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被迫嫁给父亲的仇敌摄政王。

然而最开始嫁给摄政王的是我姐姐,只是她死了。

御史府赔进两个女儿都不够,摄政王依旧把我父亲视作死敌。皇帝也管不住他,只能颁下圣旨让我出嫁。

年少不知画中人(谁为画中人)(1)

那天是个高远的日子,云霞辉煌,我的母亲站在门外搽泪,却只能无力地目送我坐上轿子。

我朝她安抚性一笑,慢慢盖上红盖头。视线被遮蔽,喜娘扶着我进了轿子。

轿辇微微晃动,头上的珠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我挺直脊背坐着,不敢有一丝放松。

父亲作为文臣中最为固执的存在,早年间就曾激烈批驳摄政王不肯放权,甚至在他外出之际封锁了摄政王府,间接导致身患重病的摄政王妃身死。而今岁月流转,也轮到父亲尝一尝至亲死去的感受了。

我一直都知道,楚朝夕从来都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

我微妙地笑了一下,他会明白今时今日这个决定有多错误的。

因为我,就是死了又活过来的,摄政王妃啊。

车轿外锣鼓喧天,看热闹的人涌涌。我的眼神流转,下一刻魅惑气息浮起,宛若勾魂。

世人都说摄政王妃景鸢是摄政王楚朝夕一生挚爱,甚至在她身死之后只为了报复才娶了御史府的两位千金,此情实为动人。

然而没有人知道,这一切都是一个轻轻巧巧转瞬可以泯灭的谎言。

楚朝夕根本就不爱景鸢,那些深情无悔,不过是为了掩饰他对另一个人的爱重。

可惜了,我十余年的爱慕,终究只是一场错付。

不过无所谓了,朝来暮去不可拘泥一时爱恨,这是成婚五年,楚朝夕教会我的第一个道理。

不急,不急。且,徐徐,图之。

许久之后,轿辇才到摄政王府门口。我安静地等了一瞬,始终没有人来迎接。略微转了下念头,想来这是他故意要给我的难堪。

我晃了晃脑袋,头上冰凉珠翠摇摇。这么久过去了,楚朝夕还真是,一如既往啊。

故人相见自然该主动些,我眨眨眼,掀起红盖头,用手一撩车帘迈步走下轿辇。

恢宏肃重的摄政王府映在眼前。匾额厚重,红墙青瓦,檐角飞扬,和当年我刚嫁进来的时候似乎没有什么差别。

周遭惊呼声一片,议论声纷纷,喜娘赶忙来拉我:“娘子怎能自己出轿子,要等摄政王来才行啊。”

我瞥了她一眼,声音不高不低,“怎么,摄政王不得闲,本宫就要等在府外任人指点吗?这丢的可是摄政王府和御史府的颜面,你担当得起吗?”

嘈杂声渐渐微弱,还有人不动声色地退后几步。

见我扣下了这么大的帽子,喜娘连忙退后称不敢。我弯弯嘴角,重新盖上红盖头,扶着贴身服侍的丫鬟章儿进了高大的摄政王府。

府内宾客众多,来往声音混杂。我只安然坐在喜房里,十分有耐心地等待。

一直到黄昏,日落西山之时,楚朝夕才姗姗来迟。室内光线暗淡,我端坐着,任由他打量。

片刻后他才淡淡道:“大婚礼仪还未成,现在开始吧。”

喜娘忙不迭领着我出去。两侧宾客涌涌,司仪的声音尖利。

“一拜天地。”我牵着红带一头,磕头行礼。

拜你十年欺瞒之恩。

“二拜高堂。”转身再磕头。

拜你弑父杀母之仇。

“夫妻对拜。”隔着红盖头,我似乎能察觉楚朝夕的视线,冷漠疏离,和往日卓然不同。我弯起嘴角不动声色笑了一下。

拜你百般遮掩之德。

随着司仪一声比一声高亢的喊声,这场大婚终于在混乱中完成。

2、

喜房里红烛长燃,我扯下盖头安然地坐着,等楚朝夕来与我喝一杯合卺酒。

大婚宴席,红烛,交杯酒。一切都和五年前一样。我收回视线,抚上自己的脸。唯独人不一样了。

景鸢不再是煊赫一时的大周丞相的独女,她变成了温鸢,当朝御史府的二小姐。

我放下手,谁能预料呢?被摄政王珍而爱之的王妃,居然会死而复生,又一次穿上凤冠霞帔嫁给他。

不过当初醒来的时候可真是吓坏了呢。我的眼里浮现委屈。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家人,陌生的嘘寒问暖,一切都透露着诡异。小小女子差点招架不住。

我拾起床边玉雕团扇,微微摇动,眼神平静。

真是可怕极了呢。

红烛灯火摇曳,滴蜡凝凝。门外脚步声传来,我的嘴角弯弯,我的眼神亮亮。呀,我的夫君来了。

抬眼望去。

楚朝夕一身大红婚服,整个人面如冠玉,上位者森森威压亦不容忽视。

我冲他一笑:“见过摄政王。”

他看着我,唇畔似含春风:“原来温二小姐并不像传闻中对这门婚事很不乐意的样子,相反,倒像是很欣喜啊。”

他唤了我一声,“温鸢,你姐姐不明不白死在摄政王府,你不记恨本王吗?”

温鸢。我抿唇微微一笑。真是个动听的名字。

我温声软语回道:“摄政王言重了,我姐姐是病重而死,是她福薄不能承受王爷怜惜,命数天定,温鸢怎会怨责您呢?”

一番话合情合理,倒噎了他一下。片刻后楚朝夕看着我笑起来:“温二小姐真是个知情知趣的聪明人。”

聪明人?我看着他摇摇头,“王爷言重了,小女子愚笨,只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

我可不是个聪明人啊。聪明人怎么会死活闹着要嫁给狼子野心的摄政王,怎么会拱手让出显赫家族,又怎么会在付出百般情真之后寂寂而死?

景鸢分明是个笨蛋,这世上不会有比她更愚蠢的人了。我的眼里怜悯一瞬。

楚朝夕不再开口,只是移开视线,伸手拿起桌上斟得满满的合卺酒,递给我一杯。

灯火摇曳下男子眉眼工笔描摹,像是画师笔下寸寸细致笔墨,山水洞明,浮云悠然。

我接过他手中的合卺酒,一杯饮尽。离得近了,他的呼吸都和我交缠在一起,暧昧不已。

就像从前一样。一样的亲近温和,一样的细致入微。

我记得夏日热风滚滚时,楚朝夕曾经拉着我去湖中泛舟。莲叶田田,我摘下一片荷叶盖在脸上,睡去。小舟荡开水流,无声无息。

等我醒来时发现他看着我,眼神愣怔。

我那时就在想,他为何要一直看着我。

是不是在计划着如何毁了我的家族如何悄然杀了我如何谋取自己的王图霸业?

湖中水流泛开鲜血,莲叶卷刃寒光,平和景象顷刻碎裂。

我回过神,抬手放下精致酒杯,笑意如春花浓浓:“王爷今夜可要留宿在这?”

