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公店是沂南县青驼镇的一个村庄。徐公店因古代官方设置在这里的驿站而闻名;徐公店因盛产徐公砚而广受人们的关注。作为沂南人的我,曾无数次地经过这里,但却没能停下车来仔细打量过它。它也因而在我的心目中一直是个迷。
今天上午,气温高达37度,我来了。我是从沂南县城开车来的。离开县城往西南方向行驶,经过几个转弯后,翻过鼻子山,穿过青驼镇驻地,沿205国道向南,跨过蒙河,路过几个村庄之后,顺坡而下,驶过一座小桥,转而冲上岭顶,就是徐公店了。
徐公店地处蒙山东部。酷暑烈日之下,忽高忽低的道路,起起伏伏的丘陵和沟壑,让热气腾腾的石头,红瓦盖顶的房屋,郁郁葱葱的树木和庄稼,在空旷的时空中生发出一种极具苍茫感和源初造物般地萌动。此刻,在岭顶停下车来的我,内心发出由衷的感叹!感叹那些距离我们十分久远的古人,是如何决定把一条穿越华北,跨越黄河,绕过泰山,穿过蒙山,度过长江,通达北京、南京、福州的驿道放经这里的。
数千年来,徐公店——这片开阔而又高高洼洼的土地,在阳光、风暴、雨水、河流的交互作用下,历经漫长岁月地冲刷形成了现在的模样。而今,古老的驿道已了无踪迹。眼前,这个几经风化,表面已经粉碎成沙子的丘陵高处,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土包,孤零零的立在那里。
附近一洗车店老板告诉我,古驿道正是经由这个小土包的旁边,由北向南延伸的。他说,这里曾经有一棵古老的柏树,那棵柏树足有两抱粗。他记事时,柏树向着西南方向的那根枝已经枯死了,但柏树还活,其它的枝头还活。
土包不大,但却格外显眼。这是一个足可瞭望四周的高地。站在土包之上,向西、向北放眼瞭望远处深蓝色的山脉时,时空邈远悠长的深处,有黑的白的云彩交替翻滚,那里面似有一种细微不可觉察的东西,它与人、与山、与水、与苍茫大地一起构成了一幅画。
画中,小小的土包,岁月穿梭于这里。千百年来,遗落在这里的马蹄声,如同流水一样,永远不会改变它的模样。过往的历史中,在这个南来北往的通道上,有着许许多多包涵生命意味的存在。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在这里,任何一个看似平常的事物,都可能于不经意间让人陷入遥远的回忆。
这时,洗车店老板从小土包外围坍塌处捡到一块残缺的灰砖和灰瓦。我接过手来时,感觉沉甸甸的。那灰砖、瓦片的内里,好似隐隐着一种源自古老时空的气息。待我在土包周围凌乱的废墟中寻找时,又发现了许多块、许多片露在乱草中的灰色砖瓦。这些残存的砖瓦积淀着不同时代的尘土。我想,那里面一定有过往的时光;一定有风雨,有霜雪,有呐喊,更有贯穿人性本体的种种原始意味的。
这个小土包就是人们时常提及的那个烽火台吗?此刻,我轻轻得用手抚摸着这些残存的灰色砖瓦,试图感受一下内里的温度。此时此刻,那砖瓦在我的意象中,竟缓缓弥漫起一股烽火台的硝烟来。那硝烟离我很近,那硝烟缥缥缈缈,反反复复地在历史的深处重演……
走下高坡,公路两侧隔不多远就有一处一层或二层、三层楼式的店铺,那店铺几乎毫无例外地挂有“徐公砚”的招牌。洗车店老板名叫刘一成,47岁,未婚。他告诉我说,那店铺中摆放的那些各式各样的砚台,就是从这里的地下挖掘出来的。过去,在地表上就能捡拾到那些砚石。那砚石出土时,外包一层泥巴,边缘有着各式各样的奇奇怪怪的花纹。如今,这些独立天成的砚石,在地表已经少见了。但人们依然恋恋不舍得不停地变换着角度,用各种工具在这座岭上寻找着它们,虔诚的期盼着那些浑然天成的石块出现。
