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假日，城内繁华去处就会宾客满棚，嚣尘及天，我便又纠集妻兄出城去躲此尘。我们这次不向南，而是向东，过了通州还向东。向东向东，打鱼捉鳖东海中。出了北京向东走到头就是秦皇岛，不过我们不走那么远去看岛外的打鱼船。我们就走到半途，因为这里有大片的玉米地。玉米地多的地方当然就会起个文雅的名字叫玉田。我们来时，大片的玉米还没有成熟，但是间或也能看见有农户屋前立着玉米垛子，这一定是早熟的品种被收割了供应城里游摊当水果卖。这里叫做“玉田”的原因是除了种玉米，也有人种玉石。此事是有典故的，东晋干宝的《搜神记》里就有杨伯雍无终山种石得玉的故事，杨伯雍靠着种玉的收成娶到了员外家的漂亮千金。无终山就是这里的一座名山，此地最早就是叫无终，夏商周时这里就有无终国，属于山戎一支。到唐代武则天时期，因为杨伯雍在此种玉的事迹传入宫中，武则天将此地名改成“玉田”。所以，玉田县除了多有玉米地，还有美玉田。到如今，出产美玉之田虽有，但还是玉米地居多。我们行进在玉米地之间修筑的村际道路上，时见村司机驾车萎靡。一进入某所村庄，须臾之间，后面出现一辆奥迪。一定是本村首脑，要看看我们是何方神圣，出了本村就看不见那奥迪了。俄顷，又看见后面出现一辆奥迪，这是我们进入下一所村庄了。就这样，我们身后有各村首脑接力陪伴。
黍和玉都不是我们向东来到玉田的目的，我们来这里是要看村野中的一座唐代古寺，这座寺叫做净觉寺，当地人称为净脚寺，因为当地人说唐山话。唐山的唐虽然和唐代的唐是一个字，恐怕唐山不是唐代堆起来的山。虽说此寺建于唐代，但是唐代的哪个年头已经无考。现存建筑却都是明清遗留和现代修葺，唐迹已无痕。净觉取自佛经净业觉悟真空，净业就是清净的善业。
寺前门外马路对面有一座影壁，让人觉得这寺规格很高。
而且影壁对面、山门之外还有一座牌楼，更让人肃然起敬了。
看这牌楼有四根柱子，虽然没有七楼，却也有三座楼，还是黄色琉璃瓦。那些彩绘梁枋相当华丽；额枋上还有金色“京东第一寺”。看那落款是玉田本地名人旭宇，旭宇先生是既写书也写字，而且书字俱佳。牌楼下的一对玉狮子一定是用本地玉田里的收成雕而刻之。按村野寺庙建筑规范，此处不应有牌楼、影壁和玉狮子，一定是近年重修时由县里大户所捐，很有画蛇添足的模样。
问了门口的官人，这里现在是全国文物保护单位，已经不是寺庙。为了保护文物，所有东西不许触摸，但是可以拍照。寺里虽然有香炉，但是不许烧香。
从牌楼下走进去，看看这个山门。
这个山门是典型的民间寺庙，上面的屋顶是晚清式样，但是规格很高，和建筑本身反差太大，应该是民国时期重修时的结果。那个黄色琉璃瓦就很不得了，再看那条正脊，绿色琉璃瓦，中间居然是嵌有汉白玉的镂空砖雕双龙戏珠。正脊的鸱吻背上还插着许逊的剑，说明这是二座多功能鸱吻，既可以保佑无火，还可以镇妖。门匾上只有净觉寺三个字，没有敕建二字，也是此寺为民间所建之佐证。民间寺庙用这样的屋顶，在有皇上的时候肯定是僭越的证据，有灭九族之虞。那两边的侧门
就是简单的随墙拱门，可是在墙后院内却有一座屋宇。
上前仔细一看，门殿屋檐下的斗拱其实是砖雕仿木的，殿里面看是砖拱券顶，外面的屋顶就是一个装饰。原来这是民间的无梁
殿，全部是砖石结构。我觉得造这个寺的时候应该是有营造强人在背后撑腰的。
