透气,沤脚。一个班睡一铺炕,头一律朝外,炕下一溜胶鞋,每双鞋都是一个臭豆腐摊位,每一个摊位都争先恐后地散发着刺鼻的味道。
与皮鞋配套的是四个口袋的军装。北方人管口袋又叫兜,四川人叫包包。穿胶鞋的只有两个包包,穿皮鞋的四个包包。施工或训练时军官跟士兵一样穿胶鞋,这时要区分是官还是兵,就要看包包了。万万想不到的是,在穿皮鞋之前,先戴上了手表。那还是1974年。回家探亲时,花光了几年攒下的津贴,给我妈买了糖,给我爸买了茶,结果都说我瓜。满以为是赔本的买卖,没想到归队时赚了,手腕上多了块上海牌手表,我妈托熟人买的,整整120块钱。坐在火车上,不停地掀开袖子看表,恨不得在袖子上贴张纸,上书“内有手表”四个大字。而且特别希望有人来问“几点了”。还真有人问几点,“两点。”我说。说罢又掀开衣袖:“不好意思,刚才没看清楚,应该是两点过三分。”还想精确到秒,但那样就太露骨了。回到部队,那只表让我嘚瑟了最多一个月,很快便没感觉了。首先,用不着频频掀开衣袖,全连指战员都知道我有表了;其次,没有人来问几点,掌握作息时间的是连长,他说几点就是几点,他的表无论快慢都是“北京时间”。就像当知青那阵,什么时候收工,不用表,由队长的肚子说了算。再就是成天干活,表戴在手上很容易擦花。第一次在石头上擦了一下,我疼得咝呀咝地咝了半天。取下来,揣在包包里,仍不保险,会硌着。如此贵重的东西,戴也不是,不戴也不是,烦。久而久之,便不把手表当手表了。也不是完全没用,最大的作用,就是战友探亲时,借了回去显摆。想到战友在回家的路上不时掀开衣袖的样子,便好笑。当兵五年,退伍时花12块钱买了第一双皮鞋,还穿上了跟连长换的四个包包,俨然一副军官模样。皮鞋不像手表,恰好喜欢被擦,于是有事没事就擦。先抹了鞋油用刷子刷,然后用软布来回蹭,那个光滑,苍蝇一看就晓得站不稳。后来又钉上掌,走起路来“嚓!嚓!嚓!”——心头莫名地冒出了早年的童谣:一二一,一二一,高镫镫皮鞋不讲理!昂首,挺胸,收腹,摆臂......别提有多精神。关键的关键,穿皮鞋,戴手表,军官的标配哦,没有提干,照样显得威风凛凛。如今皮鞋的式样越来越多,却没有人拿皮鞋当回事了。跟我差不多年纪的人好多都不穿皮鞋,改穿老北京布鞋。布鞋轻便,好走,还不用系鞋带。至于手表,好像更少见,都用手机看时间。想起我妈可怜兮兮地半夜纳鞋底,想起那只穿了不到一个夏天的凉鞋,还有那只一再充当道具的上海表,摇了摇头,笑了。
作者简介:魏治祥,1953年出生于成都金堂,资深媒体人。曾在《四川文学》,《青年作家》,《山花》,《文学青年》等期刊发表过中、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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