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他的手上见过一串佛珠,绕着他瘦削的手腕整整三圈,衬得他的手越发白。
比如脆生生的白骨,无聊的午后,槐花柳树,这么些个极阴的东西, 全都竖立在我的面前。
我以前不甘心,不甘心和他隔着这些景色相望;也不甘心从他的眼里只看着这么点平静淡漠的情绪。
佛珠是梨花木,颜色偏深,尾部的坠子铛啷啷的敲着他的手心,他侧头看过来——又是这样看过来,淡漠又无聊。
“说说吧,你为什么老在这?”
我看着他,他的脸上只有一阵诧异,回头看看身后巨大的庙宇;
这么恢弘的庙宇,塑造金身,莲花盘蛇,香火吹断他柔韧的腰肢。
他怯怯的说,我进不去的。
我进不去的,在他弯腰逃下阶梯时,我终于拼上关于他的碎片:
他从未踏进任何一个殿内,伫立外头无论春秋冬夏。
有一双手曾像钉耙一样箍住他的肩膀,那个人锋利的下颌线好像冰冷的石像。
我打了个冷颤,仿佛明了他的低眉顺眼,他莫名其妙的胆怯。
他在那个男人身边是被当做一个不干净的人来看待的。
如何才叫不干净?
他走下山的背影单薄的像一片泛黄的纸,衣袖荡在他的身子上如同一线融化的金箔。
雨天他也进不去,那个男人不给他留个伞,他无助的看着伞离开他的头顶,雨倾盆的掉下来,瞬间将他砸的湿透。
我将伞递过去,罩在他上方,他盯着我,像看怪物那样。
湿透的头发贴在他的脸上,身上长了一条溪流,从他的胸口蜿蜒而下。
“下雨也不让你进去?太狠心了吧?”
他苍白的扯了个笑,我看他不愿意说话,还是侧头问他:
那个人是不是你的丈夫啊——
他猛地抬头额头撞上我的下巴,生冷的瞪着我。
我说,哪个人看不出来,他的手那样箍着你,就那样,那样,像个钉耙子一样。
他欲言又止,才说:“他想要个儿子。”
“他想要个儿子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能生?”
他摇摇头:“他的大老婆能生,三个了,全是女儿,他想要个儿子。”
他只是颤抖的说,他生不出儿子,发脾气,带着我来求佛。他嫌我脏,不让我进去,只让我站在门口。
“那要你来干什么,多个人显得他诚心诚意?”
他似是苦笑,揭开他的佛珠,露出几道疤:我是贡品,他用我的血给他换一个儿子。
我冷不丁的往后退一步,好似我才看见了什么怪物,那些刀疤横七竖八的拼凑在他的手腕上,每一道都凄凄惨惨血淋淋的写了两个大字。
我从未听过这样的方法,原以为那些承载这美好愿望的名字已经够可笑。
他继续说:那个女人生不出儿子,他信了一个方法,说找个人吃下槐花柳叶,以血供奉,就能要个儿子。
槐树柳树在古籍记载都是阴性,近鬼神,通地府,未能降幅。
我心中一悸,刚想问些别的,那双手却咬着他的肩膀将他带走。
他回头看我,那双眼睛,黯淡的,怯生生的眼。
他的衣服贴在他嫩生的身子上,白皙的脖颈上有个咬痕,我细细看了,才分辨出来。
那一圈咬痕又深又重,发红的一圈印在他细嫩的脖子上,我从山上望下去,那座如同古时府邸的四合院的光这么亮,这么辉煌,照的天上也亮了一块。
照的人发黄,青白的脸也生出几分可怕的意味。
我能想象他细窄的腰缩在空档的衣服里,双脚挣脱不开,那些听不到的声音此起彼伏的从山间响起,雷声似的一道道劈在我的身上。
