框哥说：“含“包罗万象、经纬天地”之意的罗盘，也称罗经。随着徽商崛起，地处徽州腹地的万安古镇为代表的万安罗盘，以徽盘之名，自宋以来便成为风水师安身立命之雄器。如今，当风水不再是居家必备时，古镇万安传承了300年，传到第八代的万安罗盘家族，在去风水后过得怎样？”（Fans互动请加huangkuangdili）
撰文：雷虎
摄影：阮传菊
沿着新安江一条名为横江的支流进入万安古镇腹地。
自古以来，江河交汇之处必是繁华之地。万安古代自然也不例外——万安自古繁华，这儿绵延五里的万安老街，是旧时徽州一府六县最长的商业街，繁华程度要甩县城休宁几条街。
但是才瞄了古镇一眼，我就从眼睛凉到心眼——万安古镇素颜得让我吃惊。一条宽约两米的石板路，石板参差不齐；两边是灰瓦白墙的徽派建筑，墙壁将用横木硬撑；街道上充斥人间烟火色，漫漫长街，有一辆电动车停在路边，一只黄狗趴在路中央，还有一位老太太端着碗坐在门槛上。“万安自古繁华？”我对歙砚艺人对万安的评价“呵呵”了一声后，对隐居在这条街道上的罗盘世家的奇门遁甲之术表示怀疑——徽派风水大师吴鲁衡就是这么看风水的？把自家的祖宅安在这样一片“桃花源”？
正当我开始恨屋及乌，开始由眼前的风水迁怒三百年前的风水师时，眼前柳岸花明——行至十字路口时，眼前出现了一栋门墙比周围高几分的一栋老宅。宅门口居然有突兀的木质门楣。门楣前有一对红木柱，柱上有一对对联。左书：信有经天纬地材。右写：保无北辕南辙客。横批：吴鲁衡罗经老店。
罗经店的气势唬住了我，一时不敢进门一观。透过敞开的大门往里瞟，视线才前进七八米就被另一扇门后的一墙挡住——这老屋有庭院深深之感。深吸了一口气后跨过门槛进入罗经店，店内空间不大，甚至可以说狭窄，只有二十平米见方。大堂正中处摆着一张小桌，桌两边各摆一把交椅。桌椅后面挂着一副画像，一位身着长袍马褂留着粗辫子，书生模样的中年男子，正拿书一般拿着一只圆盘。大堂靠右处摆了几个玻璃橱窗，橱窗里摆了大张如飞盘一般的圆盘，想必那就是罗盘了。
橱窗的上方挂满了相册，相册里挂满了各式证书和奖状。其中一张分外惹眼，那是用繁体字书写的落款于民国4年的奖状，表彰的是吴鲁衡罗经老店所产罗盘和日晷获得巴拿马万国博览会的金奖。
大堂左方是中式前台——一位身着盘扣中衫如账房先生般的清瘦老者，正拿着一叠罗盘，似乎在校对刻度；一位身着红色中式服装的女孩，站在齐胸高的木质案台前正在招徕客人。我正盘算着如果她叫我“客官”时该如何应对，却听到一声：“先生，您好！”
表明来意后，老者弓身从前台边的小门钻出，招呼我在大堂的交椅上坐定，开始讲述自己家族和罗盘的故事。
清瘦老者名叫吴水森，是这家罗经店的第七代传人，而画像上书生模样的男子，便是这罗经店的创始人吴鲁衡。吴鲁衡并非万安土著，祖居歙县十七都五图歙坑，族人是世代以砍柴为生的山民。在清康熙年间，吴家带着年幼的吴鲁衡沿着新安江逆流而上，迁徙到了繁华的万安古镇。为安身立命，夫妇俩觉得让吴鲁衡学一门靠谱的手艺。而在如今看来最不靠谱的看风水，成为了这家万安新移民眼中最靠谱的工作。
当时制罗盘是一项朝阳产业。罗盘分为两种，沿海派和内陆派。沿海派罗盘，以定方位为主，主要用来航海，因而以广州为中心；内陆派罗盘，以看风水为主，万安镇地处徽州腹地，有大量徽商作为风水客户，万安附近盛产制作罗盘的材料虎骨木。因而自宋朝之后便成为中国内陆派罗盘的中心，为徽派罗盘博得“徽盘”之誉。
清雍正年间吴鲁衡从方秀水罗经店出师，又充分发挥其特别能偷师的特色，吸收徽盘、粤盘、闽盘精华，在万安上街创办新式的徽盘商号“吴鲁衡罗经店”。
