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着谁没有压力?我一个寡妇带个孩子没有压力?咋就他焦虑呢?”
我丈夫死得早,我靠卖鱼养活儿子,对他自然严苛了一点。
可他怎么就抑郁了呢?
1
晚上七点半,张春琴回到家。
她手里提着一条死了大半天的草鱼,想着儿子卫星已经吃腻了红烧的,正好家里有青笋豆芽,干脆做个水煮鱼。
刚走到厨房门口,左侧小房间的门被拉开,半大少年端着杯子往外走。
“你咋在家?没上晚自习?”张春琴问。
“学校停电。”
“哦,”张春琴举了举自己手里的鱼,“今天别的卖完了,就剩下它。晚上咱俩吃水煮鱼?”
“随便。”卫星低着头,神色恹恹。
张春琴转身进了厨房,想起什么又探出头,“作业写了没?”
“嗯。”
“嗯是写完还是没写完啊?你今年高二了,得抓紧时间.....愣在那干啥,要倒水就赶紧倒,倒完了回去写作业。”
“嗯。”卫星还是低着头,慢吞吞去拿暖水壶。
张春琴不再管他,麻利熟练地拾掇起手里的鱼来。
洗净,剁下头尾,片成鱼片,加盐、料酒、生粉腌上,直到听见小房间的门再次开合。
“又出来干什么?”
“上厕所。”
“这才进屋几分钟,书摸热乎了吗?真是懒驴上磨屎尿多,”张春琴嘀咕。
卫星没说话,锁紧了厕所门。
“我说卫星你能不能上点心学习?高中多重要啊,人别人家孩子恨不得一分钟都挤出水来,你可倒好,磨洋工找得着你。”
“妈,”卫星的声音闷闷的,“你能不能别说了?我肚子不舒服。”
“一让你学习不是脑袋疼就是屁股疼的,”张春琴放下切了一半的青笋掐起腰,“我卖一天鱼累得贼死,回来还得给你做饭。你说我图啥?不就图你能考个好大学,将来不用像我这么起早贪黑的吗?”
“结果你在这给我装病,卫星,你说你对得起谁?”
“我没装病,我肚子真不舒服.....”卫星辩解。
“没装病?前天说后背疼,昨天说眼睛疼,再说下去全身没有好地方了,哪儿哪儿都不得劲。”
“本来就难受,”卫星也被她絮叨得不耐烦起来。他用力推开厕所门,“我早就说了我可能抑郁了,为什么你就是不相信呢!”
“什么抑郁?”张春琴拿起刀,切菜声均匀而密集,“我们小时候天天干活,想吃一条鱼都吃不上,个个啥毛病没有。到你这,好吃好喝的伺候着还抑郁了,要我看就是矫情!”
2
张春琴嘴里不闲着,从老公去世开始,说自己一个人支撑鱼店的艰难,挣钱养家的辛苦,以及儿子的不懂事。
等她把饭菜端上桌,才发现卫星不知道去了哪。
“死小子,就知道闹脾气。把这能耐用在学习上不比什么都强!”张春琴气得解下围裙摔在餐桌上。
同一时间,秦筱雯在学校后街的小面馆吃完晚饭,才想起手机落在了教室里。
她只好重新返回学校。
教室里仍然一片黑暗,但门却开着一条缝。
“谁在那里?”秦筱雯一边问,一边伸手去开灯。
“还没来电。”不远处,男孩的声音闷闷的,有点哑。
“卫星?”秦筱雯听出是自己的学生,心放了下来。
“嗯。”
“不是放学了吗,你怎么还在学校?”
卫星不说话。
“卫星,老师在问你呢。”秦筱雯提高了声音。
男孩子还是一言不发。
秦筱雯敏锐地觉察到不对,借着透过窗户的几缕月光,摸索着穿过桌椅,朝着卫星走了过去。
“告诉老师,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她站在男孩身旁,微微弯了腰。
男孩摇头。
“那是忘带钥匙了?”
