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芭妮
01
“嚓、嚓、嚓”,一把生锈的小刀,被拿在我6岁女儿小雅的手里,左右翻飞。像她眼睛那么大的鱼鳞顿时在她周身翻飞起来,有几片飞到了她的两个不对称的羊角辫里。
小雅左手戴着麻手套,按住比她头还长的鱼,右手伸进鱼肚子里,左右一拉、一拽,红黑的内脏便连成一串剥了出来。
她小手往后一甩,“啪”,内脏便落到了旁边的铁盆里,几滴血水溅到了她脸上,她用手臂上的套袖擦了擦。
“啧啧啧,看你女儿,真牛,能帮家里杀鱼,好样的!”住万科小区的大婶又来我家的鱼摊儿买鱼了。
童车里推着她孙子,一个4岁的男孩,左手拿了一辆玩具车,右手往嘴里塞着一个棒棒糖。他穿着米奇最新款的儿童牛仔套装,头发梳着偏分,聚精会神看着我女儿忙活。
我女儿抬起晒得黝黑的小脸,看了看男孩的棒棒糖,咽了一下口水。大婶忙不迭地又拿出糖递给小雅:“吃吧吃吧,这闺女多好,我孙子连大虾都不会剥,要我这老太太剥好了放他嘴里!”
我怕大婶给了糖,又要跟我砍价。手一伸,一把打掉了小雅已经接过来的糖。
彩色纸包装的糖果,滴溜溜滚到了泡着鱼鳞的脏水里。
小雅抬起小脸惊讶地看着我,眼窝里拥着一泡泪水。好好的糖落到水里,我也觉得没意思,想起身给她捡起来。
浮肿的脚,穿着男款拖鞋都嫌挤,仿佛踩在了棉花上一样,我使不上劲儿,只好两手用力撑着木头椅子把手站了起来。
肥大的孕妇裙在我肚子上皱成了一团,我用力拉了拉,前突的肚子立即显现出来。
“哎哟,快生了吧?肚头尖尖,一看就是男娃呀!”大婶买鱼的钱递了过来。
这话听的我心里一阵舒坦,原本要找给她两块五,我直接找了她三块。
“小雅,你把糖捡起来,洗洗再吃吧。”小雅得了圣旨一样,冲过去。
我顺手从口袋里掏出一粒青李子,在衣服上抹了抹,啃了起来。味道又酸又涩,我的牙顿时没了知觉,但汁液顺着喉咙下了肚,食道反酸得到了缓解。
“这么酸的李子,你也吃得下?酸儿辣女,这回儿子没跑了!”大婶瞟了我女儿一眼,凑过来低声说,“之前都流了三个了吧?今年你走大运了!”
我忍不住笑了笑。随后低下头,整理一下表情,眼角的笑纹暴露了我生男的愿望。大婶继续打量着我,说着好话,我头疼起来,感觉厌烦,让别人窥探了隐私的感觉总是有点不爽。
“妈妈,我想要个小妹妹,能跟我作伴,帮我杀鱼!”小雅大声说。“闭上你的臭嘴,别乱说!”我对她大吼一声,孕妇的神经很敏感,不爱听的话能把我气的火冒三丈。
小雅大吃一惊,眼窝里的泪装不住了,两行小眼泪滚下来,和鱼鳞碎末一起,黏在她的脸颊上。
她伸手抹了抹眼睛,小黑手上因反复冻疮留下了很多红斑。
冬天杀鱼难免会长冻疮,长了冻疮就反复发作,我会用生姜给她涂。
今年怀孕,顾不上她,没想到都八月份了,愈合后的痕迹还那么明显。
本来还想教训她几句,话到嘴边我咽了下去。
02
天色渐晚,摊位上的鱼,还有三分之一没卖掉。日头火烧火燎,家里的冰柜放不下这么多,明天不新鲜只能赔钱卖!
想到这,我的头又疼起来,我揉了揉太阳穴,一天天的都是穷命啊!