他的丈夫很虔诚,几乎每天都带着他来供奉,我凑上去和他讲话,和他聊聊天,企图知道关于他的更多事。
他的脸色很不好,手也是冰的,这不过是初春,山上冷了些,倒不至于冷的双手冰冷。他笑着说,我常吃柳叶槐花的。
柳叶槐花都性凉,吃了之后更加寒气,他身子更加弱,槐花柳叶那些好处在他身上都体现的微不足道。
我常常忘了他是个漂亮的容器,迤逦的花瓶。他像一块融化的霜,良莠的玉,自然是良莠的,这么苍白的脸,可又算不上枯槁。
我猜他年龄尚小,顶多比我大一点,我问他,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伸手拿下佛珠,太阳晒在他苍白的皮肤上,几道疤纵横交错。
他问我,这些像不像阡陌?我答不出来,他接着说:一开始,他只是想要个孩子,他和夫人情投意合,有意组成一个家庭,他家大业大,手里的茶馆、饭馆、酒楼在城里开了好几家。你知道吗,当他开始厮混在生意场里,见识了外面灯光酒色摇金盏的世界,见到那些花丛蝴蝶,伪善又虚伪的面具。他开始迷失了,曲意逢迎,左右逢源。
“别的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他一定吃到了性别红利。他什么都不缺,唯独缺个孩子,他想要孩子。起初夫人怀上了,生下来是个女儿,他嫌弃女儿无法顶天立地,养育的资本到最后都是别人家的种,于是又让夫人怀孕,怀孕,怀孕;四年里,夫人已经生了三个女儿。他的执念太深,夫人身体越来越弱,情投意合已经化作生不出儿子的怨恨。他开始信奉迷信。”
他苍白的脸对着我,幽深的眼里戚戚的问我:你知道他信了什么吗?有位高人对他说,找个阴阳双合的人,每日以极阴之物喂食,再以精血滋养,九月之后必能出子。
多么荒唐,多么可笑,我眼前的人竟然为了一句缥缈的话沦为这样不幸的人。
他脖子上的咬痕!我蹙额盯着他,他点点头:“嗯,夫人怀孕了,他借由精血滋养掰开我。”
拉开衣领,他的脖颈露出来,嫩生是真的嫩生,污秽也是污秽,参差的咬痕有的结痂,有的刚愈合,连绵不断,直到蝴蝶骨上。
他的背很瘦,线条柔软,唯独咬痕像是裂缝撕开在他的皮肉之上。我伸手抚摸,他闷哼一声立马挺直背,带着几分歉意看着我。
“会痛的,但也很...舒服。”
我眨了两下眼才明白什么意思,灼热的思绪从耳朵烧到下腹,他青白脸上的笑似春酒勾人,舒眉低眼,咬他两下都是轻的。
这一刻我共情了那个男人的施虐、凌乱的咬痕,要是他哭起来,泪涔涔的用上目线望向我时,我大概能残忍是扼断他脆弱的脖子。
漂亮是不能怪的,要怪就怪他的幼嫩的风情,不懂求人又贴心胜意的身体。
男人最会把罪名推到女人身上,施暴者也会把罪名嫁祸到受虐者身上,在他们看来,细嫩的身体本身就是罪恶,而他似春风的笑不过就是一针导火。
我凑过去讲:你要是待不下去,可以来找我。
我好奇他眼中的世界,是否荒芜的一片荒漠,是否有一道亮光窃窃的照进来。
他之于我就像一个生活在封闭的世界里,被一只饥渴贪婪的手爪所抓住,吊起他单薄的身子,凶猛的撕扯着他的皮肉,好像要从其中抓回一把补偿似的。
在他这个年纪,有人喧闹艺术自由,有人信奉科技,有人深造研究。
而他恰是谷底最为沉默的人,别的痛了嚎上两句,而他却像被砍了舌头。他像是一把杂草、野坟,却不是摇曳在风中。
他落魄的可怜,而我却最想抓住他的肩膀问他:你会不会喜欢我?