“没有。”
秦筱雯沉默了一瞬,“到底怎么了?我是你的老师,你有什么难题都可以告诉我,我们一起来想办法。”
“您不会懂的。”
卫星的声音很小,像是在自言自语。
“那你可以教老师啊。老师也不是万能的,当然也有些东西并不了解,但只要你愿意说,老师就愿意认真听。”
“您真的愿意听?”男孩仰起头,隔着黑暗定定看向她,“不会觉得我是在逃避学习,或者,就是矫情?”
“不会。”秦筱雯说完,又郑重补充,“我保证。”
“也不会笑话我?”
“不会。”
“会帮我保密?”
“必须的。”
男孩的眼睛闪了闪。
借着月光,秦筱雯发现,他满脸泪痕。
“秦老师,”男孩的声音果然哽咽起来,“您觉不觉得活着好累?”
“嗯。”
“明明我小时候一直很聪明,成绩也很好的,可是来了这所重点高中以后,无论我怎么努力,永远都是在后几名。”
“您不知道,我经常失眠,闭上眼睛就会做梦,梦见自己考试时候起晚了,怎么也赶不到学校。或者卷子发下来,我一道题也不会。休息不好身体也不舒服,头疼、耳鸣,临考试还会拉肚子。我上网查了,担心得抑郁症......可我妈根本不相信......老师,我好像在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走向悬崖,却停不下来......我该怎么办啊?”
3
秦筱雯决定去家访,她找到了张春琴的鱼店。
张春琴正在给一位顾客收拾鱼。
她很矮,整个人黝黑粗壮,手上动作却很麻利,非常典型的勤劳能干的样子。
秦筱雯在一旁等了一会儿,直到鱼店门口没什么人才走过去。
“卫星妈妈吗?”她说,“我是卫星的班主任,我姓秦。”
“班主任?”张春琴怔了一下,摘下塑胶手套,两手在围裙上蹭了蹭,“那小子惹事儿了?”
“是作业没完成还是考试不及格?我就说看他一天晃晃荡荡不正经学习......”
“您误会了,”秦筱雯见她越说越远,赶紧打断,“只是我有些话想和您谈谈。”
“哦,”张春琴一脸茫然,但还是往里面比了比手,“那秦老师,咱们进去说吧。”
秦筱雯跟着她走进店里。
店不大,一圈玻璃鱼缸,虽然看着还干净,但空气中却弥漫着鱼内脏的腥味。
作为女人,秦筱雯觉得张春琴很不容易,再开口不由放轻了声音。
“卫星妈妈,不知道卫星有没有跟您聊过,关于他进入高中以后学习压力过大,可能因此产生了焦虑情绪?”
“压力过大?”张春琴撇撇嘴,“人活着谁没有压力?我一个寡妇带个孩子没有压力?咋就他焦虑呢?”
“卫星妈妈,”秦筱雯笑了笑,“我明白,您确实很了不起。但是对孩子们来说,学习就是最大的事。尤其像卫星这种,从小优秀,自尊心又强,突然发现周围的同学都很厉害,觉得受到打击也很正常。”
“而且,他现在已经表现出了一些明显的变化。比如下课不喜欢动,经常一个人趴在桌上,班里组织各种活动也没有兴趣。尤其是,我听说他还经常失眠,身体上也出现了一些小毛病......”
“他那就是装的!”张春琴忍不住打断,“竟然还装到了老师面前!”
“卫星妈妈,”秦筱雯有些无奈。
怪不得卫星说他妈妈不相信。
“我不认为卫星是在装病。情绪低落,胃口差,注意力不集中,以及身体上的莫名疼痛,都是抑郁症的外在表现。当然,也有可能只是出现抑郁情绪,我们还需要......”
“你的意思是我儿子有病?”中年女人脸色一变。
“也不是,我只是建议您带卫星去检查一下......”
“有什么好检查的,我自己的儿子我还不知道?”张春琴突然拔高了声音,“秦老师,你是老师,说话可得负责任!哪个半大孩子不是打游戏就有精神,一上课就蔫了?怎么到了我们卫星这就成了有病?我儿子真有病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告诉你,老师,孩子交到学校,你们就得管好。管不好是你们老师没能耐,别扯这个那个的!”
