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老师创作《人世间》,有着近似巴尔扎克创作《人间喜剧》那般既宏大又朴素的写作抱负。“做时代的书记员”、记录时代、为百姓立传,“尤其是生而普遍、命定平凡的人,其人生如何与‘可敬’两字结伴而行”,也可以说是作家抱定的艺术使命。《人世间》成功地完成了,并通过剧版让书中的人物走进了更广大的人群。直到全剧落幕,无数观众还久久沉浸在作品之中,在网上表达不舍告别的心情。这正是人物被写活了,人物命运征服人心的证明。

人世间人生百态(社会变迁中的人生命运况味)(1)

书写百姓生活史一直是电视剧创作的优秀传统,《渴望》《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一年又一年》《金婚》《老马家的幸福往事》《父母爱情》《情满四合院》《正阳门下小女人》都令人们记忆犹新。《人世间》在很大程度上承继了以上传统,但在表现内容上又超越了以上家庭伦理剧。作品表现了从“文革”到新时代五个历史阶段、近50年的时间跨度,地域覆盖东北吉春、江辽生产建设兵团、贵州山区、北京、广州、深圳、美国、法国。几十个人物跨越了不同阶层,单是周家儿女,就有干部、学者和工人,其他如高级领导、机关干部、编辑、商人、学生等百态人生,人物命运波澜起伏、多姿多态、激荡人心。

人物命运,一方面是由纵向的时间轴即情节链条的线性发展构建的;另一方面,在剧中更是由多重人物关系、无数的大小事件所形成的戏剧情境来完成对人生沉浮与命运感的书写的。《人世间》以厚实而细密的纹理、线索一一呈现、娓娓道来,深深牵引着观众的心绪。

人世间人生百态(社会变迁中的人生命运况味)(2)

剧中周家三兄妹的人生沉浮与命运际遇最为牵动观众的心,让人们感同身受生活的击打与命运的翻云覆雨。秉昆朴实善良、孝顺友爱,为家里付出最多,他却觉得理所当然,“都是为自己家好嘛,叫啥牺牲呀?”他救助萍水相逢的马守常少将,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无私帮助邵主编,多年照顾母亲和姐姐的孩子,借房给春燕、赶超等发小们……郑娟是他的一生挚爱,但他的命运也与郑娟的早年遭遇始终缠斗在一起。他对骆士宾的出手看似是一时激愤,其实是旧恨新仇一起了断。然而,秉昆为此也付出了巨大代价,他锒铛入狱多年,正是社会迅猛发展的时期。全剧结尾给予他与郑娟伉俪情深、一道漫步的幸福背影,但他的命运中始终带有一抹挥之不去的悲凉底色,让观众为之唏嘘。创作者心怀悲悯,但并没有给观众以廉价的大团圆,剧版也因此保持了原作现实主义直面生活的美学气质。

郑娟出身卑微,年轻时惨遭不幸,但却不失自尊,性格中的柔韧与勤劳都让她的灵魂闪烁着“底层的珍珠”般的光芒。她的命运虽苦,却苦尽甘来,这源自她无怨无悔的付出,令观众无比心疼又肃然起敬。郑娟的善良宽容与周蓉的自私矫情形成对照,也是观众热议的重要话题,再次显现了家庭伦理剧伦理观上“美善合一”的取向,也符合“以美储善”“通过善的转化成就美”的一般艺术规律。

周蓉的命运原本带有创作者为知识分子记录心灵史的诉求,有着更具超越性的审美理想与精神思考。年轻时的她轰轰烈烈地投身爱情,同时并不放弃自我的成长,追求知识、坚守教育理想,从而不管爱情是否如愿,她都可以有力把握人生方向,接近老年时她又以自己的才情为一代儿女立传,践行着“活着、爱着、写着”的人生。如导演所申明的,因疫情干扰、容量所限,周蓉在法国的人生沉浮和生活历程都缺乏应有的表现,削弱了这个人物的成长成熟轨迹。改编的局限与客观障碍,使这个人物流于扁平、刻板,不能不说是改编创作的缺憾。