扭头一看,小雅又在用鱼内脏喂野猫。
那野猫黄白相间,尾巴只剩一扎长,像狗尾巴一样冲着天。
一只耳朵像纸张对折了一样,耷拉着,另一只耳朵却支棱着,时不时动弹一下,听着周围动静。
耷拉的那个耳朵被我用杀鱼刀砸的,因为它偷吃我的鱼。
所以,这猫怕我。但小雅喜欢它。
一把褪了色的小板凳,就是小雅的“私有空间”。不杀鱼的时候,她把猫抱在怀里,用小手给猫捋毛,猫的眼睛眯缝起来,嘴里呼噜呼噜叫。
“小雅,别抱着猫了,脏死了,回家你别上床睡觉!你就不会找别的小姑娘一起玩?”
小雅没说话,抱起了猫。那猫很大,小雅横抱是抱不住的,她竖着抱在怀里,猫的头贴在她肩膀上,她一只手托着猫屁股,走开了。
隔壁就是吉的堡幼儿园,正值放学,小孩三三两两跟着大人往家走。
我以前也想把小雅送到里头,坐在宽敞的教室里,上着老外讲的英文课,扎起一个马尾辫,小雅也会是一个人见人爱的漂亮娃娃。
但是,我老公身体不好,他每天来回贩鱼已精疲力尽,我自己照看不了鱼摊儿,只能让小雅帮忙。
想到这,我也感觉对小雅有点不公平。突然,肚里的胎儿狠狠踹了我一脚,我喜上眉梢,女儿毕竟是要泼出去的水,多做点也能帮衬着家里,以后我儿子出生了,要花销的地方就更多了。
这时,小雅走回来,猫不见了踪影,她拿着一个塑料袋,将一些鱼内脏装进去。
“混账东西,你又拿去喂猫!那么多小朋友,你就不会找他们玩,一天天脏兮兮的,别人不知道还以为你是个野孩子呢?”
“她们说我身上有味,衣服脏,不跟我玩。”小雅说完,便拿着袋子趁机跑开了。
“唉,你这孩子!”我很无奈,小雅性格很孤僻,一天到晚跟野猫玩,也不听话,晚上回家让爸爸管管吧!我是管不了了。
03
八月的晚上,天气依旧燥热,我浑身不舒服。
凌晨三点,我被强烈的便意惊醒,一摸下身,羊水破了。
产检的大夫说我流产太多次,身体不好、胎位不正,有危险。
我赶紧拍醒了老公,他迷迷瞪瞪地穿上衣服跑出去打车。随后,扶着我搭车来到医院。
到了医院,被医生劈头盖脸一顿批评,“羊水破了,要叫救护车躺着来,水流光了,胎儿会窒息,说了多少次了,你都不听!”
我心里一惊,我儿子会窒息?不要!顿时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哇……”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我的儿子已经降生了,他嘹亮的哭声吵醒了我。
他躺在我脚下的婴儿车里,只见一个被蓝色包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肉包”。
这个医院,生女儿用粉色包被,生儿子用蓝色包被。虽然早已知道性别,当看到蓝色时,仍感觉一块石头落了地。
突然,腹部传来一阵刺痛,我忍不住“哎呦”一下。查房医生过来了:“五床,你积液比较严重,要继续按压腹部,促进淤血排出。”
说着,她放下病历本,掀开被子,开始像揉面那样在我肚皮上按。厚厚的纱布下,剖腹产的刀口疼得我倒吸冷气。
“忍着点,这是为你好。”说完了,她又使劲压了一会,还交代了要让家属晚上再压一次。
仿佛在上刑!当初生小雅,倒是没怎么遭罪,生完就能下地喂奶,可能是年轻吧。这两年为了要男孩,流了太多次,身体亏得厉害。
小雅,对了,这几天她都怎么过的?
“小雅呢?”我看向抱着儿子的老公,他是加重老二,快四十才攒够钱娶了我,这都要五十岁了才得了儿子,喜欢得不行。
“我让她这几天去隔壁鞋铺吃饭。”隔壁开鞋铺的老杨,热心肠,孩子放他家,我放心。
回过神来,我感觉很累,浑身像泡在水里。
桌上的鸡汤泛着油腻的味道,我一口都喝不下去。病房里婴儿的哭声此起彼伏,不知不觉中,我又睡着了。
我身体差,伤口反复发炎,愈合得不好,医生让我多住两天院。一般剖腹产四天就出院了,但是我生完一周才回家。
04
一开门,一个黑影突然奔过来,扑到我身上,差点把我撞了一个趔趄:“妈妈,你终于回来了,呜呜,我还以为你死了!”
