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几天前,司马光静静地度过了一千岁诞辰,悄无声息,少人问津。
1019年11月17日,司马光出生于河南光山县,父亲司马池因此取名为“光”。司马光的远祖可以追溯到西晋时的司马孚,其兄名叫司马懿。
据《宋史·司马光传》记载,司马光从小就是天才儿童。七岁的举止就“凛然如成人”,听见了别人讲《左传》很喜欢,回家就讲给家里人听,已经能得其主旨。从此手不释卷,读起书来饥渴寒暑都不闻不问。虽然爱读书,却不是书呆子。小朋友掉进水缸里,其他儿童都吓得逃开,司马光却一石头把缸砸破救了小朋友,从此留下“司马光砸缸”的传奇。
宋仁宗时司马光中了进士,宋英宗时他当上了龙图阁直学士,宋神宗时他是王安石的反对者,是跟变法派针锋相对的保守派。因为当时王安石正得势,所以司马光不受重用。于是五十二岁那年,他从汴梁退居洛阳不问政事,自己把自己隐居起来著史,眼不见心不烦。
从一千年前的司马迁《史记》以来,自《汉书》以后正史统统都是纪传体。司马光的心很大,他不满足于著述一朝一代人物的固有模式,他要承继幼年时听过的《左传》,编撰一部以时间为序的编年体通史。在政治上司马光以不妥协而闻名,这样的处处较真未必适合政治,却十分适合著史。
五十二岁之前,司马光已经断断续续地完成了秦以前的部分,呈给宋英宗之后皇帝很满意,于是把自己的2400卷旧书都赏赐给司马光作参考。并且不但给他提供笔墨、缯帛、下午茶和相关费用,还准许他借阅皇家龙图阁、昭文馆、集贤院等地的藏书。在公元十一世纪的宋朝,司马光得到了堪称顶级的资源支持。
司马光还邀请了当时一流的史学家刘攽、刘恕、范祖禹共同参与。首先由他们将有价值的史料摘录下来,按年代顺序编成“长编”,编时务求详尽,“宁失于繁,毋失于略”。然后由司马光考察史料的同异真伪,删其繁冗最后剪裁编订成最终的成品。
司马光和这一批最优秀的助手夜以继日地工作,他自己连生病时也不休息。好友劝他悠着点,他回答:死生都是命。这样几乎一刻不停的工作,一直持续了13年。司马光的草稿全用一丝不苟的正楷写成,堆了满满两屋子。
1084年,司马光向宋神宗献上这部前后历经19年才编成的294卷、300万字编年体通史。从战国的三家分晋到五代的后周世宗征淮南,一共跨越16个朝代,涵盖一千三百六十二年的兴衰成败。司马光在《进通鉴表》里说:
“臣今骸骨癯瘁,目视昏近,齿牙无几,神识衰耗,目前所为,旋踵遗忘。臣之精力,尽于此书。”
宋神宗非常满意,以其书“有鉴于往事,以资于治道”,钦赐书名《资治通鉴》并亲为之序。神宗死后,年幼的哲宗即位,司马光重新掌权,几个月里尽废新法、将变法官员全面罢黜。但由于著书消耗精力过巨,司马光执政一年多即逝世,享寿六十八岁。
后来新党章惇掌权,蔡京的弟弟蔡卞和官员薛昂等人上书要毁去这部旧党编撰的史书,全靠有这篇宋神宗亲自作的序才得以保全。司马光在宋代政治上的评价褒贬参半,但他所著的这部《通鉴》,却远远超过了他仕宦上的成就。
02
成书近千年来,《通鉴》是唯一能与《史记》比肩的不朽巨著,所谓的“史学两司马”。其他的史书在这两座高峰之前,都不免叹为观止。清代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论《通鉴》:“体例严谨,脉络清晰,网罗宏大,体大思精,史料充实,考证稽详,叙事详明,繁简得宜。”
以《史记》为代表的纪传体,把一个一个具体的人作为叙述基准。优点是人物事迹脉络清晰,不足在于在展现事件全貌时往往力有所不逮。一场影响天下走势的淝水之战,并非只是苻坚谢安甚或再加上谢玄、慕容垂、姚苌这些人的传记能大体勾勒出轮廓的。
而以《通鉴》为代表的编年体,优势正在于此:历史人物是具体事件中的人物,是具体的时间、空间和环境之中的人物。以时间为序,不仅能理清历史事件的顺序和本末、呈现出完整而立体的历史场景,而且能在特定的时间里将多项大事件并列在一个时间维度,让读者发现事件彼此之间的联系,以及对今后事态发展走向的影响。
以鸿门宴为例,《史记》里写鸿门宴,虽然在《项羽本纪》里最为详细,但也分散在刘邦、张良、樊哙多人的传记中。
项羽大怒,曰:“旦日飨士卒,为击破沛公军!”当是时,项羽兵四十万,在新丰鸿门,沛公兵十万,在霸上。《史记·项羽本纪》
良乃固要项伯。项伯见沛公。沛公与饮为寿,结宾婚。令项伯具言沛公不敢倍项羽。《史记·留侯世家》
会项伯欲活张良,夜往见良,因以文谕项羽,项羽乃止。沛公从百余骑,驱之鸿门,见谢项羽。《史记·高祖本纪》
营卫止哙,哙直撞入,立帐下。项羽目之,问为谁。张良曰:“沛公参乘樊哙。”《史记·樊郦滕灌列传》
而《通鉴》将惊心动魄的鸿门宴一气呵成,跃然纸上:
……于是张良至军门见樊哙。哙曰:“今日之事何如?”良曰:“今项庄拔剑舞,其意常在沛公也。”哙曰:“此迫矣,臣请入,与之同命!”哙即带剑拥盾入。军门卫士欲止不内,樊哙侧其盾以撞,卫士仆地。遂入,披帷立,瞋目视项羽,头发上指,目眦尽裂。项羽按剑而跽曰:“客何为者?”张良曰:“沛公之参乘樊哙也。”……
史学家钱穆极其佩服司马光的眼力和剪裁的分寸,他说一部十七史一千三百六十多年,司马光只用两百九十四卷就拿来写下,“可见他的重要工作,不是在添进材料,更重要是在删去史料。但他在删去很多史料以外,还添上两百几十种书的新材料进去,这工夫当然是极大的了。”
其他的溢美之词,历代更是数不胜数,例如南宋王应麟表示:“自有书契以来,未有如《通鉴》者。”近代梁启超则说:“其结构之宏伟,其取材之丰赡,使后世有欲著通史者,势不能不据以为蓝本,而至今卒未有能愈之者焉。温公亦伟人哉!”