如果说秉昆是平民百姓中“义”的化身,秉昆和郑娟代表着普通小人物身上贫贱不能移的美好品格;那么,秉义则是寒门贵子、寄情家国的君子之风的代表。秉义更是一位清廉的中层干部,一度也因工作受阻想打退堂鼓,想离开官场、退守高校。但在岳母的鼓励下,终于再次激流勇进。秉义的人生是好人的一生——好学生、好儿子、好丈夫、好女婿、好干部、好领导。但好人并不长寿,他心系百姓疾苦、积劳成疾,最终累倒。但他同时又是幸福通透的,因为从年少时他就有灵魂伴侣冬梅的相伴与理解。

其他如光明的出家有着很强的象征性与命运感。他早慧,虽然失明,内心却无比光亮。他的存在,是大善,也是一种难得的人间清醒;他是苦难郑娟的生活依伴,只为陪伴姐姐走过一段最难的人生路。这个人物在原著中带有创作者对生命、佛性、来世、轮回以及诸多形而上的思辨,在剧版中因叙事容量所限,削弱了这种深沉的追问,也同样留有遗憾。

而同样是出家的命运选择,剧版对冯化成的出家表现却有颇多突兀与牵强。冯化成后期的变化,构成了与秉昆、秉义情感忠贞的相形对写。在贵州有多卑微,平反后就有多张扬,曾经经历的苦难增加了他的荣光,但没有增加他的修为,反倒助长了他因对生活的不平所产生的补偿心理和贪欲。他背叛了在他落魄至极之时陪伴他的周蓉,不只反映了欲望冲淡情感、抛却责任带来的情与理失衡,更是他对初心与纯真的丢弃。那么他的转变、出家就要求有更多的铺垫,给人物由色入空提供足够的精神轨迹与心理情绪基础。遗憾的是,作品的温暖改编只是冲淡了这个人物的卑琐与不义,其命运结局却多少带有轻巧传奇与廉价浪漫之感。

作品中几乎没有写十恶不赦的恶人,但并没有回避光字片平民社会的复杂构成。骆士宾、水自流好坏参半,从特殊年代的小流氓团伙到投机倒把被抓,及至改革开放后的飞黄腾达,他们的命运轨迹总是充满令人惊异的错愕感。作品对此的价值立场明确也丰富,没有简单地以成败论英雄,也没有忽略人物作恶同时的良心未泯,而骆士宾最后的凄惨离世也带有某种恶有恶报的训诫意味。

人世间人生百态(社会变迁中的人生命运况味)(3)

周楠的悲剧、他与冯玥的爱情夭亡似乎是俄狄浦斯情结的一种当代隐喻或变体式书写,有似于韩剧《蓝色生死恋》中的人物命运悲剧,更有《群鬼》《雷雨》《夜宴》《致命温柔》等中外戏剧影片的创作先例。没有血缘关系的他们却仍须受到社会伦理的约束,更何况两人相爱其实是在公开郑娟心底永远的创痛,最终注定这只能是一个悲剧。其他如春燕从修脚女工到女干部的命运也在时代大潮中起起落落,国庆和吴倩的生活困窘、赶超因病重而卧轨自尽都映射了东北底层工人的生存境遇,令人痛惜。

如果说“生活世界与生活滋味”是作品的根基与底盘,那么“人生命运况味”则是大容量叙事的电视剧中居于中坚站位的骨架核心。命运况味能够牵动观众,需要有厚实情节、精彩表演(以导演、剧作为基础以及其他创作环节的配合与助力)的共同推进,才能让观众从“进入”“相信”到更深度地沉浸在故事世界中,追随人物命运的脚步,随之悲喜、伴之歌哭。更重要的是,作品在呈现这种人生命运况味时,不是机械地呈现,也不是苦情的展演,更不是廉价的大团圆,而是在尊重人物情感情绪的逻辑中,在艺术的分寸之间寄寓深厚的同情与悲悯。在这方面,《人世间》交出的答卷水准是高超的,尽管不无缺憾与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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