我一惊,孩子差点没抱住,一把推开了“黑影”。“咚”地一声,“黑影”跌倒在墙角。
“妈妈,呜呜,你怎么推我,呜呜……”原来是小雅,她头撞在茶几上,流了一脸血。
“哎呀,你这孩子,都当姐姐了,还这么莽撞!”小雅坐在地上,她以为我会走过去抱她、安慰她一下。
但是,我哪里顾得上,刀口疼得咬牙切齿,怀里孩子饿得哇哇叫,我赶紧回房间解开衣服喂奶。
过了好一会,小雅自己走进来,小身体伏在床边,静静地看着我喂奶。
她头上的血迹已经干了,暗红色的,像一条弯弯曲曲的蜈蚣,“趴”在她头上。
我看了之后,心颤抖了几下,摔成那样肯定很疼!她的脸上没有什么白嫩、红润,只有惊恐、小心,我偏了偏头,不想再看到她的脸。
“你这几天都在隔壁吃饭吧!”
“老杨爷爷回老家了,我好几天没吃饭了,饿!”
“什么?”我手一抖,奶头从怀里的娃娃嘴里掉出来,他又瘪着嘴巴哭了。我赶紧把奶头对准嗷嗷待哺的小嘴,低头一看,这孩子黄疸很厉害,焦黄焦黄的,看着让人揪心,唉,我儿子咋就这么多灾多难呢!
想了一会,抬起头来,才看到小雅,还瞪着亮晶晶的黑眼睛望着我,我才想起来,女儿都一周没正经吃饭了。
“那你都吃的啥呀?”
“我看厨房还有一锅豆腐炖白菜,我每天去用热水泡泡,吃一碗。”
“啊,那都馊了吧!你去妈妈口袋里拿十块钱,去买个棒棒糖吃吧!”
“妈妈,我想吃猪肉芹菜馅饺子!”
“哎呀,你这孩子,都有弟弟了,要有点姐姐的样子,没看弟弟这么小,弟弟还饿呢,妈妈要先喂好弟弟,你不是一直爱吃糖,去买吧!别吵到了弟弟睡觉。”
小雅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
过了两天,得知抱了孙子,公婆千里迢迢从老家来到这座沿海城市。他们都七十来岁了,老家还有我老公的大哥,大嫂早年生了好几个丫头,当小雅降生的时候,二老对这个孙女不闻不问,我心里很憋屈。
还是孙子的吸引力大啊!我婆婆甚至带来一只现杀的母鸡,说是下过好多蛋,特别补,给我炖了下奶。
这回,我终于有人伺候月子了,像那歌里唱的:翻身农奴做主人!
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两个老人逗着孩子,小雅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
日子还要过下去,有了儿子,开销更大,生意不能关张。最近,杀鱼的任务都落在她头上。
这两天,我都在房间里吃月子饭,小雅跟公婆在外头吃。奶奶说,怕小雅熏着孩子,不让她进屋。
我觉得老人大惊小怪,没必要拦着小雅,后来想起她经常抱着野猫玩,就没管这事。
小雅蹭着墙边,往我这走,她两眼望着我,想跟我说话的样子。二老注意力都在小宝身上,没看到她。
她身上还套着杀鱼的围裙,两个手也都是鱼鳞,看样子是刚干完了活跑过来的。
我也好几天没见她,向她招招手。她“嗖”地一下窜过来,扑到我身上,往我怀里扎,扬起笑脸,悄悄对我说:“妈妈,你别只抱着弟弟,也抱抱我吧。”
一竿子打不出半个响屁,说的就是小雅。
今天日头从西边升起来了,竟然这么直白地表达情感,我正要伸手抚她脸,挑挑她头发里的鱼鳞,爷爷的大手像拎小鸡一样,把小雅拎了出去:“别往你妈妈身上凑,你妈妈还要抱弟弟呢!”