楚朝夕看着我,眼神渐渐嘲弄:“不。”

我有些无措地退后几步:“为何……”语气嗫嚅。

他突然伸手掐住我的脖子,一点点收紧,凑近道:“温鸢,你大可不必摆出这样的神色。你我之间,御史府和摄政王府之间,早就是一个死局了。”

我的眼泪因为疼痛而流下来,脸颊上泪痕浅浅:“好……疼……王爷……”

楚朝夕的眼神很冷,半晌后才慢慢松开手。一脱离他的桎梏,我的身子便软软栽在床上,不停地咳嗽着。

他俯视着我,冷冷道:“希望温二小姐以后好自为之。”迈步走出喜房。

我用手帕捂住嘴,咳嗽声不断。然而我笑得眉眼弯弯,好自为之。

温鸢定然谨记教诲。

3、

一连几日楚朝夕都没有来我这里,府上的下人看我的眼神里都是怜悯,估计在想我恐怕也命不久矣了,毕竟楚朝夕就是这么对温家大小姐温雅的。细碎日光里,我坐在石凳上剪着花枝哼小曲,丝毫没有不悦。

章儿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小姐你不生气吗?”

生气?我摇摇头,诚恳道:“不生气啊。”

和生死之仇相比,这点羞辱算什么。

章儿不敢再说话,只是问了我一句:“摄政王这般待您,是否该想办法缓和关系……”她迟疑一瞬,脸上满是担忧,“毕竟有大小姐的前车之鉴,小姐你要出了事,老爷和夫人恐怕会伤心欲绝。”

我放下剪子,拿着一簇鸢尾花轻嗅了一下,唇边笑意散开:“是啊,你说的有道理。性命这般重要,我自然不能轻易得罪他。”

日光渐渐攀高,透过树荫洒落在青色枝叶上,花瓣艳丽。我起身拾起一株玉簪花,对唤了章儿一声:“走吧,陪我去见个人。”

古朴华丽的院落外,我仰头看着门上的匾额。

玲珑斋。

笔力透亮,墨迹飒飒,起承转合锋利如刀,是难得的好字。

唇边笑意隐没,我低下头迈步走进去。

摄政王亲笔所写,自然担得起一个好字称赞啊。

院子里只有一个丫鬟,见我进来十分惊讶,丢开手上的丝线蹬蹬蹬跑过来,盛气凌人地问道:“你是谁,怎敢擅自来此?”

我的眼睛瞪大,好凶哦。

我后退一步,瘪瘪嘴眼里热泪滚落:“我只是见这院子华美精致,想着看看而已,你为何欺负我?”

那丫头满脸不可置信,甚至呐呐地反驳了一句:“我没欺负你……”

嗯……我用手帕搽泪,这么不经挑拨啊。

我正想说话时,里间有人走出来,问道:“珍珠,是谁啊?”

我看着廊下来人。青色衣裙,如春风拂面。柳叶眉温柔,容色恬淡。

好美人。

我放下手帕,静静地看着她。

蒋黎黎啊。

终于又见面了。

那唤珍珠的丫鬟见她出来,连忙过去禀报:“姑娘,这人擅闯进来,我不过问了她一句,她就哭起来说我欺负她。”

听她说完后,蒋黎黎才走过来柔柔地问我:“不知姑娘是何人,又为何要擅闯玲珑斋?”

我是何人?

我微微一笑。

是上奏处斩了蒋氏满门的丞相,他的女儿景鸢啊。

是深爱摄政王痴心错付却被日日下毒致死的摄政王妃景鸢啊。

是死去又活过来朝朝暮暮不敢忘生死之仇的御史府二小姐温鸢啊。

脸上泪痕未消,我含着笑意道:“妾身是摄政王妃,不知姑娘是?”

听见“摄政王妃”四个字,蒋黎黎的脸上有一瞬凝滞,片刻后又恢复平静,神色温柔谦和:“我是摄政王府的侍女,见过摄政王妃。”说完便行礼。

我抬手虚扶了一下,有几分不解地问道:“原来摄政王府对侍女竟这般优待吗?竟然可以别院而居,”我的眼神流转一刻,掠过她身后的珍珠,有些惊讶道,“甚至,还有丫鬟伺候。”

我叹息一声,带着几分遗憾:“早知道本王妃就该多带些侍女来,也好让她们享享清福。”

蒋黎黎面色不变,只是说:“摄政王看重,黎黎自然不敢质疑他的决定。”

呀,搬出楚朝夕了啊。

我掩嘴轻笑,“是了,既然是摄政王的决定,下人自然不敢随便质疑。”

我清晰地看见在“下人”二字出口时,蒋黎黎脸上一瞬间的苍白。

珍珠想冲上来,却被蒋黎黎拦住。她很快调整好了心绪,抬眼看着我温声询问:“您来此地有何要事吗?”

要事吗?我摘下头上一支金玉和合步摇递给她,神情傲慢:“本王妃今日见你甚是投缘,这支步摇就赏你了。”语气居高临下,十分倨傲。

蒋黎黎嘴角笑意崩裂一刻,到底还是忍着气接过去了。

“章儿,”我满意地欣赏了片刻,喊了一声。她立马上前,“王妃有何吩咐?”

我的眉眼温柔亲和,声音如泉水叮咚悦耳:“把本王妃今早亲手剪下的玉簪花也赏给黎黎姑娘。”

蒋黎黎的脸上这次很平静,只是接过那株花向我行礼:“多谢王妃。”

我俯视着她:“不必客气,你我如此投缘,日后本王妃若有空,会时常来见你的。”

我碰了碰耳饰,清脆撞击声吭然,转身迈步走出玲珑斋。

4、

夜晚月色如水,洒在窗户上。我慢悠悠地斟着茶,水流热气腾腾,茶香四散开来。

门“咯吱”一声,我回头望去,眼神惊喜。

“王爷,你怎么来了?”

楚朝夕淡淡地打量了我一眼,语带嘲讽:“温小姐何必如此惊讶,连茶具都摆好了,分明早已预料本王会来。”

我放下小巧的铜水壶,大大的眼睛明亮:“这不是更能说明妾身与王爷心有灵犀吗?”

他的神色转冷,走过来坐在几案前,抬眼看着我道:“温小姐果然没有把本王的话放在心上。”

我做出害怕的样子,拍了拍胸口,娇嗔道:“王爷在说什么啊?妾身听不懂呢。”

他忽而笑了一下,慢慢道:“温鸢,你知道你姐姐是怎么死的吗?”

我放下手,容色渐渐沉静:“她怎么死的?”

楚朝夕语气温和,听着十分耐心:“是误食了杏仁而死。”

我慢慢摇了摇头,叹息一声,真是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啊。

温家大小姐体质向来不好,饮食需要十分精细。生杏仁有剧毒,她怎么会蠢到自己吃下去?

我的眼神淡淡,唇畔一抹惋惜之意:“那姐姐可真是运气不好。”

运气不好,才会嫁给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人,才会年纪轻轻命丧黄泉。

楚朝夕似乎听懂了,嘴角慢慢僵冷,眼神如刀。

半晌后,他的面容恢复沉静,接过一盏茶吃了口,慢慢道:“所以本王希望温小姐不要和你姐姐一样,好奇不该好奇的人,询问不该询问的事。”

果然是为蒋黎黎而来。我捂住嘴笑了一下,郎情妾意,如此动人,真是让温鸢心折。

我放下袖子一笑,端端正正行礼:“妾身定然谨记王爷教诲。”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也不知是信还是不信,半晌后放下茶盏起身离开这里。

茶香氤氲,热气翻腾在空气里。我站起身,忽然止不住笑起来。

真是一出好戏。

我也很好奇,如果五年前那桩大案被人掀开来,朝廷上又会生出多少风波?

