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镇的饭馆的格局,是和别处相同的:都是屋子里门口放一个保鲜柜,柜里展示各种菜品,柜后面挨着墙有一货架,摆放着各种中低档白酒。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四五个人聚一桌。现在小工一天二百,大工一天四五百,工地上虽有食堂,但这些做工的都不在工地上吃饭,来到饭馆,点上几荤几素,冷天喝几两白酒,热天喝几瓶冷冻啤酒,那神情甚是惬意。
我从十三岁起,便在镇口的咸亨饭馆里当伙计,老板娘说我太傻,让我少说话,做点跑腿的事罢了。
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老板娘一股泼辣劲,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老王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老王是个老师。他瘦削的身材就像是个衣架,衣服穿在他身上就像披在骷髅上,总显得那么宽大,脚上的皮鞋早已变形,后跟外侧已磨破。青白脸色,厚厚的镜片后面总是藏着他睡眼朦胧的眼睛。
听人家背地里议论,老王是他们村第一个大学生,不知什么原因,他娶了一个目不识丁的村姑。
老王到我们饭馆吃饭的标配是:一瓶白酒,一份花生米,再就是一个人。
老王来到饭馆,总是让我给他拿酒端菜,顺便开始给我“上课”,有时我感觉他来吃饭是次要的,给我“上课”是正事。“小孩,怎么这么小就不上学了?不好好读书,没有知识是不行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嘛!知识改变命运。”我站在老王的旁边,一动不动,似犯错的学生,也不说话。其他食客也不搭腔,有意无意地听他说话。
一天,老王又来到了我们饭馆,几杯白酒下肚,脸上有了红晕,眼睛更加迷离,又开始给我“上课”了。自从我知道了老王的故事后,他一说话,我就在心里偷笑。
终于,其他食客开始和老王聊天了,“老王,又和恁儿子吵架了吗?”老王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都看见你们爷俩大吵大闹了,差点动起手。”老王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争论不能算吵……争论!……读书人的事,能算吵架吗?”接着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和而不同”,什么“者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当老王不来饭馆的时候,我们的老板会和食客们聊起老王。原来我们的老板和老王是初中同学,我们老板说,老王当年学习很好,是我们的榜样,更是家长口中的榜样。我们老板初中没有毕业就出去打工了,后来回到镇上开起了饭馆,现在在县城买了房,买了两辆轿车,他和老板娘一人一辆。我们老板说,老王这些年生活很苦,他媳妇重病多年,生活不能自理,儿子大学毕业后在县城一所中学教书,由于是“三无”(无房无车无存款)人员,谈恋爱谈一个吹一个,他儿子也时不时埋怨老王几句。
“老王,人家其他老师都开起了补习班,你为什么不开呢?”老王掩饰不住高傲的姿态,“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也。”“王老师,你当真有真才实学吗?”老王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职称也捞不到呢?”老王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之乎者也之类,一些不懂了。
后来,不知怎的,老王再也没有来过咸亨饭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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