山门殿里坐着弥勒佛，金光闪闪，再加上佛像后面青龙身上飞舞的火焰，两边的金刚都直用手遮脸，生怕被亮瞎了双眼。
弥勒佛背后没有护法的韦陀，再加上金刚那奇特的手势，说明这座山门殿仅仅是按佛家规矩该有的，并不是循规蹈矩一板一眼修建的。
再看看山门殿的全规格报鼓石门墩，不要嗟叹，甭说唐宋元明，这个肯定连清代的都不是，就是十年前某富商捐的，连门槛一起捐的。
抬头往前一看，大吃一惊，该嗟叹的来了。这里正路上有一座楼！
考虑到民间寺庙藏经有限，这楼上应该是藏经楼，房间很小。楼下绝对就是碑楼了，里面有四座大碑，都是各次重修时的功德碑。看这碑楼的建造样式，绝对是当时某位北方营造强人的暴力之作。
这些功德碑里有一座非常特殊，别的都是循规蹈矩的楷体或宋体，只有这最后一座却是草书，而且是龙飞凤舞飘逸如仙。这是清代大家王敬德的字迹，《續修净覚寺碑辭》，这座村野小庙里居然有如此书法大作，游客到此均须脱帽。
正路碑楼的东西两边肯定要有钟鼓楼。看看鼓楼。
别小看这钟鼓楼，它那屋顶也是被营造强人做了手脚的。虽然结构上就是一个十字歇山顶，可是上面布满了精致的砖雕。中间脊刹上的仙桃一般不常见，博风板上的绶带是一幅砖浮雕。最绝的是脊吻，不是常见样式的鸱吻，它那个卷曲的鸱尾居然是汉白玉的。而且它的吻也不是咬着那条脊，它就是张着嘴在空中，活灵活现，真是精彩。
鼓楼里的鼓肯定和年代无关了，原鼓蒙着的那张猪狗马牛羊皮肯定早就腐朽没落了。但是对面钟楼的那口种还在，县里的文管所不敢再把它挂在那里了，已经轻轻放下来摆在墙角供人瞻仰了。
再往后走就是正殿了吧？这里不是，这里是前殿，前殿叫做香阜宫。
这座前殿有二层楼，上边一层其实是伪楼，只是为了增加殿内空间高度。大殿的屋顶非常华丽，黄色琉璃瓦，正脊上的脊刹是大象驼宝塔。
香阜宫的前面搭了一个规模庞大的抱厦，和大殿一样也是面阔三间，卷棚歇山顶。这里建这么一个抱厦其实也是为了民间营造强人用来做才艺展示的，你看那些斗拱，都有各种木雕创新，并不是简单的彩绘。
抱厦里面倒是很简单，就是一个露明的屋顶，这就是宋代《营造法式》里面说的“砌上露明造”。你要仔细看那柱枋相接处的一对雀替，镂空木刻加彩绘。
这座香阜宫里供的原来是千手观音菩萨像。上面也是露明，梁上有字，写着“大清光绪二年谷旦，岁次丙子季秋重修”，谷旦是良辰的意思。光绪二年就是1876年，距今一百四十多年。
再看这大殿的屋顶结构，上面的梁柱结构错综复杂，让人眼花缭乱，这个叫做“悬梁吊柱”，最精巧的木制结构。那些梁有的是接在落地柱上的，有些是接在不落地的短小吊柱上的悬梁；悬梁接在落地柱上的长雀替实际上是结构上的加强筋。古时为了增加殿内空间，有减柱法，就是减掉一排前金柱。这里的悬梁吊柱也是为了增加殿内空间，和减柱法目的一样，但是不如减柱常见。不知道最初的唐代屋顶是不是这样的，但是这至少是清代光绪年间重修时的作品，真正是无与伦比。
再看看它的伪楼结构。
前殿的两侧墙上有通往后院的旁门，旁门上搭着一座砖雕门楼。下面这是东侧的飞龙门楼，西侧的门楼上雕的是凤。门券上布满了浮雕，门柱外的灯台上还有精美的石雕狮子。这座门真是华丽。
仔细看看门楼上的飞龙和宝珠，还可以看见抱厦的斗拱，做成祥云的形状。抱厦、大殿戗脊上的套兽都是龙首，还都各式各样，特别是抱厦檐下的转角斗拱，上面有一只巨大的龙首。
过了侧门进去后院就是大雄宝殿了。这座大雄宝殿也是二层，它的二层也是伪楼。上面是彩色琉璃瓦单檐歇山顶，下面却是卷棚硬山顶，前面有檐廊。