楚朝夕,你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

月色下我的眼神流转,冷诮气息浮现,仿若厉鬼索魂,森森可怖。

过几日恰逢中秋夜宴,楚朝夕让宫里的太监来告诉我晚些记得入宫。

我笑意吟吟地道谢:“多谢张公公。”示意章儿把赏钱递给他。

张公公掂量了一下份量,笑眯眯道:“那就请摄政王妃按时赴宴,奴才告退。”

等人走后,章儿才看着我一脸不解:“为何不是府上管家来通知,而是宫里的太监过来?”

傻丫头啊。我用扇子敲敲她的头:“摄政王权柄滔天,政务繁忙时自然宿在宫中,由宫里的人来送消息,不是很正常吗?”

她喏喏点头,片刻后才想起来问我:“可摄政王这般,陛下他,不生气吗?”

陛下?世人只知摄政王,哪还知道有个高坐殿堂之上的皇帝?

我懒懒地敲了一下她的脑袋:“章儿啊,我们只管过好自己的日子,其他的事,不该问不该想的,就别问别想。”

她“哦”一声,扶着我进了院子。

5、

中秋宴席上觥筹交错,我一个人安然地坐在位置上,任别人若有若无的眼神飘过来,只自顾自吃茶。

宫廷丝竹声声入扣,吭然转音,如听仙乐耳暂明啊。

我的嘴角弯弯,掩袖喝了杯酒。

许久之后楚朝夕才姗姗来迟,他一身墨色宽袍大袖,风流恣意,翩翩一礼。

“臣有事来迟,请陛下恕罪。”

龙椅上皇帝面容被发冠遮挡,我只能听见他清冷的声音:“王叔不必多礼,入座吧。”

王叔。我抿唇笑了一下,真是个能忍的孩子。居然能对着把持朝政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楚朝夕喊出一句王叔。

楚朝夕淡然道:“多谢陛下。”迈着步子坐到我身旁。

他靠的近了些,语气依旧冰冷:“温鸢,你今日最好安静些。”

听听这话说的,难道我往常不安静吗?我的眼神浮现委屈,明明父亲一向夸赞我知书识礼温婉纤巧。

我点点头,微微偏过头,语气娇柔:“多谢王爷提醒,妾身铭记于心。”

舞女的身影柔美,丝带在半空划过美丽的弧线,衣裙飘然。

我用手指一下一下扣着几案,懒懒地哼着小曲。

不知什么时候,楚朝夕人已经不在殿内。我的眼神转了转,下一刻起身行礼退出热闹的崇文殿。

夜风微凉,拂过我的发丝。脸上的酒气渐渐消融,我叹息一声,伸手捧脸。

有多久没有来这里了?

当年新婚燕尔之际,楚朝夕常带我来宫中赴宴。那时夫妻恩爱羡煞旁人。谁又能猜到这融融氛围里,竟潜藏着无数幽微心思。

我厌恶地闭上眼。而今想起当年深情,每一幕都是对我最深刻的嘲讽。

景鸢自作孽不可活。楚朝夕又何尝无辜?

所以他才该死。

我蓦然掀开眼皮,眼里冷冷寒光,冰封千里。

身后丝竹声悠悠,我听了片刻,而后提起青色裙子慢慢走下台阶。

宫中景色甚美,在夜色里也难掩其华丽。我慢慢地走在瓷亮石子路上。

许久后,路上宫女侍卫已经不见踪影。我抬起头,一座精巧的亭子呈现在眼前。

我淡淡一笑,迈步走上去。

亭子雕梁画栋,僻静中也不失华贵。我拿起腰间一尾长笛,放在唇边,悦耳笛声流出。

也许是过了一刻,也许是过了很久,一曲吹罢,我放下手中小巧笛子。听见身后有人迟疑问道:“你是谁?”

你是谁?所有故事都从这一句开始。仿佛佛音铮铮,扣响过去尘封往事。流光四散,我的耳畔只有这一句淡淡的“你是谁”。

我回过头去,看见一袭明黄朝服的楚临予。他的面容如玉雕琢,夜色里也十分生动好看。

他的眼神迷惑,又慢慢问了一句:“你是谁?”

芝兰玉树的陛下啊。我唇畔笑容浅浅:“妾身,摄政王妃。”

楚临予的神色渐渐变得复杂,他沉默片刻,才道:“是朕唐突了。”

当年眉眼如画的殿下长成了如今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我的嘴角弯弯,向他行了一礼,慢慢退开。

背后眼神依旧刺目。

我一步步走回崇文殿。

为什么我知道楚临予今夜会去那座亭子呢?我弯弯唇角,因为当年,他就是在那里第一次遇见他的皇后啊。

6、

孝贤皇后,聪慧贤德,深为陛下所珍爱。可惜她身子体弱,嫁给楚临予的第三年就因病去世。

在我还是景鸢的时候,曾以摄政王妃的身份入宫觐见。孝贤皇后与我年龄相仿,性子恬静温和。我很喜欢她,便时常进宫去看望。也是在那时,我见到了楚临予。

崇文殿丝竹声未停,依旧悦耳。我举起杯子一饮而尽。

其实纵然我未曾见过孝贤皇后,今夜之事也能万无一失。

酒气醺然,我转了转晶莹剔透的酒杯,眉眼绽开笑意。

因为,我是摄政王妃啊。摄政王对陛下百般防范,事无巨细都记录在册。只要我想,这满朝文武百官,任何一个人的秘密都可以脱口而出。

我失笑一刻。然而温鸢是个心善可亲的小女子,她只会把森冷寒刃对准她的仇人,旁人滔天大罪都与她无关。

我微微感叹一声,无关呐。

些许醉意涌上脑海,我用手支着头,眼神懒懒。

有人接过我手里的酒杯,淡淡声音洒落:“你喝醉了。”

我下意识抬起头看,楚朝夕刀削般的面容呈现在我眼前。那样好看,那样清晰。再也不是我夜夜缠绵病榻朝暮思念也不得见最终容颜散去的模糊,而是真真切切,在我眼前。

我痴痴地笑起来,用柔若无骨的手抚上他的侧颜。

“王爷啊。”我的眼神含笑,泪光凝结,“我好想你。”我的声音低下去几分,微不可察,“想到日日夜夜都恨不得饮你血啃你肉。”

他似乎皱起了眉头,眼神掠过些微困惑。下一刻,我的眼前天旋地转。他将我抱了起来,向不知何时回到殿内端坐于上的楚临予道:“陛下,王妃喝醉了,臣就先行告退了。”

借着模糊人影,我感觉到一丝复杂目光投射在身上。半晌后才听见楚临予清冷声线:“允。”

我勾起唇角一笑。

你看,世间的男儿是不是太容易移情别恋。只要年轻貌美能够吸引目光的女子出现,他们立刻就能忘记共饮合卺酒的发妻,迷恋眼前动人心的小女子。

我掩唇一笑,哦我说错了。此刻拥我在怀的摄政王就是个例外。人家可是十年如一日,始终记挂一个人呢。

我的眼神转为惋惜,用手抚上心口,真让人心痛,怎么他就是不肯爱一眼身前人呢。

楚朝夕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动作,步伐顿住,低头淡淡道:“你在干什么?”