他看我,湿漉漉的眼,欲言又止的说:不知道能不能出来呢。
那个男人跨出门的瞬间,他猛地站起来,笑着迎过去。男人扳着他的肩膀捏了两下,搂着他就走了。
这次他回头看我,半明不暗的脸,我想招手,却怎么也动不了。
四合院的生活一定很无趣。
他口中的夫人躺在床上,怀着男人的孩子,他期望是个儿子,是个男孩,能接替他的生意,在长大之余推出去炫耀。
听说夫人已经怀胎七月半,两个月不到就能诞下一子。所有人都期望是个儿子,是个儿子。
我从他期艾的眼里读出希冀,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孩子的到来,他想解放。
四合院的生活一定也很吵,排在前面的三个女儿每天为一点小事吵架,今天撕扯玩具,明天排挤糖果,叽叽喳喳,女人躺在床上行动也不方便,也不能动怒;男人信佛,每日出来祈祷。带着他的容器、玩具和他花钱买来的荒唐方子。
“不,我今天不能再喝了。太凉了,我受不了。”
他皱眉求饶,男人不说话,探探他的手才开口:凉是凉了些,我的钱也不是白给的。
他低着头,刚想开口,男人抓着碗往他唇齿上撞,一手按着他的脑袋,一手使劲将冰冷的汤汁灌进他的嘴里。
“呜呜——呜——”
他睁着眼,嘴里塞了花瓣柳叶,有些卡在喉口,咳也咳不出来,烟也咽不下去。
他对上男人沉窃窃的眼,漆黑的瞳孔里只映出一个小孩的脸,是属于他的小孩,降生下来也绝不会快乐的小孩。
他泛起泪,不明了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什么?
等他全数喝下东西他的脸也涨红了,苍白的脸上浮上一层红,比平时又生气些。男人看了觉得漂亮,托起他的下巴咬他的耳垂。
“好看,现在比昨天哭的时候还好看。”
他不敢哭,等男人起身走,留下一句冰冷的话:那么晚上见。
他才扶着自己的脖子咳嗽起来。
男人在家鲜少管自己的女儿,只握着妻子的手说,我们都期望他是个儿子对吗?妻子只能微弱的点头。
他也来找过妻子聊天,陪她说话,只是她看着眼前这个鲜嫩的人,脖颈、手、额头,细面似的白嫩。
她咬牙切齿,话说到最后阴阳怪气的喊:生孩子的是我,孩子的妈妈也是我。留下来的也是我。他总是笑,看着外头一排的树发呆。
“我是无所谓的,夫人,你说我们像鱼、像鸟、像猪,为什么就是不像个人呢?”
今日大雨,不知道为什么男人又不带着他来求佛祈祷,我在山上能望见他们的院子,这么大的院子,人变成小点,脊兽也化为小点,只有一方池塘波光粼粼。
我站在窗前看了许久,一回头才发现原来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树下,这次倒是没有忘记撑伞,一把泛黄的伞,他定定的看着我,就像我曾经定定的看着他,我尚且不问他悲惨的经历,想象他的姿态与鲜嫩的肉体。
光是他站在门外,和我这样对视着,我已经说不出话。
我迎他进来,帮他收伞,他站在我身后说谢谢,我僵硬的应了一声。
一时间我不知道如何开口,从我那日摸过他满是伤痕的背,听闻他如此春意的眉眼,我竟然不敢再多看他。
我小心的问他找我有何事,他只是看着我,如此安静的看着我。
我发现他早就不是第一次见那样青葱又青涩的样子,现在瘦是瘦了些,可是风骨柔靡,一举一动多么像南唐后主的早期诗词,那些莺莺燕燕汇聚到他一人身上。
他给我如此不安的感觉,似乎在俯视我,以他漂亮的姿态。
可我想起他时又觉得他极可怜,被灌下寒气的汤药,割肉流血给男人祭子。
漂亮的花瓶怎么会伤人呢,他连反抗都不会,被掰开的花瓶还有什么可怜可言,他像男人认为的那样不干净,却又不得不迎合男人的兴致。
“今天来,是我的血用完了,让我过来补。”
他坐在我面前:“之前帮我送进殿的小弥僧不在,这次拜托你帮我。”
“血怎么会用完呢?”