这些很有质感的石块,据传与唐代一个叫徐晦的人有关。徐赴京赶考时,曾在这里捡到一块质地细腻、形状怪异的石头。会考时,徐把这块石头制成砚台。当时,恰是严冬,砚墨结冰,书写大受影响。考生中,只有徐晦砚墨如常,书写流畅。徐晦因而考中进士,官至礼部尚书。年老后,徐晦定居此地。
(图为墨香斋徐公砚艺社内的徐公砚)
徐晦定居这里后,人们称其为徐公。而今来到这里的我,已不能像徐公那样在这座岭上随意捡一块可心的石头了。那些石头已经成为商品。望着这些石头时,我最喜欢的还是它的边缘那些一直保留着的那种原生的状态。它的那些神秘的图案,像流水,像波浪,像树枝,像花草……它们这些或早或晚的呈现,无一例外的带有混沌中的胎记。我想,这或许才是它们千年万年潜伏不出,偶尔露峥嵘的依据。继而我想,千年之前的那个日子,徐公与那块陪他赴京赶考,后来又陪他来到这儿定居的石头是有缘的。但他们的相遇又是破天荒的。这次相遇,让徐公与那块石头一起,在那个严冬生发出一种跨越时空的心灵感通。那里面有一股陌生而又熟悉的暖流充盈其间。也许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这块精细光滑,充盈着浓浓墨汁的石头,启动了一个人面向内心凝视的某个机制。
一天,落日西下,天幕欲合。大岭之上,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这里停住了脚步,他把这里作为他的归宿地。
(刘一成)
今天,刘一直陪着我,他用手指着岭顶小土包南边不远处的一棵小松树说:“那棵老柏树原先就在这棵小松树的位置上。前些年老柏树被人盗伐了。”刘紧接着说:“那棵柏树的内里是红色的,是那种深色的红。十年了……被伐时,柏树周围有一层厚厚的深红色锯沫,那锯沫散发着一股浓浓的松香味儿。”刘说这些话时,流露出一种深深的无奈和惋惜。他说完这些后,迷着眼,看了看头顶上旺毒的日头……
对于那棵柏树的遭遇,刘好像还想说点什么,却欲言又止。此刻,寻着刘的目光,我的意象中竟然慢慢勾勒出了那棵古柏的轮廓来。那是跟徐公同一朝代出现在这里的一棵树。高坡之上,柏树粗壮的松枝间似有乱云翻滚,似有太阳轮照,似有群星闪闪,似有明月高悬……我想,徐公应该是到过这棵柏树下的,那或是雨后,那或是在冰雪覆盖的冬天……
这时,公路上传来了一阵刺耳的汽车喇叭声,那声音把我从那个遥远的过去拽了回来。眼前,老柏树的枝干不在了,人们随手可以捡拾到的砚石不在了。但是它们之于地下的根,它们之于地下的石头,它们之于地下的与之相关的土地还在那里。因而,它们比裸露在外的那些,比高高在上的那些,更显深厚和博大。我想,这或许才是真正的一种强大而恒久的存在。这种强大和恒久,也许无法被感知,甚至无法被清楚的界定,但它的确隐隐在所有生命的背后,也在一切生命之中。是的,这棵古老的柏树,就像陪伴徐公进京赶考的那块砚石一样,它本来就不是炫耀在高空的。地下,才是它的根。那根深扎在大地的深处;那根安静地,不动声色地同土壤、砂石、水分紧密相处。也许,只有这种相处,才能让人感到踏实。
刘一直陪着我,他告诉我,往北不远处有一修车铺,从修车铺西拐,不远处有一饮马泉,传说是马蹄刨的。那泉因古驿站用于饮马而得名。近些年来,村里有几位病危老人,喝饮马泉水后,病情出现好转。一传十,十传百,村里人纷纷到饮马泉取水喝。有几个得肾结石的病人,喝饮马泉水后,竟然好了。因而,村民们出工出力,用石头把处于洼地的饮马泉砌了起来。
(饮马泉)
饮马泉,这眼供驿站马匹饮用的泉水,这眼沉睡了上百年的泉水,这眼一直被人们忽略了的泉水,如今突然火红了起来。是偶然还是必然?