我在干什么?

我弯弯嘴角,轻声细语小意温柔:“妾身觉得王爷的怀抱甚是温暖,倒叫妾身想起了旺财。”

“旺财?”他挑眉问了我一句,“那是什么?”

我勾唇浅笑,潋滟花色在幽幽月色下徐徐绽开:“那是,妾身养的一条狗。”

如我所料,他的面色慢慢僵住。半晌后才道:“你不必激本王,到时候后悔的还是你。”

是吗?我将头懒懒埋进他怀里,安静一瞬睡去。

抱着我的男人慢慢收回凝视着我的视线,迈开步子。身侧玉佩叮当悦耳。

7、

清晨醒来的时候章儿正捧着一瓶花进来,我懒懒地支起头,问她:“这是什么?”

她似乎没想到我现在醒来,踌躇一刻才道:“禀王妃,这是摄政王让奴婢放进来的。”

楚朝夕?我用手指敲敲眉心,示意自己知道了。

他这是在示好吗?

我忽然笑了一下,真是有意思。高高在上的摄政王居然肯俯身向小女子示好。让我猜一猜,是什么改变了他的心意。

昨夜丝竹悦耳,美人舞姿清丽,殿内酒气萦绕……他说要早些离席,黑色衣袍飘落……

我的眼神凝滞一瞬。

我知道了。

是那个称呼,那个本不该由御史府二小姐说出来的称呼。

我起身踩着绣花鞋下床,如云衣裙拖曳。我攥紧手指,神情凝重。

醉酒之下一句“我好想你啊”,恐怕让他想起了不该想起的事情。从前日光和顺,我站在桌前,他握着我的手作画,澄砚纸上兰草丛丛。那时他从西域得胜归来,我轻叹一声:“这么久才回来,王爷,我好想你啊。”

他那时抱着我,下巴放在我的肩窝,呼吸浅浅:“阿鸢,我也很想你。”

我冷冷地笑了一声,当年多深情,如今就有多嘲讽。

我恨恨地甩落案桌上纸笔,他愿意想什么就想什么。

章儿听见声音匆忙放好花瓶,小心翼翼地走过来问我:“王妃,你怎么了?”

我平复着怒意,淡淡道:“没什么,你去把那瓶子砸了丢出去,我不想看见它。”

她愣了一会才恭谨道:“是。”

用过早膳后我回到房间里,那瓶刺眼的花枝果然不见了。我随意挑了本书往摄政王府后面的竹园子里走去。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当年嫁入摄政王府,我最喜欢在竹林中抚琴。楚朝夕那时总会在一旁舞剑。修长竹叶洒落,园中风声呼呼。

我们也不是没有好时光。

少年夫妻情意绵绵,在京城中也是一段佳话。只是当年的我不会知道,在他动人的眉眼下竟藏着满腹祸心。

缠绵病榻的那段日子,我收到兄长的绝笔血书。那时我才知道相府已被灭门,而数年前的一桩案子被掀开来。

先帝重臣太师当年因景丞相递上叛国证据而被处斩,府上壮年男子一律杖杀,十岁以下男丁流放漠北,女子没入教坊司。一时之间天下哗然。

而楚朝夕却在多年后费劲心思为太师翻案,甚至不惜污蔑我的父亲是为一己私欲才伪造证据致使太师府满门抄斩。

因为他的挚爱蒋黎黎,正是太师唯一的嫡孙女。

先帝去世后幼子登基,楚朝夕把持朝政。满朝文武对这桩翻案皆不敢有异议。

而他,在宫门外的雪地里跪了一夜,请求皇帝赦免他的妻子——丞相之女景鸢。

天下人无一不赞颂摄政王深情,说书人甚至将其编成评书,在茶楼里日复一日地说给百姓听。

大义灭亲也难掩痴情。时人无不感慨于他的心意。

而深闺中的景鸢只能咯出一口血,将兄长的绝笔信慢慢撕碎。单薄身姿在冬日里颤颤。

我闭了闭眼,不要再想了。

我攥紧手指,指甲嵌进肉里。不要再想了。

是他,罔顾人伦,杀害妻子,逼迫岳父,只为成全自己一腔心意。

是他楚朝夕畜牲不如。

他该死!

我睁开眼睛,面前竹林青翠,叶子“沙沙”摇动,一如往昔。

我用力捏住泛黄书页,微微一笑,容色静美。

这里啊。

这里藏着一个秘密。

一个谁都不知道的秘密。

而现在,我要去找到它。

8、

竹林中清幽自在,偶有鸟啼声传来,片片窄叶飘落,恍若花落。

我用书卷敲了敲鼻尖,唇畔笑意若春风。

这里还和从前一样,只是可惜啊。我叹口气,来这里的人不一样了。

我微微提起裙摆,牙白色的妆花长裙在竹子掩映下别有一番韵味,如同团扇上的古代仕女图,楚楚动人。

在哪里呢?我耸耸鼻尖,大大的眼睛好奇。

当年匆忙之下让贴身侍女跑出院子藏好,她回来告诉我藏在竹园的石板之下。重重危机之下,甚至没有留给她说出具体位置的时间。只是还没等我去取,我就病重而亡。直到现在,我才终于有机会来拿。

我的神色感慨一瞬,你说这叫不叫天道好轮回。景鸢死了,可她还是回来了。

我晃晃脑袋,慢悠悠地走在偌大竹园里。只是竹园石板许多,我找了半晌也没找到。

在哪里呢?我好奇打量着。

竹林一角石板罗列,我顿住脚步。片刻后眼神绽开点点笑意,俯身拿出泛黄薄薄纸张。

找到了。我微微一笑。

身后有个淡淡的声音道:“你在找什么?”

是楚朝夕。

我的嘴角僵住,我的神情凝滞。

我攥紧手指,脑子里飞快转动着。

不能让他知道我在干嘛,可是要怎么解释他才不会怀疑。

我敲敲石板,哼唱着吴地悠扬的调子:“蟋蟀在堂,岁聿其莫。今我不乐,日月其除。无已大康,职思其居……”抬起头嗓音甜甜道,“我在捉蟋蟀呀”

楚朝夕的眼神复杂,我起身看着他,大大的眼睛眨啊眨:“王爷不知道吗,蟋蟀最喜欢呆在石板底下了。”

他看着我,神色慢慢变得痛苦,良久之后才呆呆地点头,对着我扯出一个笑:“我知道……”楚朝夕的神情恍惚,仿佛陷入了往日的回忆里,“她,也这么说过。”

我假装听不懂的样子,歪了歪头:“王爷口中的“她”是谁呀?”