我问他,他也不答我,只是说,帮我一下,先生。
我相信他知道这一切都是骗局,这一切不过是迷信,是荒唐的谎言,可他安静的,从不反抗的伸出手,对我说,帮我一把,先生。
他摘下佛珠,露出手腕,皱着眉将小刀对着光洁的皮肉,我瞪眼喊了一声,倒把他吓了一跳。他眨着眼问我:“怎么了?”
我半天没吱声,只看他的动作:手腕对着小瓶子,刀尖对着自己。
那是一把锋利的小刀,将要在他满是伤痕的手腕上划上一刀,我有些不敢看,如此天光,雨天,听雨珠入船,看云烟半山,而不是让我看着他用小刀划开自己的皮肉。
我激动地握住他的手:“你逃吧,逃出去,在这干什么呢,又痛又...”
他抬起头来,脸色泛黄,窗上的雨痕正好印在他的脸上,仿佛他已经大哭一场。他说不行的,他给钱了。
他给钱了。我多难过没能在之前认识他,没能在他割下第一刀时拉着他的流血的手腕跑,可我们又能跑去哪里。
莲花盘蛇的庙宇也无法兼容世人觉得不干净的人,佛不渡人,人难自渡。
他最后还是在我面前划开皮肉,刀尖朝着细嫩的手腕,往下一拉,就出了一道口子,血一点点往下掉,大概装了小半瓶,他才将纱布缠在自己的手腕上。
我上前一步帮他处理,他苍白的脸在天光下闪出几分意味。我将结打好,握住他的手腕;他看着我,抬着头,一汪秋水。
我在他眼中看见的自己是鲜活的,世俗又充满欲望。
我猛地低下头像那口碗一样撞在他的唇齿上。
他闭着眼,表情淡漠的就好像知道我会这么做一样。
我羞赧起来,仿佛我的心事拆穿,握着他受伤的手腕,用力一捏。
他终于痛的挣扎起来,在我的怀里不安的动着,我扣着他的脑袋缓慢的拉开他的后领,手指拂过他的后背,细数他到底又添了多少新伤。
他颤抖着、哭着、像天外的雨,半山的烟,像我梦里求之不得的一艘被暴风雨所袭击的小舟。
他的哭声哀恸,往好听说是杜鹃泣血,往难听了说就是母猫嘶叫。
我放开他,擦去他的眼泪,他哭过的脸比雨痕更灵动;我拿出哄人的那一套,捧着他的脸轻声安慰。
他别开脸,显然是吃这一套的,耳尖红的滴血,虽然人还是一抽一搭,抽抽噎噎的出声喊我送血。
我拉起他,勾着他的手说,一同我进去,带你去坐坐湖心亭。
庙里也有个池塘,小池塘,说不上多大,我常在傍晚煮一壶冰糖雪莲,慢悠悠的喝。把他安置在亭子之后,我一人把血送到主殿。
佛像如此高大,金身耀眼,红烛燃起,像家家户户元宵时的红灯笼,在初春的风里叮叮当当的摇晃。
神仙吃灯火,享受我们跪地、祈祷;听愿望,嘲笑我们贪心,讥笑我们懒散。我曾经信,如今慢慢的唯物起来。
我将血瓶放到男人供奉的位置,又瞧了两眼,只觉得烫金的字,金属的莲花慢慢渗出红来,比万家灯笼红,比摇曳的红烛红,比四合院永不熄灭的光还要红;红的恰似凌霄,恰似他腕上淅沥的血。我只觉得红要流淌成两个字,和他腕上的阡陌相同,竟然是“吃人”两字。
回到亭子时,他靠着柱子小憩,放了血又上山,确实累了。
可等我往杯子里倒茶时,他又被这么些声音吵醒了:突然睁开眼睛,一脸无措的看着我。我抬抬下巴让他继续睡。他摇摇头,“我有些神经质,睡不着了的。”
多么可怜,多么单薄,我的心里总是对他涌出一股无穷无尽的怜爱,那种冲动总是让我想揽过他的脖子,下巴抵着他的脑袋,怀抱着他,轻轻安抚他。像照顾小猫那样。
他大胆些,绕过桌子坐在我的身旁,他的脑袋靠在我的手臂上,闭着眼,慢慢说:夫人下个月就要临盆。
我问他怕不怕,他笑着说,不怕啊,又不是我生。
气流拂过我的衣袖打在我的手臂上,痒的我缩脖子,我说,不是问你这个,我是问你怕不怕不是儿子?
