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城市的喧嚣安宁了下来,家家灯火渐熄,星子也熟睡在很深的云层里。女儿还在书桌前用功,书山题海压得她体力不支,两眼皮一刻也不听从指挥。她伏在桌子上,头枕着胳膊,声音疲惫地说:“爸爸,明早把我叫早一点。”
一个梦还没做完,起床铃响了。
“蛋蛋,快起来,起来背课文。”我尽量让强制的声音听起来温柔一点,明媚一点,温暖一点,不要再对孩子造成恐惧和忧愁。
“嗯,嗯。”女儿像在极深的陷阱里答应着,声音有点含糊。一会儿,听到她走动的声音,匆忙洗脸的声音,背课文或单词的声音。早餐一点都没动。当听到门从外面关上时,她背着十几斤重的书包,噔噔噔地下楼去了,穿过晓星残月,穿过迷雾,穿过黎明前的黑暗,向学校奔去。
女儿初三了。日子周而复始。每天凌晨,当整个城市还在熟睡之中,女儿就起来背课文或补作业,晚上常常要熬到深夜才收工。每当看到闹钟几小时后响铃,我心里都针扎般地疼一下。无法保障正常睡眠,在过度劳累下,女儿常常休息不足6小时,每天上8节课,考一场试,晚上又在题海里泅渡,还要背一篇古文。尽管心里很纠结,我们还是和孩子一同陪跑,咬牙坚持。
女儿遇到不会的习题时,说:“爸爸,把你手机借一下,我查道题。”查完立即归还。开家长会时,叮嘱道:“妈妈,你把老师说的话录下来。我哪里做的不好,我会改正。”自从上了市重点名校,女儿备感荣幸,不懈努力。
周一我去接女儿,已是暮色四合的点灯时光,她一瘸一拐地走出校门口,这种走路姿势我以前也注意过,她说是上体育课时拉了韧带,就没有多问。直到周末晚上,女儿洗完澡出来梳头,才被妻子无意间发现——她双腿从踝关节到膝关节,青一道紫一道,无一处完好,就像给涂上了缤纷的色彩一样,完全失去了肌肉的正常颜色。妻子把女儿搂进怀里,泪流满面。
原来是女儿忘了带《学习之友》。老师愤怒地举起PVC管,他执着地忘记了身份,仿佛穿越时空,成了古代刑堂上执行苔杖的衙役,威武无比,自由挥舞;又仿佛自己就是哈里·波特,呼唤:“魔杖,请赐予我力量!”部分学生应和他,齐喊:“魔杖,请赐予我力量!”大家打夯一样,齐心协作,号子一浪高过一浪,为他助兴。魔杖在空中划出道道弧线,带着力度和怒气,发出沉闷的声响。钻心的疼痛使女儿站立不稳,头晕目眩,眼冒金星,几乎昏倒。当她拖着伤痛的双腿,摇摇晃晃,一步一挪,回到座位时,滚滚热泪成串落下,衙役脸上露出得意的狞笑。
我无法想象那个情景,也不忍详细描述。我不明白,学生的幸灾乐祸,会把他们带向何方?女儿被伤成这样,个别家长为了拍衙役马屁,还在微信群里支持他“往死里打”。 在此之前,这位教师要求女儿补课,我觉得孩子晚上作业太多,若补了课,回家太晚,其他作业不能按时完成,第二天又要受惩罚。这个合理诉求,被认为不知好歹,在电话里闪烁其辞,暗带惊雷。看来,女儿的挨打,是有深层原因的。当然也是我的过错,就像王昭君不肯贿赂毛延寿自然是她的错。当我把女儿受伤的照片给同事看,他们无不感叹唏嘘,说将来不知该为孩子选择什么样的学校,才能放心。
女儿被打一周以后
又一周三中午,班长以女儿没背会课文为由,不准她回家吃饭。我们坚持让她回家。在课堂上,老师又以教育为名义,谩骂家长素质低下,轮番冷嘲热讽,狂轰滥炸。直到这时,我才醒悟过来。两年多以来,女儿就是在这种处境下一天天捱过来的。八年级暑假时,仅英语单词就写了20本,四册课本单词加翻译每个写30遍。开学后才发现,别的学生都没写。理由是他们参加了老师办的假期补课班,作业被免除。我们还以为进了市重点中学,女儿就能健康幸福成长。现在看来,真是大错而特错了。原先活泼开朗的女儿变得胆子越来越小,对外界刺激极度过敏,缺乏基本的安全感,一声咳嗽、一个喷嚏,都会让她心惊肉跳,心跳急剧加快。她的性格变得内向,把学校的灰色遭遇隐藏得越来越深,记忆力急剧下降,学习越来越吃力,越来越自卑抑郁。
班上有一位女孩与女儿处境相似,她们同甘共苦,风雨同行。当得知女儿的遭遇后,那位家长一直在鼓励她们一起努力。中午返校时,女孩送给女儿一个大大棒棒糖。那颗糖的甜,也许是她所感受的初中生活中最难忘的记忆。