说完,张春琴抬手,把旁边一个塑料盆摔在地上。
盆里的水溅到秦筱雯的鞋子上,她低下头,叹了一口气。
4
之后的日子,卫星更沉默了。
秦筱雯很快就发现,他虽然表现得很努力,但成绩却毫无起色,整个人也显得愈加消瘦。
犹豫了一个星期,秦筱雯决定自己带卫星去看心理医生。
她在网上预约了一个专家号,下了早自习,便把卫星叫了出来,直奔医院。
“可是,”上了车,卫星还在犹豫,“老师,我不能花您的钱。”
秦筱雯笑笑,“有什么关系呢,你也说了,我是你的老师。”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秦筱雯发动车子,“你难道让我这个老师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学生消沉下去?”
“至于费用,我相信有一天卫星有能力了,会还给老师的,是不是?”
男孩看了她好一会儿,用力点头。
秦筱雯不再说话。
医院里人很多,卫星低着头,跟在她身后找诊室,签到,排队。
也许是因为紧张,男孩揣在校服口袋里的手,一直紧握成拳。
“别怕,就算真的是抑郁症,”秦筱雯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治疗的方法也非常多。所以不要太担心,配合医生就好。”
“嗯。”卫星垂下眼,又透过长长的刘海飞快地扫了秦筱雯一眼,“老师,如果......您真的不会瞧不起我吗?”
“老师为什么要瞧不起你?”秦筱雯笑起来,“你大概也听说过,因为生病,老师不能生小孩,还离了婚。那你呢,会瞧不起老师吗?”
“怎么可能?”卫星急了,甚至忍不住提高声音,“您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老师......如果不是您,我就算再痛苦,难受得要死,也不会把那天的话说出来的。”
秦筱雯看着男孩涨红了脸的样子,略带俏皮的眨眨眼,“这不就行了?老师也不是完美的,也会生病,所以即使你生病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是不是?”
卫星点点头,紧绷的胳膊终于放松下来。
诊室门前的显示屏跳出他的名字,男孩深吸一口气,看了秦筱雯一眼,才用力挺直后背走了进去。
通过测量量表和医生的面诊,卫星被证实确实得了抑郁症,同时有焦虑症状,而且已经到了中期。
“药物治疗只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来自家人无条件的爱。”医生推了推眼镜,“我曾经的一名患者,换了几种药物始终都没有效果。后来是她父母辞了工作,卖了房子,带着她全世界到处玩。”
“她去年已经顺利硕士毕业,还拿到了一家央企的offer,”说到这,医生眼里透出几分笑意,“所以你看,真正能够治愈抑郁症的,不一定是医生,更可能是家人。”
“古人所讲的心病还须心药医,正是这个道理。你说呢?”
5
“心病还需心药医,”回去的路上,秦筱雯一直在琢磨医生的这句话。
卫星却沉默着。
“在担心你妈妈接受不了?”秦筱雯问。
“她绝对不会接受的......秦老师,也许您很难理解,”男孩的头更低,肩膀也垮了下去,“但在我妈的认知里,抑郁症基本上可以等同于精神病,严重了会发疯的那种。所以您让她怎么接受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得了这种病呢?”
“这样啊......”秦筱雯一顿,“要不,我们就先不告诉她?”
“以后你心里有什么话就和老师说,老师帮你补课,也陪着你去做所有想做的事。这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小秘密,我们要悄悄好起来,给你妈妈一个惊喜,好不好?”