大雄宝殿从外面看好像没有前殿那么宏伟，其实它的精美是在细节上。你看正面那两根檐柱，上面是有盘龙浮雕的。这里的雀替上雕刻的有故事，左边这个好像是杨伯雍种玉的故事；右边那个是有关海上玉兔的故事。这样带故事的雀替非常少见，有江南苏式彩绘的风格。
大雄宝殿内部比前殿简单，但是东西两边墙上有满墙的佛龛，里面都是玉佛。梁上的字写的也是光绪二年，不过是乙酉季春重修，二楼墙上保留的彩绘应该也是那个时候的。看来这座净觉寺在光绪二年是有一次重修的，就是近年修葺之前的最后一次大规模重修了。
大殿正面是三世佛，也是白玉雕刻的，还经过抛光，非常华丽。佛龛前面都有贴金镂空木刻门罩，富丽堂皇。
我们进来的时候时间还比较早，里面只有一拨客人，好像是周边的官方人士，有寺里的导游陪同讲解。我们从大雄宝殿出来的时候，寺里开始人多了，都是游人，没有香客。多有游客像我们一样惊叹这座寺庙的奇特建筑，赞叹这村野之中居然藏着这么一座神奇的建筑。这座寺因为是在京城之外，又不在皇上辇道马路左近，所以成了民间营造强人的逞能之所。甭管哪朝皇上敕建的寺庙，那建筑形式都是有一定之规的，不可胡来。而皇上看不见的野庙就可以让那些土木匠人为所欲为了，他们想起一出是一出，把做噩梦和做美梦梦到的新奇法式都搬出来挥舞一番。从寺庙布局上看，这座净脚寺里最大的殿不是大雄宝殿，而是它前面的前殿，前殿里面供的是观音菩萨。不过，寺主也没有慢待大雄宝殿里的佛，那都是用本地种出来的上等白玉雕刻的，手艺高超，非常细腻，这样的玉佛非常罕见。这三座佛像，包括两座站立的胁侍菩萨像，看上去都是近代出品，说明县上的文物保护部门没有擅离职守。
这里非常特殊的建筑除了无梁的山门，还包括一进山门的那座碑楼；前殿前面巨大的抱厦；后面大雄宝殿上面的单檐歇山顶和下面的硬山顶之间的反差。进入山门以后，四处都是精美的木、石、砖雕，那个龙凤门楼、那个钟鼓楼十字歇山顶上的鸱吻、那个雀替上的彩绘木刻、那个斗拱上的木雕，还有王敬德草书功德碑，无不美轮美奂，真是让人目不暇接。可以想象出当年那些营造强人一定是一群疯子。净觉寺有一些建筑虽然罕见，但也就是形式上有一些变化；但是前殿的那些变形的斗拱却是别处少见的，应该是属于当年的创新。虽然净觉寺的很多细节让人叹为观止，但是从整体看还是有缺欠。它的占地面积并不大，里面的建筑堆积在一起，失去了建筑的节奏感；另一方面，从头到底处处都有繁复的精美细节，又少了一点抑扬顿挫感。中国古建艺术中的节奏感是很重要的，讲究由简至繁、由低渐高、阴阳有别、高低错落。这些建筑艺术原则在净觉寺就没有体现出来，疑似当年是一群强人在造寺，而不是一位少将带着一队少校和士兵；有点群龙无首、各自逞强的意思。但这也是民间建筑和皇家建筑的最大区别，民间是手艺活，皇家建筑真是艺术品。
有人说梁思成上世纪三十年代调查古建的时候来过这里，恐怕有误。梁思成当年在河北考察的时候往东最远到过蓟县的独乐寺和宝坻的西大寺，并没有到过玉田。
玉田净觉寺是北方民间寺庙建筑的集大成者，应该无愧“京东第一寺”，但是应该叫做“京东民间第一寺”。
（修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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