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正中央的地上,躺着一个黑色的轮胎。往里看,轮胎中心灌满了浑浊的水,绿藻溢满了水面。凑近,不太好的味道透过口罩一丝丝地往鼻孔里钻,美国艺术家迈克尔·王(Michael Wang)指着它说:“这是十几年前的太湖。”

刺鼻的太湖曾经是一个重要的象征。在十几年前的夏天里,太湖的湖水会散发恶臭,湖面泛起怪异的绿光,漂浮着各种塑料瓶、泡沫饭盒、人字拖和少量的死鱼。到了秋天,它们如果还没有随着热浪退去,就会成为全国性的新闻。

几个世纪以来,太湖一直与大运河相连。2007年,它又因引水工程与长江相连,与诸多河流、湿地相连,最终通向大海。人类活动不断修改着太湖的叙事,也让这片湖水背后的水文更显复杂。20多年来,政府、工厂、媒体、太湖的居民和各路环保人士在太湖交锋,在“经济发展”和“环境保护”孰轻孰重的讨论里,太湖成为一个复杂的存在。

Michael Wang正是因此被吸引而来。他曾获得哈佛大学社会人类学及视觉与环境研究学士学位,是一名关注气候变化、物种分布、资源分配和全球经济的艺术家。2022年年末,他的个展《太湖》在上海的Prada荣宅开幕,Michael Wang展示了他对太湖的研究,其中就用一个轮胎和水藻环绕的小型水系来形容太湖曾经的处境。

在他看来,长江三角洲的太湖是20世纪90年代末全球淡水系统退化的标志之一。“就像美国的伊利湖一样,”Michael Wang说,“也许太湖会成为下一个十年环保运动里挥之不去的景象。”

太湖比西湖大多少(太湖与它的两种想象)(1)

2013年,江苏无锡。废弃的公园与湖边的酒店。| 图源陈亮

一片心灵的太湖

在太湖水中提取藻类、纤维素和甲壳素,再用3D扫描和铣削技术制作成曾经文人们的“心头好”——太湖石,像他的其他作品一样,Michael Wang所理解的太湖是超现实的,透露着科学、克制和超越人类纪的野心。“这里呈现的是一片心灵的太湖。”他介绍。不过,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这位艺术家尚未抵达太湖的任何一片水域。

Michael Wang为自己提供了中国式的依据。“我通过历史文献、科学研究、艺术品、专家访谈以及一些能够协助我进行实地研究的同济大学学生和上海人,认识太湖。”他说,“从这个意义上说,我遵循了中国文人的传统,他们经常描绘只从艺术和文学中了解到的遥远风景。”

描述太湖,总是充满着想象。时间尺度上的近观与远眺展示着这里的不同。在当代的叙事里,太湖近乎环境工程的化身,是“富养化”的典型案例,是快速发展背后某种代价的具体化呈现;但在更远的时候,太湖是一个令古人神往的精神角落——渺渺湖水,群岛散落如珠,诗人们在洞庭的东西山上,写下这里的岛屿、丘陵、青山、舟楫、沙渚、河塘、水湾、渔舍和村落,从春到冬。

在上海讨论这片遥远的湖水并不唐突。毕竟太湖的水向东,就成了苏州河,那是长江入海前的最后一缕支流,是这座城市真正的母亲河。展览就在离河不远的老宅进行。这里曾是上海面粉大王荣宗敬的故居,内里雕梁画栋,海派兼收。在此之前,这里曾被邓文迪做过办公地点。现在它被Prada修缮后重新开放,举办展览和沙龙,成为了上海的俏地方。

Michael Wang的灵感也由此而来。“我看到了房间里的彩绘玻璃,上面刻着荣氏时代的太湖湖水和苏州河,我想到了太湖和上海之间的水上联系。无锡在湖上,上海在海上。这两个水体和这两座城市由苏州河相连。随着无锡成为工业中心和上海成为商业中心,苏州河成为贸易渠道。在苏州河沿岸,荣宗敬建有工厂和仓库。我把荣宗敬(和他的生意)的故事看作连接太湖和上海的深厚历史、文化、经济和水文关系的一部分。”

