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些扬州人,其实不是真的扬州人,上世纪九十年代,坊间传说三泰人吃掉了半个扬州,你每碰到三个扬州人,必有一个来自三泰。然后,邗江撤县改区的时候,又有相当一部分邗江人,变身为扬州人。
三泰从扬州划出去成为泰州,扬州也就告别了1990年经济榜全国第14把交椅的辉煌。三泰嘛,跟扬州是手拉手肩并肩的好兄弟,壮大了分家大势所趋,邗江跟扬州的感觉是蛋白裹蛋黄的关系,现在的文昌阁核心是老扬州,从前的邗江区分为北山区和南洲上。洲是长江的沙洲,头桥红桥霍桥新坝,北山区却并无真的山,传说甘泉山有人走路一脚踢出个广陵王玺,也并不能就把一个土堆子硬抬作山。北山区一片,甘泉杨寿方巷杨庙,北山区的尽头是公道镇,公道镇再往外,赤岸尽头是送桥,送桥已经是高邮,送桥再外头,是天长,而天长,属于安徽。
这是我整个中学6年大致摸清楚的扬州地理,有非常明晰的乡镇名字和非常模糊的大概位置。懒人主义如我,同学遍邗江,朝夕相处,我也只去过瓜洲的同学家踩过藕,去霍桥的同学家假装路过地看到过她的钟表店的小哥哥。
我住在从前的蒋王镇如今的扬州西区邗江区,小区里面穿行着的口音却是南腔北调五花八门,三楼的婆婆是四川的,下班回家时的楼道里经常充斥着花椒辣椒温和的诱惑,小径上哄孩子的奶奶有东北那旮旯的泡菜腔。而我从前是有个蒋王镇同学的,丰腴敏锐如宝姐姐,又有点颦丫头的促狭,现在花旗国花旗银行。
人,有的时候是植物,有的时候是动物,植物的时候,似蒲公英的种子被风吹哪儿落哪儿,动物的时候,挣扎爬行半天,回头看看,还在原地。
说鱼,楼歪成比萨斜塔了。
我以为扬州人都应该爱吃鱼,毕竟哪里能有咱们这么江湖河网纵横的得天独厚,真要细细回想梳理起来,并不尽然,一方水土养百样人,有爱鱼的,就有那不爱的。
所谓乡愁,不过是肠道菌群的种属习性。只是这些肠道菌群的定殖可能远于个体饮食,早在产程产道以及母乳喂哺里就暗渡陈仓攻城掠地。依稀记得从前读过梁晓声还是哪一位前辈的小说里一个细节,乡亲们捡到一个私孩子,吃着小黄米汤愁眉不展郁郁寡欢,有机灵的大妈想起来莫不是跟可疑的知青双亲一样无辣不欢,果然筷子头上点了一点辣椒酱,小孩子胃口大开。
公道镇人吃鱼就不止一代两代人的积累。我小姨十几岁考到工专成为扬州人,结婚生子,表弟幼儿园暑假回外婆家,跟着我们吃一拃长的小鲫鱼,姨父啧啧称奇,小表弟居然比一只猫还吃得干净和利落。
公道镇的鱼是怎样的存在呢?每天早上的菜场,用鱼山鱼海有点夸张,但鱼相当不值钱是一定的。我小学的时候,小公鸡5毛钱一只,但我家很少吃,我家常年吃的,夏天有一盆一盆的面拖旁海酱,以及,仿佛一年间从不间断的小鲫鱼。
似乎我很早就会杀鱼煮鱼。寒假,更多是暑假,老妈早上菜场里买一篓鱼往天井水池子里一倒就急忙赶去上班,我会悠闲悠然,慢条斯理地左手握鱼右手持刀,任它小鱼如何腾挪跳跃,都出不了我的手掌心。迟鱼(凌迟的迟好有一比),剖腹,掏出鱼膘肚肠,扯掉黑膜,抠出两鳃。十几二十条小鱼,等闲功夫。
后来我就会煮小鱼了,夏天,鱼经不得高温,早早超度了,煮出小山似的一搪瓷盆,等不到中饭时间,过一会儿拈一条过一会儿拈一条,反正在自己家,没有外公在旁边咳嗽说“手拈脚挖”。