“老师,”男孩看向她,眼圈慢慢红了,好半天又叫了一声,“老师”。
从那天开始,秦筱雯就开始利用下午自习时间,把卫星叫到自己办公室,帮他梳理知识点,讲解学习思路和方法。
有时候考虑到卫星的失眠问题,她也会帮他带一盒牛奶,让他午饭后喝,然后睡个舒服的午觉。
两个人甚至还约好了每天下了晚自习,秦筱雯陪着卫星在学校对面的河堤上跑步,算是运动疗法,同时也给卫星一点释放压力的时间。
“其实老师一直都是个运动白痴,没想到还能有主动跑步的一天。”一次跑步时,秦筱雯半开玩笑。
卫星转头看过来。
月光下,秦筱雯一张圆盘脸泛着两朵红晕,不同于以往的成熟端庄,更像是一个冒着热气的傻乎乎的小姑娘。
说不清为什么,卫星的心,狠狠地一动。
以前听说秦老师身上发生的那些事,他并没有什么感觉,此刻想起,却忍不住难受得要命。
“秦老师,”卫星压下那些情绪,也避开她的目光。
“您是个好人,您一定会幸福的,很幸福很幸福那种。”他说。
“老师现在就挺幸福的,卫星。”秦筱雯笑起来,“虽然你觉得是老师在陪着你跑步,可对老师来说,也是你在陪着我呀。”
“要是没有人陪,我现在可能正窝在沙发上一边改作业一边吃薯片呢。所以你说,能从垃圾食品的快乐中解脱出来,体会运动的快乐,是不是很幸福的一件事?”
“嗯,确实很幸福。”卫星看着她,低声说。
6
卫星的情况开始有所好转。
首先的表现就是失眠减少了,胃口也比以前好,人看着也没那么消沉。
体育课的时候,秦筱雯站在办公室里,透过玻璃窗看见他在和几个同学打篮球。
那种十六七岁男孩特有的少年气,一点点重新回到了卫星身上。
秦筱雯端着杯子看了很久,由衷地笑了出来。
自从被检查出双侧输卵管堵塞,然后爱人冷静的提出离婚,这大概是她最开心的日子。
读大学的时候,老师告诉她,“师者父母心”,秦筱雯却一直没有体会到。她对学生尽职尽责,工作兢兢业业,但也仅此而已。
直到这一刻,秦筱雯才终于明白,什么是父母心。
担心他吃不好,担心他睡不香,心情会随着他的状态起伏,看着他一天天好起来,比自己评上优秀教师还高兴。
原来,做母亲是这样的一种感觉。
没想到就在秦筱雯努力拉着卫星从抑郁症的阴影中挣脱出来的时候,不久后的一天,教务主任突然找到她。
“你们班有个叫卫星的同学,得了抑郁症,还自杀过好几次,这件事你知不知道?”对方开门见山地问。
秦筱雯一怔,“您听谁说的?”
“事情都传到我耳朵里了,你还在替他隐瞒。”教务主任目露责备,“秦老师,你在学校任教也有七八年了,什么情况该汇报应该很清楚。”
“先不说现在对每个学校来说升学率指标有多重要,学校也不是歧视患有抑郁症的同学,但万一他因为和老师同学发生什么矛盾,心理上受到打击,再来个自杀跳楼之类的,到时候你让学校怎么办?”
“不会的王主任,”秦筱雯摇头,“卫星的情况真的没有那么严重,也没有自杀。而且,他已经开始接受治疗,正在逐渐好起来......”
“糊涂!”教务主任的声音陡然拔高,“网上新闻你没看过吗,因为老师批评几句就跳楼的孩子不是一个两个吧?你还敢把得了抑郁症的学生留在班级里,这不是等于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吗?”
“反正我的意见是劝退他,高中压力本身就大,先治病再考虑学习,这也是学校对他负责任。”
“王主任!”听见这话秦筱雯也急了,“卫星并没有违反校规校纪,他只是生病了,怎么能劝退呢?”
“他那不是别的病,是抑郁症!”
“抑郁症和感冒一样,都是可以治疗的。而且我刚刚说了,他正在好起来,我不同意劝退!”
“秦筱雯,这是我和校领导商量过的决定,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
“那我去找校领导。我是老师,我绝对不会放弃我的学生!”
说完,秦筱雯摔门而去。
秦筱雯性格温和,共事多年,教务主任还是第一次看见她发脾气,不由愣在了那里。
7
秦筱雯赌上自己的前途,又写了保证书,终于说服校领导让卫星留下来。
卫星对此一无所知。
晚上跑步时,他发现秦筱雯有些心事重重,还以为临近期末她的压力太大,搜肠刮肚找了几个笑话想逗她开心。
秦筱雯配合地笑起来,心里却更沉重。
既然已经有风言风语传到了学校领导耳朵里,那传到学生们这里,应该也不会太久了。
到时候卫星怎么办?同学们会不会用异样的眼光看他?