他朝我一笑,神色渐渐平静:“没有谁。本王还有事,你随意便是。”

我站在清幽竹林中看着他的背影远去,似乎因为太匆忙还带上了一丝落荒而逃的意味。

我冷冷一笑,脸上甜腻的笑容碎裂,只余眼底的厌恶。

他竟然还记得。

我用力捏住手中书卷,眼里生出磅礴怒意,他竟然,还敢记得!

年少时我入宫参加宴席,去御花园玩的时候遇上了一个小小少年,低垂着头闷闷不乐的样子。

我为了哄他开心就唱吴地的民谣给他听,还提着小裙子去石头底下捉蟋蟀。

蟋蟀在堂,岁聿其莫。今我不乐,日月其除。

无已大康,职思其居。好乐无荒,良士瞿瞿。

蟋蟀在堂,岁聿其逝。今我不乐,日月其迈。

无已大康,职思其外。好乐无荒,良士蹶蹶。

蟋蟀在堂,役车其休。今我不乐,日月其慆。

无以大康。职思其忧。好乐无荒,良士休休。

遥远的回忆里稚子摇头晃脑声音清脆,天光大亮岁月安宁,那时多好啊。

后来回府问起母亲才知道那个小小少年是先帝最小的儿子,叫楚朝夕。

只不过惊鸿一瞥,命运的轮盘就徐徐转动起来。缘起缘灭,不过一刹那。

我放下胸前书卷,慢慢迈着步子走出青翠竹园。

他现在这般作态,是终于对自己的亡妻有了一丝愧疚吗?

我微微一笑,可是,她不会原谅他的,永远不会。

9、

过几日是楚朝夕的生辰,府上的人都为之忙碌准备着。我只闲闲地待在院子里,偶尔出门走一走,不过半刻也就回来了。

章儿倒是有些忧心忡忡,苦着小脸问我:“王妃,您不需要替王爷操持一下生辰吗?”

我敲了敲她的额头,唇畔含笑:“傻丫头,这府里有的是想为他尽心的人,你家主子啊,可没有兴趣掺和。”

她迟疑了一瞬才问我:“您说的……可是那日玲珑斋见到的女子?”

日光透过云纱花影洒落在小小闺阁里,甚是好看。

我抬头赞叹道:“章儿真是机灵。”

可我这么说也没有安慰到她,她甚至皱着眉,半晌后才小心问我:“王妃你不生气吗?”

夫君在成婚前就金屋藏娇,任凭是哪个女子都会不满吧。我拾起桌上圆月形的黄铜镜转了转,莲花雕纹,点翠镶边。

镜中一闪而逝美丽却陌生的容颜。我微微一笑,可是和成婚之后背叛妻子相比,处在这个身份的我,已经算是得到楚朝夕的怜悯了。

当年太师一案翻供,我本以为他会昭告天下迎娶蒋黎黎,可是他没有,只是对外封锁住太师府嫡孙女的消息,甚至让她做了这摄政王府的侍女。

从前我不懂,现在才算参悟几分。对迷恋权力的他来说,倘若一翻供就迎娶太师之女必然会遭受攻讦。所以他才隐忍不发。

只不过。我放下手中黄铜镜,扣在桌上轻轻“啪嗒”一声。我原不知道蒋黎黎竟这般好气性,能忍这么多年。

从前当摄政王妃缠绵病榻的时候,蒋黎黎也曾身着华丽衣裙居高临下地俯视我。

她伸手捏住我的下巴,眼神淡漠,红唇微张:“景鸢,你还是输了。”

我知道她喜欢楚朝夕,然而他最后娶了我。

我那时穿着大红嫁衣,坐在喜房里,只一心等着我的心上人。

我不知道他原来一分一毫都不爱我,他只是需要得到丞相府的权势。

可那时的景鸢真傻,她什么都不懂。

我的眼里闪过一丝怅然。

时过境迁沧海桑田,终究是我景鸢一败涂地,满盘,皆输。

我蓦然一笑,眼神流转伸手拂过美丽容颜,可是温鸢,她,不会输。

很快就到了楚朝夕的生辰,一堆朝臣带着贺礼来赴宴,我坐在位置上懒懒支着头看这一出戏。

楚朝夕喝了许多酒,步子有些趔趄地走向我。然而声音还是清醒的:“你来了。”

自那日竹园一见,这是我再一次见到他。如刀刻一般的眉眼和轮廓,依旧好看的不得了。

我拿起瓷白莹润的酒杯举高,眼神含笑:“妾身恭祝王爷生辰快乐。”

他静静地看着我,眼神里有些许疑惑升腾起来。然而他还是接过了我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而后坐在我身旁看厅中舞姬飞舞。

我用手指漫不经心地扣着桌面,余光里有人转过头来看我。

“温鸢……”楚朝夕突然喊了我一声,我歪了歪头朝他一笑:“嗯?”

“你,让我觉得很熟悉。”他迟疑了片刻才道。

我笑起来,却是淡漠的语气:“是吗?”

他似乎有些烦躁,冷静片刻才问我:“你就不问问本王为何如此说?”

我用手拄着头嘴角弯弯看着他:“王爷无非就是觉得妾身像您早逝的王妃罢了,这”我伸手慢慢抚上他的衣领,缓而又缓,抬眼冲他挑衅一笑,“可一点也不难猜啊。”

楚朝夕眼里的复杂神色慢慢淡去,他朝我慢慢一笑:“温二小姐当真是机敏如妖。”

不敢当啊。我收回莹白的手,端端正正坐好。

门外有尖利的嗓音响起:“皇上驾到!”

大臣们纷纷起身,跪拜在地高呼“万岁”。身如玉树的陛下嗓音清冷:“众卿平身。”

随后他迈着步子朝上首而来,楚朝夕起身想要行礼,却被他拦住,天子甚至微微一笑:“王叔不必多礼。朕是今日处理好公务,特意出宫为王叔庆贺生辰的 ”

我弯起唇角不动声色笑了一下,正要慢慢退开的时候,楚临予喊住我:“王妃也不必多礼,今日只当是家宴,无需拘束。”

我抬头看他,芝兰玉树的帝王一笑怦然,恍若火树银花齐齐绽放。

10、

上座的帝王悠然喝着酒,楚朝夕在一旁陪侍,面色平静。我瞧了一瞬移开视线。

半晌后脑袋渐渐涌上一股酒气,我摇了摇头,站起身对章儿道:“我出去吹吹风醒酒,等会就回来。”

她乖巧应声“是”。

殿外寒夜有风,耳畔轻盈发丝被吹动,脸上滚烫的醉意也消退不少。我抬起头看了眼天上圆月,皎皎银辉,恍若仙境。

我慢慢地走上回廊,脚步略有不稳。

许是过了一会,转过长廊一角时我撞入一个人的怀抱,清香四溢,格外好闻。

我懵懂地抬头看着来人,脚步绊住,一时不防,两人齐齐撞进回廊一间客房里。

朦胧月色下,楚临予朝我粲然一笑:“朕竟不知摄政王妃如此勇猛。”

亲密相依姿态下,一柄寒刀森森架在他脖颈处,冷铁幽光闪烁。

我的嘴角弯弯,似是无力般靠着他,娇嗔道:“陛下真是谬赞了。”眼底清明,哪有一丝醉酒之意?