太湖比西湖大多少(太湖与它的两种想象)(2)

Michael Wang《太湖》展览现场,Prada 荣宅,上海,2022.11.10 – 2023.01.08。| 摄影:JJYPHOTO

Michael Wang把已经拆除的钢筋和水泥回收,重塑成用来开垦土地和防洪的杉树桩。这种耐腐的木材在潮湿的水边常被用来建造整座村庄,而苏州河沿岸的古代民居和现代仓库的建筑技术也常常使用。

Michael Wang把“苏州河(桩)”系列雕塑放置在荣宅的日光室内,以回应这些渊源。

他向来对这些传统艺术形式调解人类与自然世界之间关系的方式着迷。虽然这种关系已经改变,但不意味着没有太多可以从过去学到的东西。“我对流传于太湖的传统艺术形式进行了改编,以应对当下的现实。”

大海的姿态

考古工作者说,太湖曾经是东海的一部分。六七千年之前的一个清早或者黄昏,东海中的太湖是义无反顾地脱缰而去,还是身不由己地依依惜别,已经说不清楚。不过这一派烟波浩渺的奔流,依旧是大海的姿态——苏州、无锡、常州、嘉兴、湖州5个中心城市构成了一条环太湖城市带,这是中国人口密度最大,也是工业密度最大的一个地区。在加入世贸组织的第一年,环太湖流域贡献了全国13%的国内生产总值和19%的财政收入。

太湖上人的故事从旧石器时代开始。最初的应该就是一片刻着图案的碎瓦了,平整的一面留下了拍击的印痕和一点儿苇草的图案,据说是先人在制作土坯时不小心沾上去的。三山岛是生在太湖中的一个小岛,差不多20年前,耕种的村里人就在自己脚下的田地里,翻出上万件旧石器,是旧石器时代的家当。这里也被认为是古人脱下树叶穿起葛布的地方,在太湖,“鱼米之乡”和“衣被天下”不是一句空话。

地方志上说:“政和而和,中原云扰,乘舆南播,达人志士入山唯恐不深,于是乎,荒洲僻岛多为名流栖托之地。”这是南宋时候的事。北方士族纷纷南迁,他们顺流而下或者逆流而上,逃避天灾和人祸,如果没有如太湖一般的“荒洲僻岛”,他们举目无亲。

太湖比西湖大多少(太湖与它的两种想象)(3)

2013年,江苏苏州。起风了。| 图源陈亮

避世自安的观念中,主张经商重于仕进。到了明清时,洞庭商人集团崛起,贩卖布匹、药物、粮食等,亦经营典当。因为他们意气风发的样子,当时的社会称他们是“钻天洞庭”。这些人离开家乡东奔西走或者南来北往,大富大贵或者小商小贩,经历不同的人生,感受一样的颠簸。

荣氏是沿着水顺流而下的人,在苏州河沿岸,他有了自己的传奇。Michael Wang一家则走得更远,在幼时纽约的家宴里,他来自无锡的祖父总会提起大闸蟹的味道。当得知Prada荣宅与太湖(荣宗敬是无锡人)的关系时,这段水汪汪的关系就为这次展览埋下了种子。

Michael Wang相信在大的时间尺度上,生命的开始与终结殊途同归。他在院内花园中改造出一片沼泽生态系统,提醒观众繁华的城市也曾是一片水沼,而在今天被视为祸端的水藻,在亿万年前是最先诞生氧气的地方;太湖的水藻也被制作成大闸蟹,盛满一艘传统的木船;Michael Wang还用太湖流域源于春秋时期的宜兴陶土制作了一系列小型的雕塑,形象多来自曾在太湖打捞上来的“污染物”,以回应这片湖水在跳跃的时空里塑造的一切。

新的水域,新的太湖

曾经,水域保护在中国是一个热闹熙攘,但同时又模糊、反复且久拖不决的问题。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在新闻里看到太湖水华的事件。似乎每年都有很多财力和人力投入到保护环境中,看到无数的环保口号和活动,记者的暗访、居民的举报和工厂的偷排偷放总在一期新闻节目里角力。很多地方宣布环保目标已经实现,但依然也看到很多的污染事故,诸多日常体验也并没有告诉我们环境已经得到可见的改善。

太湖比西湖大多少(太湖与它的两种想象)(4)

Michael Wang《太湖》展览现场,Prada 荣宅,上海,2022.11.10 – 2023.01.08。| 摄影:JJYPHOTO

太湖会不会是这个问题的答案?