女儿三岁的时候,我在一所中学任教,毗邻小学。大女儿上学前班,二女儿羡慕得不行。有一天她终于偷偷地溜出去。妻子一时找寻不见,来到小学门前,才发现她两手扳着反锁的铁大门,两个小小的脚丫踩在大门横档上,把身体悬空,挤扁小脸蛋,使劲地朝校园内张望,就像是学校的藤蔓上长出墙的苦瓜。这个情景,多年来,我一直无法忘记。人常说,三岁看老。我以为女儿是个喜欢读书的料。没想到,两年多的重点初中,竟然把她塑造成让我完全陌生的样子。
当下名校个别教师,位高权重,似乎有些飘飘然。我多么希望他们不忘初心,在对待孩子上,能给予公平的教育和温柔的声音。
二
伤害就像一场大病,恢复需要一段时间。有时还会造成后遗症。毫无含糊,女儿身心受伤害的事件,给我的心理造成了阴影。弗洛依德在《梦的解析》中说:“梦,它不是空穴来风,不是无中生有,不是荒谬无稽的,也不是部分意识的昏睡,而只有少部分意识似睡实醒的产物。它完全是充满意义的精神现象,它应该是一种清醒状态的延续,它是一种愿望的达成,它来源于高度纷繁复杂的智慧活动。”对我而言,梦是现实生活曲折的反映,是“生活的改装”,这在我身上已不断地被验证。
有天晚上,惊梦而醒。梦见送女儿去学,路上遇见了狗,目露凶光,对我们龇牙咧嘴。我怕它追过来,从地上捡了砖头,扔了几下,却没有吓走那只狗。我掩护着女儿,但那狗跑过来就撕住了女儿的裤腿,我两手空空,只好用脚踢狗,但怎么也打不退它,我急得叫出了声,就醒了。我想,做梦是很累的。根据弗洛依德的研究,做梦时,人的呼吸急促,心跳加快,血压上升,脑血量倍增,脸部及四肢抽动。并且人的眼球会像360度的摄像头快速旋转,脑电图也会出现快波。这些痛苦较之于女儿所受的罪也许还不及10%。在一个父亲的梦中,孩子所受的罪,尚且如此,在实际生活中,她的遭遇,也许是整个时代下,在民办教育处境中大多数孩子的遭遇。于是写下了《在上学路上遇见狗》,并序诗曰:“孩儿受伤,一月有余。逃离魔窟,心有余悸,惊梦而醒,作诗记之。”,内容如下:
狗啊,我对不起你,因为我称他们是狗。
——努尔佐俩目
携幼街上行,猛犬忽扑近。
大声喝不住,三砖均扔空。
嘹牙露毒狠,徒手不敌凶。
恨无分身术,护得柔弱童。
清晨负重行,灯下看伤痕。
徒有假人文,毫无父母心。
勇退群魔阵,闻吠莫惊梦。
耻辱陷困境,努力出阴影。
三
几天后,我又做了一梦。黎明,我送女儿去上学。天还没有亮,四周黑沉沉的,几点星光在天空中眨着鬼眼。不知怎么回事,路越走越窄,越走越陡。女儿告诉我,她因为一道题做错,老师给她起了一个名字叫“海群”(害群),并让全班同学喊,有的同学喊,有的同学不喊。她伏在我肩头哭起来了,她受不了老师带领班上同学对她的歧视、侮辱和孤立。我愤愤地说,要打电话问一下这个情况。女儿又强颜作欢,破涕为笑地劝我算了。这时,我们走到一处窄路,路口被一个巨大的蛛网封住了,我们停在蛛网前观察了很久。这是一个立体的蛛网,没有什么可以拨开蛛网。我让女儿闪开,用一把斧子向蛛网扔过去,斧子穿过蛛网,稳稳扎在地上。但蛛网纹丝不动,女儿向后退了几步,猛地用头撞击蛛网,却被蛛网牢牢地套住。她号啕大哭。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救出。这时太阳已升起来。上学已经迟到了。我想既然有这么大的蛛网,那蜘蛛一定已经成精了,我们还是绕道而行吧,哪怕为此需要攀登高峰。
我的梦有时具有预见性,也有对过去生活的曲折反射。这在我已经反复验证过。梦醒之后,细思近来连续做的两个梦。觉得都是生活的折射。也是对我的提醒。人生走到某个路口,总会遇到阻力。克服阻力的方式,不一定非要选择消除阻力,那样将付出惨重的代价,有时还得不偿失。绕道而行,也许需要走更多的路,但也可能是明智的选择。
【作者简介】马君成,回族。宁夏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六期少数民族作家班学员。作品散见于《回族文学》《重庆文学》《诗歌周刊》《天津诗人》《山东诗人》《中国诗》《中国诗影响》《散文百家》《朔方》《六盘山》等文学期刊,有作品入选《宁夏诗歌选》《中国百年诗人新诗精选》《中国拾佳诗歌精选》《中国当代爱情诗典》《世纪诗典•中国优秀诗歌精品集》《宁夏文艺评论》(2015年卷,2017年卷)等多种文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