他本来对别人的态度就很敏感,能承受得了吗?会不会真的走极端?
“哎,秦老师,”正想着,耳边传来男生无奈的声音,“跟您说话呢,您怎么又走神了?”
“哦,你说什么?”秦筱雯挤出一个笑。
“我那篇作文啊,”男生叹口气,“算了,先跑步吧。回头我再问您。”
“没事你说吧,我保证不走神了。”
“真的?”
“真的。专心听你的问题。”
卫星笑起来。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声厉喝。
“卫星!”
男孩的笑僵在脸上,回过头,就看见张春琴掐着腰站在马路对面。
“妈,”他小声说,话音还未落,张春琴就怒气冲冲的冲了过来。
“我说你放学不回家,还告诉我现在是两节晚自习,要上到九点半。要不是我遇到你们同学,都不知道你一直在撒谎!”她一边说,一边转向秦筱雯,目光像刀子一样,恶狠狠的。
“卫星妈妈,您听我解释。”
“我没问你,我问我儿子呢,”张春琴说着,把手里的一页纸摔在卫星脸上,“你给我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卫星弯下腰,捡起那页纸,看了一眼脸色就有些发白,急忙去看秦筱雯。
“我在问你,你看她干啥?”张春琴火气更大。
“卫星妈妈,是我带卫星去看的医生,这是诊断证明。”秦筱雯说。
丈夫早逝,我卖鱼养活儿子,一纸诊断书让我反思自己太严厉
“我说没说过我儿子没病?谁用你带他去看?你当老师的不好好教课手伸的倒是长......”
“妈,医生都说了,我就是抑郁症。”看着自己母亲口沫横飞,一副吵架的样子,卫星急忙挡在秦筱雯身前,“秦老师是为我好,一直都是她在帮助我......”
“为你好?为你好放学不让你回家学习,在这陪她跑步?一个三十来岁的离婚妇女,大晚上跟个十七八的男生有说有笑的,谁知道她打的是什么主意?”
“妈!”
“卫星妈妈!”
卫星和秦筱雯同时打断了她。
秦筱雯的脸涨得通红,深呼吸了几次才控制住自己的语气。
“跑步是医生建议的运动疗法,师者父母心,我做这些,只是想让我的学生好起来。”她说。
8
他们发生争吵的地方是学校对面,而且张春琴又是个大嗓门,自带高音喇叭那种。
所以之后没几天,学校里就有些传言,无外乎是秦筱雯和学生卫星关系不正常之类的。
“怪不得秦老师总给他补习,”有学生阴阳怪气,“原来如此呀。”
“没想到秦老师看着多文静的,还好这口。”
“小鲜肉嘛,老阿姨当然无法抵挡。”
卫星走进教室的时候,正听到这句话。
他抿着唇,一言未发,拳头却挥了出去。
被打的男生不肯吃亏,一边嚷嚷着,“又不是我先说的,大家都在说凭什么打我,”一边和卫星撕打在一起。
毫无疑问,两个人都进了秦筱雯的办公室。
“说说吧,为什么打架?”秦筱雯皱着眉,看看熊猫眼的男生,又看了看卫星嘴角的淤青。
男生不说话。
“卫星,你来说说?”她又问。
卫星把头埋得更低。
“我知道,你们这个年龄,荷尔蒙旺盛,一言不合手比脑子快。”秦筱雯无奈的摇了摇头,“但是,这是学校,你们是同学。无论有什么矛盾,都可以沟通解决。沟通解决不了的,不是还有老师吗?”
“就是因为老师。”被打的男生突然说。
“什么?”
“学校里都在传,老师和卫星.....”
“你再胡说?”卫星突然暴起,一把掐住男生的脖子。
“哎,卫星,你干什么?”秦筱雯吓了一跳,赶紧去拉他。
“我说的难道不对吗?”那个男生挣扎着,“你就是和秦老师有一腿!要不她为啥只帮你补习,为啥天天晚上和你在一起跑步?连你妈都找上门了,说你俩没关系谁信啊?”