吴鲁衡创立之时，正值徽商鼎盛之时。徽商借新安江水路之利，通富春江、钱塘江通江入海，把自己的商业版图扩展到全国。崛起的徽商开始大兴土木，而徽商又是个特别重视风水的族群，吴鲁衡也便随着徽商兴起而风生水起了。
吴鲁衡借徽商之势，传六世而不断，跟随着徽商的脚步，把万安罗盘之名传到全国。1915年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甚至夺得金奖，让万安罗盘享有了世界声誉。“直到现在，我家罗盘店的很大一部销量，都来自海外的华人华侨，他们不像我们，曾经把罗盘当成‘四旧’，他们对风水还很讲究！”吴水森带我从第二进“坊”穿出，进入到老宅第三进中。第三进外部虽然是仿古建筑，但内部却声光电结合，是面积二三百平方米的现代展馆，这里是吴家自建的“中国罗盘博物馆”。
博物馆里有指南车、司南到罗盘，这中国四大发明之一“指南针”家族世系图；有全国各老罗盘实物构成的中国罗盘流派汇；还有吴水森十几年来从世界各地搜集来的吴鲁衡罗经店各个时期的老罗盘。三个不同的主题展厅，可以从一个家族的兴衰窥见中国传统技艺的更替。
“之所以要建这罗盘博物馆，就是要让大家知道，罗盘不是封建迷信！”吴水森指着博物馆中的罗盘样本，很激动。文革期间，风水师一夜之间从天堂跌到地狱，罗经店第一个被没收，所有的罗盘都被毁了，就连这老宅，在那时也被收了。
“父亲吴慰苍在我很小时候去世了。我长大后在一家汽车修理厂做了修理工，吴家传了三百年未断的罗盘手艺，在我手上断了！”
参观完三进的博物馆后，吴水森带我返回二进的作坊演示罗盘制作技艺。吴水森说，只有这样，看罗盘时，或许才会对罗盘保持应有的尊重、敬畏之心。
这是一家传统的“前店后坊”式的家庭 。一个小小的天井把老宅分为前后二进。第一进的店面很小，但是第二进的坊却有百来平米大的二层阁楼。第二进一楼巨大的空间被木板分隔成6个小房间，如同现代办公室的格子间。每个小房间靠中间的方位放置有一个工作台，每个工作台上放有一盏台灯。有6位师傅坐在台灯下伏案操作。隔间里分别进行的是罗盘制作的6道工序：制坯、车圆磨光、分格、书写盘面、上油、安装磁针。
“罗盘是给风水师看风水用的，制罗盘的地方，风水自不能差。用模板档围起各个工序，让他们有相对独立的工作环境。只留中间一个空缺，既便于采光，又利于工序之间相互沟通。而中间的小桥流水，则让室内工作者产生融入自然之感。”吴水森讲起作坊的设计理念。在他眼中，风水不是怪力乱神的把戏，而是新的设计学理念。罗盘在古代，被广泛的用在“堪舆之学”中。特别是徽商，无论是他们在扬州经商时建的盐商宅邸，还是衣锦还乡后在徽州建的祠堂。从整理的选址和定向，至内天井大小，大门外照壁高度，村庄“水口”的设置，都要请风水师用罗盘来测定。“从这个层面来讲，所谓的风水，其实是一种超前的规划设计理念。”吴水森似乎对祖传的罗盘被定性为封建迷信，以至于家族的传承断代的历史耿耿于怀。
“制坯就是把风干后的银杏或者虎骨木制成罗盘形状，之所以用银杏和虎骨木做胚胎，是因为罗盘是一种精密的测量仪器。木头容易收缩变形，变形差之毫厘，就会让测量的结果谬以千里。银杏和虎骨木质地紧密，变形极小，因而是做胚的理想材料。”吴水森拿起一块罗盘胚胎仔细抚摩，边摸边叹气：“万安镇地处黄山脚下，原本找制胚的木材是不愁的，但是现在银杏树成为了国家一级保护树种，没有证件不能砍。而虎骨木，本身生长极慢，加上万安制作罗盘上千年来，已经把山里的虎骨木砍得差不多了。所谓‘楚王好细腰，宫女多饿死’啊，要传承传统的罗盘，就必须用这些名贵木材，从这个角度讲，罗盘制作也是有‘原罪’的！”吴水森并不担心祖传的技艺会失传，他担心的是真的有一天，做为罗盘传承根基的木料没了，那么吴家就“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所以吴水森一直在和政府协商，希望通过土地流转承包一些山林，或者和农户合作种植银杏和虎骨木，这样的话，就“家里有料，心里不慌”了。