“驿站”当地人称“马号”,那是清朝时期和清朝之前的事情了。进入民国后,邮局取代了驿站。
今天徐公店缝集,我在集市遇见正在赶集的闫玉徳老人,他告诉我,清朝时期,徐公店“马号”有马半棚,32匹;蒙阴垛庄有马一棚,64匹。我想,老人所说,可能是后期情况。据《临沂县志》记载:“徐公店驿,走递马六十匹,马夫三十名,飞递马夫二名,抄马牌二名,药材兽医一名。”可见徐公店驿规模之大了。
闫玉徳老人告诉我,古时候,驿道上每隔二十里设一站,到站换马,持续传递。因而有“跑马二十里”之说。他说:“那个时候,驿站主要任务是传递军事情报。传递时,要求风雨无阻。据说,一次徐公店北河发洪水,有飞递马夫渡河时被洪水冲走了”。
(闫玉徳)
徐公店人称驿站为“马号”,称驿丞为“行头”。任姓人就曾在驿站做过行头。任玉成是徐公店驿丞后裔,我与任谈及徐公店驿站时,任的脸上清晰地流露出一种基于祖上事业的自豪感。
任玉成,71岁,中等身材,机敏精干。他告诉我,任家是徐公店老住户,在这里已经有一两千年的历史了。他的祖上就是徐公店驿站负责人,小时候,家里还有马凳,马铃铛在那儿。
驿道是贯通历史的血脉。在徐公店驿这个站点上,任的祖先一直守在这里,他们一辈一辈地传递着人间信息。他们来了又走了。他们骑在飞驰的马匹上,从一个站点到另一个站点,以一种接力的方式向前飞奔……
过往宛如黑夜,已经成为一片漆黑的天空。但它不妨碍我们走进那些潜藏于生命深处的地方,在那里,我们能够真切感觉到一个家族根的深厚,并在它的深处触摸到人性共通的水源。
(任玉成)
徐公店,这里的每一个存在都牵动着人的情感和情绪;这里的每一个存在都有历史的余温。纵使过往的一切渐行渐远,但这一切毫无例外的嵌入这片土地的记忆。这一切,一直穿行在驿站古道上,一直穿行在村巷街里。这里任何一处都收藏着时光中停留下来的影子。
古代驿站是为官府传递文书、军事情报往来、旅途中官员食宿、换马之所。今天来到这里的我,虽然很难搜寻到有关驿站的蛛丝马迹,但有一点在我的脑海里是清晰的,那便是古驿道旁缠满岁月影子的那棵虬曲苍劲的老柏树;那便是历史时光中古驿道上传来的阵阵马蹄声,以及与驿站相关的有关于徐公与徐公砚的故事里萦绕着的缕缕墨香……
(高化征)
这次来徐公店采风,我用了两个半天的时间。第一天来时,在墨香斋徐公砚艺社前遇见艺社老板高化征。高老板心直口快,待人热情。知道我的来意后,他让我参观了他经营的徐公砚,并领我去不远处的公路边上,参观了高家店遗址。
高跟我说,他祖上开的高家店也是远近闻名的。过去南来北往推盐的、经商的都住这里。店内厨房、客房、马料一应俱全……当我告诉高,明天我还会来时,高说明天早上想趁天凉快去地里干点活,他可以找个了解徐公店历史的人,为我介绍一下情况。第二天来这里时,我考虑高老板可能正在地里忙活,就没好意思打扰他……
回家了,当我使用手机键盘,把徐公店相关种种记录下来之后,有一首词渐渐浮现在我的眼前。下面,我就把这首词放在文章的最后,权作本文的结尾吧。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陆游《卜算子·咏梅》)
作者:冯春明,沂南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有诗歌、散文、文学评论见于《山东文学》《山东作家》《前卫文学》《时代文学》《青岛文学》《延河》《九州诗文》等。著有散文集《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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