办公室里突然静了下来。
秦筱雯有些茫然地看着这个男生,又看了看周围的其他老师。
“不是,卫星是我的学生,你们说这些......怎么能这样说呢?”她有些无措的试图辩解。
卫星回头看向她。
男孩眼睛通红,满脸愧疚。
“对不起,秦老师。”就在秦筱雯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弯腰给她鞠了个躬,然后风一样冲出了办公室。
“卫星!”秦筱雯下意识地想去追,看见周围人看自己的眼神,又顿住了脚步。
卫星生病的事情不能说,那么,她对他的确看起来太特殊了。
最重要的是,她无从解释。
9
晚上十点,秦筱雯接到张春琴的电话,才知道卫星没有回家。
“我开车接您,我们一起去找。”秦筱雯说完,披了一件羽绒服就出了门。
张春琴已经急得六神无主。
“孩子放学没回来,电话也不接,我以为他又和你在一起......”见到秦筱雯,她有些尴尬的解释。
“卫星妈妈,”秦筱雯揉了揉额角,“我说卫星生病了,我陪他运动也是为了配合治疗,您怎么就不相信呢?”
“我......”张春琴避开她的目光,搓了搓手,“那现在怎么办?这孩子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秦筱雯也是满肚子的郁闷。
学校领导今天还找她谈了话,明里暗里敲打她作为老师要注意自己的身份。
她怎么没注意了?她只是想帮助她的学生而已!
秦筱雯和张春琴心急如焚地在周边的河堤跑了一圈,没找到人,又回到学校,爬上楼顶去看,确认也没有。
“会不会......”张春琴神情复杂,“是去了外地?”
见秦筱雯看着自己,她低下头,有些不自在地解释,“这孩子一直烦我管他......我不管他怎么办?他爸没了,家里又是这么个情况......”
秦筱雯觉得张春琴说的有道理。
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卫星未必是在逃避他妈,也有可能是在逃避学校里那些流言蜚语。
她转了方向盘,直奔火车站。
按照张春琴说的,卫星微信零钱并不多,她每个月只给他三百块,如果他要走,只能坐火车。
临近年末,按照中国人的习惯,距离过年一个月就已经是年了,因此火车站已经挤满了等着回家的人。
两人买了送站票,一个检票口一个检票口的找,可哪里都没有卫星的身影。
“你说他会不会已经走了啊?都怪我,孩子放学没回家我就应该早点去找啊!”张春琴急得直拍大腿。
秦筱雯也有些后悔。
后悔自己那一瞬间的软弱和犹豫。
“不会的,现在车票不好买,咱们再找找。”她安慰张春琴。
这时,检票大厅广播响起,是去往深市的列车开始检票。
秦筱雯和张春琴对视一眼,像有什么预感一样,齐齐朝着检票口奔过去。
与别的大包小包排队的检票口不同,这个检票口人很少。男孩穿着黑色羽绒服,两手空空站在那里,看上去特别明显。
“卫星!”张春琴拔高声音喊到。
男孩全身一抖,缓慢地转过头来。
张春琴立刻冲上去抱住了他。
“我的儿子啊,你不管你妈了吗?”她捶打着卫星的后背,“你爸都没了,你咋能不管你妈呢?你个没良心的小崽子!”
10
卫星面无表情,任她捶打,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秦筱雯身上。
秦筱雯看着他,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卫星眼睛就红了。
“妈,”他说,“你让我怎么还有脸留下来?”
“秦老师陪我跑步,您说不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现在同学们都在议论我和秦老师关系不正常。”卫星说到这,到底忍不住哽咽起来,“秦老师都是为了帮我.......我对得起谁?妈,你说,我对得起谁?”
张春琴被这话惊得全身僵硬。
她没读过什么书,说话全凭一时之气,心里还有点看到儿子和别人亲近的嫉妒,其他根本没想过这么多。
卫星已经推开了她。
“学校我是不会回去的,”他说着,朝秦筱雯鞠了一躬,“对不起,秦老师。”然后又鞠了一躬,“谢谢您,秦老师。”
话落,卫星转身朝着检票口走去。
“卫星,”秦筱雯轻声开口。
男孩顿住。
“如果你是担心我因此受到非议,”她走过去,站在男孩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微微笑了笑,“大可不必。”
“人这一生,始终避免不了要活在别人嘴里的。就像我生病,离婚,和别人没有任何关系,可大家还是要议论。”
“至于我和你之间,作为一名老师,我俯仰无愧于天地。而作为一名学生,你发现自己可能生病了,向你的老师求助理所应当。你什么都没有做错,更不需要在意。”
“可是......”卫星转头,眼前模糊一片。
“老师您干干净净的,不该因为我......”