吴水森说完，走到第三个小隔间，拿起一块划好小格子的圆盘，坐在一张放好笔墨的案台前，演示“书写盘面”工序。
“所谓书写盘面，就是按一定的顺序，从内到外书写五行八卦、干支甲子、节气方位到天文历法，别小看一部罗盘，它其实包罗万象。对传统文化不熟悉，就会觉得神秘，如果我们能有意识地提升自己的传统文化素养，那我们看罗盘，那就像看一部百科全书一般有趣了！”吴水森边说边对照一块写好的表盘用细毛笔在分隔盘上写蝇头小楷。先前两个字时还对我有问必答，但写到第三个字时，就进入老僧入定状态，一言不发了。待一个表盘写完，已经是十几分钟之后了。他先把写好的表盘对着成品校对之后，然后把表盘送回作坊“二校”。片刻之后，左手拿着一块“二校”且上完油的表盘，手上拎着一个塑料袋，开始进行罗盘制作最核心的工序——安装指针。
“罗盘的中心位置，叫天池，双称为太极，是安装磁针的地方。”吴水森说完，用镊子从塑料袋内一块黑色的磁体上夹起一根黑红二色的小磁针放在天池上。安完表针后，吴水森拿起新装的罗盘一边走动，一边用手左右晃动。之后，又回到案台前，拿起一块成品的罗盘，比较两块罗盘指针方位是否合一，才心满意足。回到大堂前，坐在交椅上，他对着吴鲁衡的画像吐出一口烟，似乎在请这位吴家罗盘的创始人对这吴氏罗盘中兴功臣论功行赏——在吴鲁衡罗经店300多年，8代人的传承中，技艺都是父传于子的，只有吴水森，技艺一半是传于母亲，一半是自己“原创”。“吴家这制罗盘手艺向来是传男不传女，但却传儿媳。我便是在母亲手上学到了部分手艺，这家老店才得以传承下来。”如今，吴水森把技艺又传给了儿子，吴鲁衡罗经店又回归到父师子徒的轨道上来。
从吴鲁衡到吴慰苍的7代人，吴家罗盘最大的买主是风水师。到吴水森手上，万安罗盘成为了国家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除了少部分被海外的风水师买走，更多的变成了一种文玩，被对堪舆学感兴趣的文化人收藏。但是传到80后的吴水森手中，万安罗盘上的“风水”味就更淡了。
“儿子在网上开了一家‘吴鲁衡罗经老店’，据说在网上买罗盘的都是一些小年轻。问为什么买？说是摆放在家里，或者在聚会时拿出来‘秀’一下，很酷。以前，大家都觉得罗盘是老土的风水先生才用的，怎么会突然变得很酷了呢？搞不懂！”吴水森演示完全套工艺后，和店里的老艺人一起靠着店门口的立柱抽烟，这时一帮人扛着“长抢短炮”浩浩荡荡开过来。
“差点忘记了，今天是哪个电视台，又要过来拍记录片！我们得赶紧准备一下！”吴水森赶紧和老艺人冲进店铺。今天儿子带着自家的罗盘开展览会去了，年过花甲的吴水森得亲自出马应付媒体。
如今的万安古镇，那个曾经以水而兴的古镇已经随着水运的衰败而凋零，而曾经借徽商雄奇的万安罗盘也已经盛名不再。而涅槃重生的吴鲁衡罗盘，虽然已经不再是居家必备之风水利器，却摇身一变成为黄山旅游最具代表性的纪念品，销量更甚前代。是罗盘之悲，还是吴鲁衡之幸？还是让时间给一个答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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