那对金鱼一样的肿眼泡,再次蓄满了泪,这回泪没停留,无声地涌了出来。
她不敢哭出声,爷爷做了一辈子木匠,手上全是老茧,被打一下,像中了“铁砂掌”。
刚坐月子时,小雅想进屋找我,被他爷爷一掌轮在右脸上、掀翻在地,右耳好几天听不见。这回,她看到扬起的巴掌,赶紧跑了。
我想拦住公公,告诉他没必要这样对待小雅,毕竟家里的生意还要靠她撑着!但我身子弱,化脓的刀口在我肚子上跳,没人扶着根本下不了床。
更隐晦的原因我明白,公婆潜意识认为,小雅耽误他们几年没抱上孙子,认为她“晦气”。
目前,我受着他们照顾,吃穿用度都要伸手,有意见也不敢吱声,眼睁睁看着徘徊在门口的小雅,无计可施。
我想,仇恨的种子,大概就是在那时种在了小雅心里吧。
如果我当时挨住骂,抱了抱小雅,或者我给她点钱,让她自己去饭馆买点好吃的,亦或许,我就忍着疼,走出门来,陪小雅坐一会、说说话儿,也许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但,这个世界上,千金难买“后悔药”。
05
奶奶有个坏习惯,每次给婴儿洗澡,小JJ的地方,她都不用水洗,说水“脏”,要用嘴含着婴儿的小JJ,反复砸吧几下,算是清洁。小雅经常偷偷蹲在门口的阴影里,她每天都目睹着这一切。
我心里很反感,她嘴里就干净?
我是没读过几年书,但我知道,她这不对!
但我身子弱,除了喂奶,孩子都是二老管着。我心有余而力不足,没力气管得那么多。
二老听说,新生儿办了医保,看病报销比例高。这天,他们两个赶着去帮孙子上户口、办医保。
只有我和小雅在家。
小雅仿佛得了“特赦”,在卧室进进出出。
“妈妈,我换了新衣服,也洗了手,不会弄脏你和小弟弟的!”她两个手拧成麻花状,交叠在胸前,紧张地站在床边。
她的脸确实白皙了一些,明显是洗过了!于是,我伸手拍了拍她的脸。
她的眼睛好像一弯新月,快笑没了,一口小牙露了出来。
她好奇地看着小宝:“弟弟好小,皱巴巴的呢!”
我正在给婴儿换尿布,小雅注意到了小JJ,她想伸手碰一下,我无声地把她的手打开了。
“妈妈,是不是因为我没有这个,你们就都不喜欢我?”
“谁不喜欢你!你这孩子,乱说话!”
“如果小弟弟没有了小JJ,是不是,你们就都不喜欢他了!”
我看了她一眼,这孩子脑袋里都想些什么东西,不让她上幼儿园是错的。等出了月子,应该赶紧把她送到幼儿园去。
换了尿布,我开始喂奶,小雅不再说话。因为爷爷奶奶骂过她:“一说话就会吵到弟弟”。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喂奶,我感觉小雅好像长大了,懂事了!
低头看看,一团小肉包依偎在我怀里,这是我的儿子,我未来的依靠,我看着孩子,幸福溢出来,笑了。
喂完了,我把孩子放在婴儿床上,自己也抓紧时间补会觉。
不知睡了多久,我突然被婴儿的大哭惊醒。声嘶力竭的哭声,还有婴儿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声,把我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但他不在婴儿床上,他去哪了?
我跑到客厅,地板上,孩子的包被垫在地上,尿布被揭开了,小JJ的部位血淋淋的。孩子的四肢动来动去,脸哭得发紫。
小雅右手拿着杀鱼的小刀,左手拿着一块滴着血的肉。看到我,她不由自主手一松,东西都掉到了地上。
这时,那只野猫走过来,熟练地一咬,一仰脖,喉咙“咕噜”一声。红色的舌头,伸出来舔了舔嘴角的血渍,看了我一眼,转身走了。
小雅说:“妈妈,小弟弟跟我一样了。”
我腿一软,眼前彻底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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