公道镇的鱼贩子脚很长,每天最早几班从公道和经公道上扬州的客车,都会有司机相熟的鱼贩子好朋友。箩筐扁担,气息独到。下车的地方也各有套路,解放桥是一站,石塔桥是一站,荷花池,也有一批。做生不如做熟,估计是能赚到钱的,公道镇上的人往扬州去,鱼贩子们纷纷从乡下到公道镇上买房子。我家的房子,就是卖鱼的买了去,我家厨房对面的余家,也是卖鱼的买了。我知道的鱼贩子里,有儿子出去读了个大专,回家还是子承母业,继续卖鱼,一卖就也已人到中年。
从前刀鱼一点儿不稀罕,刀鱼小时候叫刀擦子,银鳞闪闪,修长纤瘦。出水即挂,买回来,直接把头掐了,把肚肠挤出来,沥干水分,油炸后糖醋一烹,连骨带刺地酥。后来,在凤尾鱼罐头里重遇,再后来,知道它虽然补钙,却是高嘌呤的主儿。
我奶奶是赵家食神,她的女婿和孙女婿,都念着她的手艺。至今我能学着大姐夫的徐州腔“奶奶,你做的大肠真好吃。”我也记得极少有的,我有机会尝到奶奶做的糖醋季花鱼和鲫鱼揣砧肉。只恨从前年纪小,没有多在奶奶灶前盘桓偷师。
我外婆的食谱别有腔调,她喜欢臭大元。夏天外婆常做的菜就是两块臭大元,放在三横子碗里,上面放一些泡发的干蚕豆瓣,加几根青红辣椒丝,隔水蒸熟。
后来在饭店里吃到臭大元昂刺鱼黄豆芽煲,我就久别重逢地爱上了故人,并且无师自通地会做了。
昂刺鱼跟虎头鲨表兄弟,还有个表亲叫鲶鱼瓦子,扬州人固执地认为后者催乳,我家那口子,三泰人,居然能够听我妈一说就到菜场准确无误地买回来,也是扬泰一家的佐证吧。
黄鸦叫是长沙叫法,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我就能精准联想,比扬州叫法形象。
白鲢有土腥味,大花鲢的唇特肥美。遇上剁椒鲜辣。冬天我们喜欢做乱炖,把花鲢剁块,与老豆腐,海带结,腐竹一起加豆瓣酱炖了,铁锅边上再贴个玉米面饼子,一个菜就连饭也整合了。
翘嘴鲌再傲娇离水即死,也还是被驯养在橱窗里。以前没有禁捕的时候,四季园能买到江鳊,比养殖的鳊鱼细瘦灵动,也可以蒸。
黑鱼为什么如今越发不能鲜炖汤而只能酸菜鱼?因为水不同,养殖方式不同,生长环境与速度不同,肉质不同。偶尔买到真正好的黑鱼,此处一提,野生鱼的一个特别点是形体漂亮肠子细致,就想着学做广东吃法,白水氽了弄点蘸料即可。佛山同学带着去吃过母米粥,用米汤涮肉片鱼片,完全依靠食材之新鲜和蘸料调味。
除了做成鱼圆和腌成咸鱼撕成鱼松或者做咸鱼烧肉,所有的鱼,所有的烹调手法,只有一个原则,活杀,现做,即吃。
大概只有小鱼胨能够勉强在下一顿还能保持鱼肉的细嫩与绵润,前提是,有足够汤汁,能够把鱼肉浸在汤里不干。
不能回锅,不能加热,是鱼最后的倔强了,生前的环境已不必细究。
每周吃一回鱼,也几乎是老公道人半新不旧扬州人最后的倔强,从前慢,可以在家吃每一餐,可以自己做每一顿。现在,要么忍,要么狠。
要忍受的不仅是钱包瘦得快,还有即使花了大价钱,也不容易吃得适意。连锁店料理包是快餐外卖大潮下的砂石俱下,咯牙,一言难尽。
如果没有长辈操持奉献,厨房的存在将可有可无渐行渐远,虽然生命中有那么多更重要的事情,总要有人,总可以,下个狠心,抽点儿时间,跑一趟菜场,完成每周一次活鱼的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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