在中国社科院工作的陈阿江在太湖边长大。他见证着这里水与人的关系变得不再亲切——太湖从原来可以饮用、从事渔业等,到只能纳污;村民从传统的水的保护者,到成为行为和规范不再考虑与水和谐的污染者。在《次生焦虑:太湖流域水污染的社会解读》一书中,他将太湖问题的根源描述为一种“次生焦虑”,即一种追赶现代化过程中衍生出的社会性焦虑。

水的污染,来源于人的精神被污染。

宜居是太湖自古的标签了,也是围绕在太湖附近的地产商的文案法宝。摄影师陈亮在无锡的一所大学任教,他拍摄太湖数年,是想看看人对着宛若神龛的湖水到底有着怎样的信仰。多年前,太湖不远处建起了几处影视城。人们抵达那里,似乎就能在“三国”“水浒”的奇境中漫游。在旅游的带动下,湖边的山上有十几栋别墅拔地而起。别墅一般有三到四层,都是独栋的,两栋之间,相隔几十米。这样规划的目的很明显,为了宜居。但实质上,没过多久,这些房子就随着影视城的衰落而被遗弃。

建筑废料的缝隙中,仍或多或少地留下了人类的一些踪迹:一盆干得发硬的衣服、一双鞋,以及一个床垫。登上顶楼,陈亮还能看见,几年前耗资数亿元建造的庞大的水上乐园,正无伤无碍地矗立在水边。在一片篮球场,不大的孩子若无其事地向篮筐投出发瘪的篮球。而就在附近,燃油厂的一些人,仍然在太湖的水边洗澡。

这可能也是太湖的物质与精神无法分割的反面表现。就像这里产出的稻米与太湖石,前者供养着中国古代知识分子,才有了后者得以崇拜天工的资本。荣休的牛津大学艺术史教授柯律格就将园林看作古代文人的地产,并从画里的面积和树的多寡来推测他们究竟拥有多少资产。今天游人如织的园林是公共空间,但在曾经,这是一种存在于太湖人家中的艺术。

太湖比西湖大多少(太湖与它的两种想象)(5)

Michael Wang《太湖》展览现场,Prada 荣宅,上海,2022.11.10 – 2023.01.08。| 摄影:JJYPHOTO

Michael Wang也有类似的观点。“我的大部分作品都着眼于自然与文化的交会点,因此园林、插花和文人石提供了探索这些主题的新途径。作品放在一个故居中,其实也暗示了这些艺术形式都存在于家庭空间中。我觉得,随着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不断被重新表述,这些经常被忽视或琐碎的艺术形式也会被重新表述。”

2019年去世的《苏州杂志》主编陶文瑜是太湖边的文艺复兴人。他曾写道:“太湖的风月就是家的风月”,以至于生活在这里的人会有一种天然的默契。无须打招呼,湖边的饭店就会备好时令的银杏板栗、河虾白鱼、莼菜汤、碧螺春和炒青,那是最经典和最纯粹的江南了。在上海的荣宗敬也是恋家的,他与弟弟荣德生在无锡建造了一座毗邻太湖的梅园,至今都是著名的景点之一。城市被双生的水体连接在一起,如同手足。

同样是在2022年年末,上海苏州河沿岸的最新一期改造也已完成,这缕太湖的奔流已经不是百年前芥川龙之介写的“臭水沟”了,这个城市是否还存在着如电影《苏州河》里一跃入河的牡丹呢?城市里生活的人还没有什么确切感受,但新的水域正在形成。

展览开幕后,Michael Wang亲自前往太湖,回到了他祖父所在的地方。他已不需要想象那片遥远的湖水。也许新的启发正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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