话虽如此,匕首依旧放在他脖子上未曾收回,而我看着他言笑晏晏:“陛下啊。”

他亦是一笑,容色在月光下昳丽如芙蓉,他伸手捏住我的指骨,轻揉慢捻,暧昧异常。

我看了他片刻,忽而一转收回短刀,手臂慢慢攀上他的肩头,娇软身子贴紧。他只挑眉瞧着我,什么也没说。我低低地笑了一声,微一侧头,轻轻咬住他的耳垂,呵气如兰:“楚临予,喜欢吗?”

他喉结微动,眼神慢慢凝聚成漆黑潭水,唇齿间溢出一声浅淡嘤咛。

男人动情时也依旧好看,甚至还带上了几分凌虐的美感,我有些兴奋,示威一般把柔若无骨的手探入他的衣领。

楚临予的眼神微动,抬手就扣住了我的手腕,唇角凝滞:“温鸢,你适可而止。”

原来还知道我是谁啊。我勾唇一笑,脑袋靠在他怀里蹭蹭撒娇,大大的眼睛眨啊眨:“可是我不想停呀。”

他像是被噎住了,眼神慢慢变得不对劲。我抬头看着他一笑,唇瓣印上滚烫肌肤,一寸寸碾过他的锁骨,辗转。

他闷哼了一声,唇下皮肤越发滚烫。

许久后我才离开他,伸手理了理衣领,替他掩住锁骨上的暧昧痕迹。

我叹息一声:“乐不思蜀啊。”

楚临予嘴角僵住,想了想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笑眯眯地靠在他怀里,小小的手抓住他的掌心,放进去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

他的表情依旧淡然,只是攥住了我的小指,慢慢摩挲着。

啧,真是黏人。

我站直身子朝他一笑:“我回去了。”他只静静看了我一会,道:“好。”

我晃晃脑袋推开门走出去,得意。

生辰宴已经散的差不多了,章儿告诉我楚朝夕喝了许多酒,已经醉得不成样子了。

我“哦”了一声,懒懒地转着腰间璎珞。

她顿了半晌,才咬牙回我:“摄政王执意要去您的房间,奴婢拦也拦不住。”

我停下动作,眼里厌恶一闪而逝。迈步就回了自己的房间。

房内床榻上果然躺着一人,墨发散开如云,眉眼若刀刻。

我瞪着他,这人到底是真醉假醉?莫不是借着由头想来这里耍酒疯?

想了想我还是半蹲下凝视着榻上的男人,戳了戳他:“喂!楚朝夕,你醒醒!”

没人回答我,房间里无声无息,只有他浅浅的呼吸声。我皱起眉,真醉了?

床上的人睡颜安静,似乎沉入一个遥远悠长的梦境里。

我站起身,神情淡漠。想睡就睡咯,随你。

反正整个摄政王府都是你的。

11、

早起从客房出来的时候我懒懒地伸了个腰,清淡衣裙柔软,在晨光里勾勒出纤细身形。

章儿跟在我身后安安静静,我揉了揉额心,问道:“摄政王呢?”

她恭谨回话:“一早醒来便上朝去了。”

果然是城府深沉的摄政王,一早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别人床上也能面不改色去上朝,真乃吾辈楷模。

我神色自然地拿下发间的白玉簪子把玩,温暖莹润,十分有趣。

待用过早膳后我便提着裙摆去了后花园。摄政王府养着许多名贵花儿,闲时用来插瓶倒也不错。

只不过今日怕是来的不巧啊。我弯起嘴角,看着花圃里一袭白裙环佩叮当的蒋黎黎,眼神含笑:“黎黎姑娘,真巧啊。”

她闻声抬头,见是我面色僵硬了一刻才恢复自然,嘴角不动声色地摆出一个笑:“见过摄政王妃。”

我提着精巧编织的花篮走向她,身侧蔷薇花刺勾住衣裙,故而步子便有些慢。

待走到她身旁时,我朝她一笑:“黎黎姑娘也是来采花吗?”

她慢慢退开一步,语气平淡似乎不含情绪:“是的。”

哦,这样啊。我抬手折下一朵栀子花放在鼻间轻嗅,花瓣上晨露点点,看去十分惹人怜爱。

而我偏头看着蒋黎黎,唇畔笑意化为虚无,森森若寒刀逼迫:“那是谁教给黎黎姑娘的规矩,在摄政王妃来的时候居然不避不让还安然与其比肩而立?”我慢慢一笑,“黎黎姑娘就这般仗着王爷宠爱藐视王权尊卑吗?”

她下意识辩解:“我并无此意……”

日光渐渐攀高,洒落在王府的后花园里。边上的人见形势不对纷纷跪倒:“王妃息怒。”

蒋黎黎挣扎一刻,到底还是跪下了:“请王妃息怒。”

当年若不是我缠绵病榻身子虚弱,哪里轮得到她来我面前耀武扬威?景鸢纵然一朝倾颓,也依旧是楚朝夕唯一的原配妻子。前世的仇和怨,我也只会向楚朝夕一一讨回。她算个什么东西,还不配让我放在心上。

只是,不可爱的人,总得受点惩罚才能收敛吧。

我俯视着她,眼神渐渐转冷。下一秒,我就毫不留情地抬脚踩上她的纤纤玉指,一寸一寸细细碾过。

她没忍住尖叫了一声,周遭的人纷纷抬眼看来,眼神惊恐。

我知道他们为什么惊讶,无非是多年来楚朝夕一直优待她。纵然身份成谜,也不妨碍她得青眼。

跪在地上的蒋黎黎额角冒着冷汗,嘴唇苍白。她抬头恨恨地看着我:“你疯了?”

真聪明。我弯起嘴角一笑。景鸢早就疯了。当然,这都是拜你们所赐。

我踩着她的手指俯身凑近她,怜悯地替她拢了拢头发,语气惋惜:“黎黎姑娘这番梨花带雨的姿态看了真是让人不忍,可惜王爷不在,不然定要冲冠一怒为红颜。”

她只恶狠狠地瞪着我:“温鸢,我不会放过你的。”

我拍了拍胸口神情惶恐,“好可怕哦。”

见她依旧看着我,我只勾唇一笑,神色转为淡漠,“本王妃,拭目以待。”

我收回脚,转身迈出花园,身后人眼神依旧死死盯着我。

章儿跟在我身后声音颤颤:“王妃,她不是玲珑斋那位姑娘吗……您这样,王爷不会生气吗?”

我打了个哈欠,声线慵懒地宽慰道:“无妨,你家小姐心里有数。”

12、

一整天就在章儿的惶惶和我的淡然自若中度过了。

月夜美人灯长燃,我安坐桌前翻阅书籍。不久之后门帘被人撩开,身材高大的楚朝夕走了进来。

一身厚重朝服尚且未更换就匆匆来我这里,我的嘴角弯弯,真是情义深重为人感念啊。

想到这里我抬头看向他,眼神含笑:“王爷来妾身这儿可有什么要事?”

他没理我,只坐下自顾自斟了一杯茶,慢慢饮尽。

我挑眉打量他一瞬,不说就算了哦。我用书本敲敲鼻尖,小脸上笑意若春花浓浓,反正受尽委屈无处可诉的又不是我。

良久之后他才开口问我,嗓音有几分迟疑:“你今日踩了黎黎的手?”