“不是因为你,”秦筱雯伸出双臂,轻轻抱了抱自己的学生。
“因为我是老师呀。一个合格的老师,应该有父母之心。如果明知道你需要帮助,我却为了自己这一点可怜的名声而置之不理,我就不配被你叫一声老师。”
“秦老师。”卫星突然呜咽着靠进她怀里。
然后是嚎啕大哭。
他得承认,自己对秦老师的感情,不是那么单纯。
她是照进他黑暗世界的一道光,他无法抗拒。
但在这一刻,他也明白了,秦老师真的只是想要做一个合格的老师,像父母一样,给与学生毫无保留的爱。
卫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
像失去了很多。
又像得到了很多。
“卫星,回去上学吧,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老师还想看到你拿到录取通知书那一刻呢。”
秦筱雯轻轻拍着男孩的后背。
“好。”
等了许久,久到检票口都已经关闭了,卫星才低声说。
11
张春琴来了学校。
当时秦筱雯正在上课,校长敲门,带着她进来。
“我是卫星的妈妈,我今天是来向秦老师公开道歉的。”张春琴说着,朝秦筱雯鞠了一躬,“秦老师,对不起,我误解了您,给您造成了不良影响,希望您能原谅我。”
秦筱雯有些懵,看向讲台下的卫星。
卫星只是定定的看着她,眼神里带着某种决绝。
张春琴说完,又转身面向其他同学。
“我儿子卫星,自从上了高中就觉得压力很大,情绪很低落。我作为他妈,没有理解他这种感受,还觉得他矫情。后来是秦老师,及时带着他去看病,发现他确实得了抑郁症。秦老师为了帮助他治病,自己垫付了医药费,还给他补习,陪他运动。”
“这时候,我这个当妈的不但没有在孩子需要的时候关心他,反而疑神疑鬼,看不得孩子和别人亲近,说了些不该说的话,”说到这,张春琴的眼圈红了,脸上满是愧疚,“我对不起孩子,更对不起秦老师。”
“秦老师说抑郁症就跟感冒一样,都是可以治好的。在这里,我拜托秦老师,也拜托各位同学,帮帮我的孩子。我没有什么文化,但谁帮了我的孩子,谁就是我张春琴的恩人,大恩大德我一辈子不忘。”
说完,她又朝着讲台下鞠了一躬。
讲台下的同学互相对视。
那天和卫星打架的男生首先低下了头,然后陆续有人低下头。
“咳咳,”校长清了清嗓子,“培养人、教育人本来就是学校的职责,卫星是我们学校的学生,秦老师作为他的老师,帮助他关心他都是应该的。”
“青少年心理将康问题,是教育界正在研究和普遍关注的一个问题。以后学校也会多关心学生的心理健康,对老师进行这方面的专业培训。家长把孩子交到我们手里,我们学校一定会尽职尽责,不辜负家长的信任,也请家长放心。”
他的话说完,秦筱雯心里叹息一声,却也不能免俗,带头鼓起掌来。
晚上跑步时,卫星一直转头看她。
“是不是想笑话我?”秦筱雯问。
“没有,就是觉得校长讲话的时候,您的表情很奇怪。”男孩说。
“我表现的那么明显吗?”秦筱雯摸了摸自己的脸。
卫星就笑了起来。
他发现,坦言自己得了抑郁症以后,自己的心里反而轻松了许多。
再和秦筱雯在一起,也变得自然了。
至于那些隐藏在心底的,属于少年的心事,也许多年后仍会记得。但只有美好,没有遗憾。
毕竟,能得到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无私的关爱,
这本身,已经是浮华世界里,最宝贵的馈赠。(原标题:《非亲有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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