因为实在太令人佩服,所以之后的仿效者络绎不绝。南宋金履祥作《资治通鉴前编》、南宋李焘作《续资治通鉴长编》,清代毕沅作《续资治通鉴》……这些都是当时的大史学家大学者,然而没有一部能跟《通鉴》相提并论。
从现代的学术角度而言,《通鉴》并非绝对完美。例如在史料上有失实处、编年排序上存在谬误、剪裁史料时有错漏……再加上司马光本人是绝对的儒家正统派,在臧否人物时未免持有私见、难以做到绝对的平心而论。例如近人岑仲勉就认为他对唐代牛僧孺李德裕的评价,因出于反对变法的立场而有偏颇之嫌,偏离了史家的客观。
但指出“漏、复、紊、杂、误、执、诬”的谬误容易,要写一部二百九十四卷的通史却难,要求三百万字都分毫不差更是天方夜谭。元代关汉卿在《双调·乔牌儿》里写道“日盈昃月满亏蚀。地下东南,天高西北,天地尚无完体。”《通鉴》存在谬误,并无损于其伟大。
况且要绝对还原历史的“真相”,可能也是绝对做不到的事。现代人对当下亲身经历的事件都未必能判别其真假,又何况千百年前的人事。《通鉴》的价值并不在于是否百分之百正确,而在于其代表了公元11世纪的人类、对此前一千三百六十二年中国历史理解程度的最高成就。
03
然而问一万个人读《通鉴》的意义何在,可能一万个人都会回答:帝王权谋。这也是《通鉴》问世以来招致的最大误解,没有之一。
虽然书是皇帝出钱修的、名字是皇帝取的、最后也是献给皇帝的,但司马光著书的本意,却并非是为今上提供管理教科书。他自述创作的初心是:
春秋之后,迄今千余年,《史记》至《五代史》一千五百卷,诸生历年不能竟其篇第,毕世不能举其大略,厌烦趋易,行将泯绝。余欲托始于周威烈王命韩、赵、魏为诸侯,下讫五代,因丘明编年之体,仿荀悦简要之文,网罗众说,成一家言。
也就是说,司马光的目的是为广大士子贡献一本尽可能言简意赅的通史,而不是为皇帝闲暇时充电而作。他本人对后人热衷的所谓权谋没什么兴趣,朱熹就曾经说:“温公不喜权谋,至修书时颇删之,奈当时有此事何?只得与他存在。”
虽然不喜欢,但权谋在书中的存在毕竟是事实,再加上当代出版商针对大小掌权者心理的刻意宣传,于是《通鉴》为帝王术权谋大全的概念就不胫而走了。许多人拿到书就热血澎湃,期待学习之后就算不能赶上一辈子读了十七遍的谁谁,至少也能差相仿佛一个亿小目标的王健林。但要是抱着称王称霸生杀由我的幻想去读《通鉴》,还不如直接去读所谓的权谋四书。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梁文道在《噪音》里说,“我们历史解读的重点是某些关键人物在某些关键时刻的抉择,我们看重的是个人多于社会。说到以史为鉴,有一个很重要的假设,就是:一、人性不变,两千年前的始皇帝完全可以在今天复活,两千年后的掌权者同样能在秦代呼风唤雨;二、社会背景的变化只是最表层的差异,除去礼仪、衣饰和建筑,从前的某个局面很有可能重现当前。”
读《通鉴》的意义,就在于由古知今、察往知来。《通鉴》所展示的终极智慧,并非表面看上去的阴谋家互斫,而是如何判断大小事情的真伪和走向、如何将一件事情最终做到成功而非中途夭折、如何在纷繁复杂的世事中洞察最深刻的人性。冯唐说,了解人性的最佳办法“似乎还是以大尺度的时间观照人性的变与不变、轮回与演进。”迄今为止,尚没有其他史书连续不断的观照时间大于一千三百六十二年的——中国没有,西方更没有。
知人才能论世,历史归根到底是人的历史。司马迁和司马光,都是在郁郁不得志的人生际遇里写出了光耀千秋万代的历史。杜甫有诗“文章憎命达”,春风得意的人生跟足以传世的文字往往格而不入。知乎网友“如是我闻”曾经感叹:当千万人的生死被你一页页轻轻翻过,你就觉得自己遇到的多狗血的事都是小事一桩。
读《通鉴》会让人明白:雄主名王、智者美人、珠玉满堂、尸横遍野……一切兴衰成败统统都是人类的荣辱。虽然在时间的长河中,一千多年只是一滴水——但这滴水,已足以令你看到大江大海、后世前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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