他这才戳中心事似的,敛了笑容。
我想,他是怕的,这种怕,像小时候怕老师打手心,做错事被罚站。
他怕不是儿子,又怕自己陷入在这种恶性循环里永无天日。
他几乎焦躁的攀着我的胳膊,说,这种方法到底有没有用,我是棋子还是容器?
我没说话,就只是笑着。他在这方面竟也愚蠢,决定孩子性别的,从来不是外物因素,不是女性,不是那些缥缈的迷信。
是男性,是男人的染色体,是男人,是男人,不是女性的子宫,不是法术,不是神佛,也绝不是他的血。
我想到这,竟笑出声来,笑他们无知,笑他们天真,笑他们活在世上几十年不去求知真理,却听信所谓高人。
可正如我知道他愚蠢,无聊,风情幼稚又勾人;我自始至终没对他抱有任何期望,但我爱他的皮囊,爱他春意的眉眼,爱他鲜活的肩膀。我知道他是半句不读的货色,可我爱他。
他呆滞的看着我,又是那种看怪物的眼神,我说,那是天注定的事,我是不知道的。
他只好收回自己的目光,拈起杯子又喝起来。
我环抱着他的腰身,小声的在他耳边嘟囔:我只希望你今天不要生我的气,别气我对你的举动,别的我都管不了。
他眼尾带红,贴心胜意:“怎么会呢?我倒是想时时刻刻来找你。”
后来的一个月里,他到是天天来,站在寺庙大门外,等着男人出来。
那日像幽深的小径一样区区冗冗绕在我的心头,可惜的是,我只能这样与他对望。他的低头时脖颈修长,露出细嫩的皮肤与丑陋的咬痕,灿烂又腐烂。男人的夫人要临盆了,他似乎也紧张起来,扣在他肩膀上手更像枷锁。
我想问他痛不痛,是否觉得疼,是否在疼痛之中清醒过来,挣脱着要逃出去?
可我没再和他说过话。
我听庙里的人聊起过男人,男人也曾经抱负远大,所以在自己挣到第一笔钱后在这里供奉牌位;说到他的婚姻,人人都称赞他的妻子,称赞他的贴心,少说郎才女貌,多说金玉良缘。
他们称赞男人为自己的妻子求佛,却不知道他是为了孩子的性别;他们称赞男人贴心,却从不知道他除握着妻子的手说“我们都希望他是个儿子。”之外,什么都没做过。
他们对男人的底线如此之低,仿佛求神拜佛就是男人唯一能做的事情。
听着他们片面的夸赞,我抬头看槐树,花期已过,不知道他是否还要咽下那些冰冷的液体,有没有想起我的莽撞。
四合院里的夫人将要临盆了,我揉揉眼,庙里的人也兴奋起来。
我独自一人去男人供奉的牌位那看过,他那一小瓶血凄凄惨惨的歪斜在金属莲花中,就像一颗灰尘。
庙宇这样高,犹如声势浩大、权势深重的皇宫,他被牵扯着流浪,流到此处,歪歪斜斜的像颗尘埃。
我记得恨不得倩疏林挂住斜晖,记得暗香浮动月黄昏,疏影横斜水清浅;记得马孔多在下雨,记得字里行间的吃人两字。可算下来,谁能记得庙宇里的尘埃,四合院里被叫做容器的人。
日子久了,我也麻木起来,将要忘了他唇齿间的颤抖和他一句:帮帮我,先生。
现在想来他应该是在求救。我比我想的还要迟钝,现在才想起来他那日找我绝对不是送血这么简单。
如今我望着四合院明亮的灯火,密集移动的小点,嘈杂的声音不似雷声,它永远不会袭来。
到了半夜,竟然下起了雨,我在窗口望了一眼,四合院的光始终没有熄灭。
我顿感无聊,这场闹剧也不知道何时能落幕。正当我昏昏欲睡,无聊的想着时,我的门被人怯怯却急速的敲着。
我一激灵,困意全无,伏在门边问道:是谁?