我晃了晃脑袋,眼神无辜:“是她出言不逊藐视尊卑以下犯上,我才出手惩治,”说到此处一张小脸上袭上薄怒,似是不平,“妾身竟不知摄政王府区区一个侍女也可越过当家主母向王爷告状了。”

楚朝夕一瞬不瞬地盯着我,半晌后重复一声:“区区一个侍女。”

怎样?我平静地看着他,愤怒吧不平吧,快冲冠一怒为红颜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打我啊。

没想到他只是冲我笑了一下,语调温和:“你说得对。”

我皱起眉,是错觉吗,怎么感觉这语气隐约带着几分纵容?

我抬起头泪眼朦胧委委屈屈地看向他:“王爷不怪妾身吗?”

明明不久前因为我见了蒋黎黎一面就能特意来警告我,如今踩了她的手还这般气定神闲不骄不躁。

这是……失心疯了?我的神色变幻一刻。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道:“黎黎近来行事确实乖张了些,你作为摄政王妃,自然有管教她的权力。”

顿了顿,他才继续道:“我与她渊源颇深,故而往日并未管束,”他似是有些不自然,“你不要介意。”

我拿起瓷白茶盏喝了一口水,闻言“哦”一声。

楚朝夕等了一会儿没见我说话,便起身迈步出门,临要离开之际他回头来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

胶在我身上的视线飘远,离去。

我慢慢放下茶盏,嘴角浮现一丝笑意。

如此翻天覆地的对比,你猜,是为什么呢?

啊,是不是因为生辰宴上我亲口道出那一句“王爷无非就是觉得妾身长得像已故的摄政王妃”。

就这一句话,也足够他对仇敌之女生出怜惜吗?

被人当做替身,还是假惺惺勉力而为才蔓延出些许爱意的人的替身。

这件事真是让人委屈又恶心。

我伸手抚上脸颊,倘若真正的温鸢还在,只怕也弃如敝屣。

我弯了弯嘴角,沉溺于往昔爱恨执着扮演一个痴情人的摄政王,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要是让我失望了。灯下美人眼神流转一刻,抚上心口。那我会心痛的。

人要是失望心痛乃至怨恨,那就说不好会做出什么事哦。

我勾起唇角,月色下妖魅气息氤氲。

日子一天天过去,朝堂上近来隐约有人弹劾摄政王专政不放权,虽然被陛下训斥了,依然民意沸沸。

我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慢慢悠悠荡着,青翠树叶渐渐转为枯黄,从高处打着转飘落。

如同人的一生。暮去朝来,终有颓败的时候。

我感慨一瞬。

章儿走过来递上一封信,神色恭敬:“王妃,这是府上来的信。”

咦,御史府啊。

我打开信封抽出纸细细看了起来,一笑而过。

章儿眨了眨眼睛,好奇问道:“老爷夫人说了什么呀?”

我将信纸放在心口贴紧,语调带着浅浅愉悦:“爹爹让我回家一趟呢。”

嫁入摄政王府这么久,碍于两府的关系,我一直没有回去过。如今御史府来了信,倒是可以一解相思之苦。

我将信递给章儿,慢慢荡起秋千。

秋日阳光高远,透过稀碎树影洒落在云锦织缎上,格外好看。

13、

御史大人,也就是我爹休沐的那一天,我坐着马车回了御史府。

我和楚朝夕说起的时候,他只是淡淡应了一声示意自己知道了。

这反应倒是让我有些惊讶。我原以为以他和御史的关系,恐怕得颇费一番周折才能成事。

不过得来不费功夫也很好,世事这般艰难,还是顺风顺水些比较好啊。

我倚着车窗神情淡淡,手上随意拿着一卷书翻看。

其实我也曾好奇过,为何我死去偏偏会变成温鸢,不是这京城任何一个人,也不是这世间随意一个人,偏偏只是御史府二小姐。

想来其中也颇有渊源。毕竟御史府同摄政王府是死敌,而我恰恰是这世上最恨楚朝夕的人。

怪力乱神之事,有时也由不得人不信啊。

我笑了一下,掀开车帘问随行的章儿:“还有多久才能到?”

她看了看不远处,笑眯眯地回我:“王妃你别急,再过几条街就到御史府了。”

我点点头放下车帘,懒懒地翻阅着古书。

果然如章儿所说,不过一刻钟马车就到了御史府门前。

我拎着裙摆跳下车,抬头打量一瞬。这里似乎和我当日出嫁并无分别,飞檐翘角,清淡雅致。

天色高远,云朵飘渺,仿佛世事从未流转。

我笑了一下,迈步进了御史府。

厅前御史和御史夫人坐着,见到我之后焦灼神情才慢慢平静。

我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女儿见过父亲母亲。”

御史夫人连忙拉着我的手站起身,眼角泪光闪闪万分心疼:“阿鸢……你可还好?”我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手:“母亲不必担心,女儿一切都好。”

御史“咳咳”两声打断叙旧:“好啦,阿鸢既然回来了,有的是时间说话。”他花白胡子翘了翘,“阿鸢随我来书房,我有话要说。”

御史夫人瞪他一眼,嘀嘀咕咕:“不让我说话自己倒是把女儿叫走了……”她拉紧我的手叮嘱:“阿鸢你等会记得去自己房间,自你出嫁以来我日日都叫人打扫着呢……”人前寡言庄重的贵妇人这样细心叮嘱,我的鼻尖酸涩一刻,只道:“我知道的母亲。”

我在御史夫人不舍的眼神里迈步跟在御史大人身后,一步步走向书房。

肃重气氛下,檀香袅袅升起。御史的脸在光影下有几分模糊,他似乎有几分艰难地开口:“阿鸢,你想好了吗?”

这一句,是父女之情。

我微笑着,如同扑火的飞蛾,以臂当车的螳螂,眼神安然:“是的父亲,女儿想好了。”

他叹息一声,到底没说什么,只是道:“阿鸢,此事多番凶险,不到最后未必能见分晓,你要慎重。”

这一句,是老臣教诲。

我跪下来俯身大拜:“温鸢谨记教诲。”

那日生辰宴饮,我抬头对着一个少年笑,月色撩人,美色更撩人。然而我认认真真掰开他的手掌放进一张纸。

我告诉他,我可以扳倒摄政王。

暧昧是假,浓浓恨意才是真。背负血海深仇的景鸢不敢花前月下,亦不敢轻易动心。

她一闭上眼就会想起哥哥的绝笔信,就会想起当年缠绵病塌的无力,相府百余人口,每个人都在梦里向她诉尽冤屈。

她日日咬牙记着,不敢忘记一丝一毫。

她的人生里,唯有报仇这一件事。

14、

待我回摄政王府已经是三日之后,那日下起了雨,天色灰蒙蒙。京城被掩映在雨幕中,杳渺不可寻。

我坐在廊下与自己对弈,白子黑子纵横交错,在棋盘上勾连。

廊外雨落成珠砸下来,溅起微弱水花,墨色衣裙上便洇开水滴痕迹。

章儿轻声问道:“王妃,是否要回屋换身衣衫?”