“是我,外面的雨好大,能让我进去吗?”
他说话的时候带着鼻音,仿佛哭过,我给他开门,他像个被抛弃的猫一样,从头湿到尾,雨顺着他的头发流落肩膀。
我赶忙让他进来,急忙之中扯开他湿透的衣服,本意是怕他感冒,可他却用力握住我的手,急着喊了两声:先生,先生!
我对上他泛湿的眼睛,才知道他误解了我的意思。只好松了手,留着半褪不褪的衣服搁在他的臂弯。
“不是这个意思,是怕你着凉。”
我叹了一口气,将我的衣服递给他。
他大概是太冷了,刚才的挣扎又让他伸出几丝害怕。他面对着我,手指颤颤巍巍的解开衣服,一边脱,一边对我说。
“夫人死了。”
那个女人死了,他不管我的反应,继续说,她死了。
男人的夫人死了,这晚她临盆,将要生出他期待的儿子,女人生了三次了,这次她有经验,痛是痛的,男人不准他剖腹,只允许顺产,女人的体质不适合顺产,可前几次都在鬼门关回来了,这次或许也一样。
可当晚就大出血,女人躺在床上挣扎,哭声如同厉鬼嘶声力竭,她喊着男人的名字,求他放过自己,这个孩子她不想要了。
男人站在门外脸色阴沉,好像一块烙铁。
此时外面下雨,他被人从床上扯起,迷糊之间被扯到男人身边站着。
他看到男人的手里端着一碗汤,他怕极了,可是那双干枯的手除了捏红他的大腿,掰开他的身体之外;最会的,就是强迫他喝汤。当初是,现在是。
他终于明白过来,自始至终,他们都在为男人的愿望服务。
他在男人眼里不是人,女人也不是,唯有他自己,才是个堂堂正正,有灵魂的人。
他亲临那一场大出血,殷红的血和女人的此起披伏的尖叫隔着一道门全数传给他。
男人抓着他,伏在他耳边问他,你说,我会不会成功?
他答不出来,颤抖着看着男人。
女人的叫声停止的一瞬,他知道事成定局,翻天覆地,所有人为泡汤。孩子是出来了,可女人却死了。大出血死的。
他趁着男人进房间,飞似的逃出来了。
他光裸着上身伏在我怀里,不知是冷还是怕。
“孩子呢,男孩还是女孩?”
他摇摇头:我不知道。
后半夜他累了,缩着身子像条蛇一般缠在我身上睡着了。
我从山上望下去,摇曳的光好一片繁华。
即使人死了,也能照耀一块天。
我怀里的人是如何往前跑,跑开这一片光的照耀,跑开红灯笼丁零当啷的响,红光照耀,他淋着雨跑向山巅。
佛济于世,金色的莲花里盛着他一小瓶的血。
他往前跑,不敢再看一眼。
孩子是女孩,我醒过来时闹剧已经过去,听庙里的人说,男人一早怒气冲冲的摔了牌位,金色的莲花,那一小瓶子血全在地上炸开。
世人都道他爱极他夫人,失得夫人之后与自己的信仰作对,罔顾颜面,摔了供与佛祖的种种,只因从此再无良人。
可我知道,绝不是这样,绝不是这样。
他的脊背很瘦,缩在我阴冷的床上只是小小的一个。
我拍拍他,他立马攀上我的肩膀。
他温软的伏在我的肩头,就像一只猫。
世人都道他爱他夫人,却忘了有个人曾割皮肉,祭鲜血。
世人都道男人家大业大,唯独没有儿子,却忘了男人从未将他的夫人和祭献的他当做人。
我站在山口,往下望去,四合院仍然火红一片,浩浩荡荡的红灯笼,红绸布,灯火摇曳。
人们又道,这是一桩好事。
作者:不枝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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