我弯起嘴角一笑,抬手接了几滴雨水,冰凉沁骨。“不必了。”我温声回道。

古人闲时看雨打芭蕉,今日我独坐廊下对弈,倒也是一桩雅事。

天边乌云聚拢,云层里忽而滚过一道闷雷,片刻后“咔擦”一声撕裂雨幕。

风雨欲来啊。

我低下头看着白玉棋盘上凝滞局势沉思,修长的手指拈起一粒黑子,犹豫。

雨声哗哗中,我问道:“章儿,你可知道景鸢?”

她的神色有几分愣怔,半晌后才回我:“王妃说的可是上一任摄政王妃,丞相之女景鸢?”语气里还带着几分忐忑。

我笑了一下,难为这么多年过去,还有人记得。

“是啊。”伴随着话音刚落,一颗黑子端端正正放在棋盘上,原先胶着的局势如刀尖劈开断崖,焕然一新。

我从棋盂里拈起一颗白子,眼神含笑问道:“你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的人吗?”

章儿绞尽脑汁想了许久才试探性地道:“名门贵女,端庄雅致?”

名门贵女。我摇了摇头,错了,景鸢是罪臣之女才对。

见我没说话,只是神色淡淡地盯着棋盘,她大着胆子道:“奴婢愚笨,还请王妃指教。”

我勾起唇角,手拈棋子放下,温声软语笑意浅浅:“她啊,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

章儿似乎愣住了,见我神色异于往日也不敢再开口,只是讷讷地应了一声“哦”。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棋盘上纵横局势已经改换为白子对黑子的厮杀,片甲不留。

我懒懒地笑了一下,复而一颗一颗拈起棋子丢进漆亮棋盂。雨声渐小,空气中弥漫着朦胧水汽,天边透出一点霞光来,金灿灿的,煞是好看。

我起身一抚衣袖,素色襦花裙裾微摇,墨色宽大罩衣风流恣意甩落嘀嗒雨珠。

如此长久的爱与恨,我已经厌倦了。

所以,尽早了断吧。

晚间灯烛亮起,小小闺房温暖如春。我执着一册书卷懒懒翻看,室内一片静谧。

今日舟车劳顿颇觉劳累,我用手拄着头,闭上眼浅寐。朦胧中似乎有人走进来抱起我,怀抱温暖。我安然地沉浸在梦境里,像倦鸟归巢。

隔天醒来的时候晨光浓浓,竟是个难得的好日子。早起用膳的时候我叮嘱小厨房做一些藕花糕,他们因着当日我狠狠欺负了蒋黎黎却没被楚朝夕责罚一事,这些时日的态度倒是变得一等一的恭谨,闻言忙道“是”。

我弯起嘴角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所以你看,权势的确让人迷恋。纵然迈出的下一步是坠入无边地狱,恐怕也有无数人赴汤蹈火。

章儿端着藕花糕进来的时候我正提笔写字,她便轻轻放下,道:“王妃,糕点做好了。”

我挑起眉:“这并非是本王妃要吃。”我放下笔,小脸袭上浓浓笑意,“这是为摄政王准备的。”

章儿显然有些没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开口:“您……您说这是为摄政王准备的……”

我端起盘子轻嗅一下,清香四溢。笑眯眯地点头:“是啊。”

“怎么,”我反问了她一句,“不可以吗?”

闻言她连忙摇摇头否认,只是面上带了几分踌躇:“不知摄政王是否会喜欢……”

我晃晃脑袋,他当然会喜欢了。

当年拉着我湖中泛舟,除却观赏莲叶田田,他最喜欢的就是采下蓬蓬莲藕制成糕点。

他,自然会喜欢。

15、

等我迈入楚朝夕的院子才被管家告知他午时去了宫里,现今怕是在勤政殿处理政务。

我“哦”了一声,嘱咐章儿去小厨房取食盒来,而后坐着马车进宫。

金刀腰侧的侍卫只看了一眼标识就放行了。我拾起团扇敲了敲鼻尖一笑,摄政王果然权势滔天,连带着我也沾光了。

皇宫一派肃重,红墙黄瓦,屋檐翘角,其上精致脊兽排列,更添一分沉穆。

我提起青色衣裙,一步步迈入勤政殿。

雪枝形宫灯掩映下,楚朝夕熟悉的身影暗暗绰绰,似乎是在提笔批阅着什么。

我走过去在案桌前放下食盒,端出藕花糕,轻声道:“王爷,这是妾身吩咐人做的糕点。”

他闻言抬头,眼神中还有些许惊讶,不过很快收敛了下去,只看着我唇畔含笑:“本王竟不知王妃是这等人。”

我挑眉看着他,何等人?

楚朝夕拈起一块藕花糕,慢慢道:“这等贤良淑德之人。”

这话听着像在骂人。然而我没有生气。毕竟温鸢本就不想要做一个贤良淑德任人宰割的深闺女子。

我只是笑了一下,心平气和道:“王爷谬赞,妾身愧不敢当。”

殿内一个宫人都没有,我想了想,抬手替他研墨。

满室寂静。只有楚朝夕慢慢吃着糕点的声音。

我想起从前春光明媚之时,楚朝夕总会带我去京郊的私宅休养,那里有一眼温泉,每日用过晚膳我便会躺在里面,惬意地眯着眼。

他有时故意轻手轻脚走过来蒙住我的眼睛,声音变了调:“猜猜我是谁。”

我没好气地扒开他的手:“楚朝夕你可真幼稚。”

他一瞪眼:“景鸢你可真是不解风情,我这不是在逗你玩呢。”

因着我不解风情,他便心有所属。

可其实,从一开始,所有的情深就是假象。

身侧忽然有人喊了我一声:“阿鸢。”嗓音熟悉,一如回忆,我下意识应了一句。

等反应过来转头对上楚朝夕淡然的眼神,我的后背顿时窜上一溜酥麻痒意。

日!

我看着楚朝夕好看的面容上缓缓绽开一抹笑意,他歪头打量着我,神情感叹。

“原来真的是你啊。”他朝我粲然一笑,“我的,阿鸢。”

我僵在原地,只能慢慢扯出一个笑:“王爷在说什么,妾身听不懂呢。”

楚朝夕站起身抬手抚过我的脸颊,一寸一寸细致描摹,他似乎蹙起了眉:“我怎么这么傻呢,竟然这么晚才发现是你。”

他朝我抱歉一笑,神情愧疚:“是我不对,景鸢。”

我毛骨悚然地看着他拿起我的手轻轻一吻,似乎入骨深情。

他看着我一笑,而后拥我入怀,动作轻柔温柔似水,像找回了什么宝物一般。

楚朝夕在我耳边喃喃:“真好,我的阿鸢,你回来了。”

而我浑身无力,只能软软地瘫倒在他怀里,片刻后神思混沌,一片茫然。

等我醒来的时候只看见烛光闪烁,床榻上坐着一个人,映着窗外幽月,格外好看。

楚朝夕见我醒来眼神亮起,手捏住我的小指指骨摩挲,缱绻温柔:“阿鸢,你还好吗?”

我没有理他,只是朝窗外看去。高树遮挡了一部分弯月,树叶微微晃动。

我沉默了一会,才沙哑着嗓音问他:“这是京郊的宅院?”

他有些惊喜,不小心捏疼了我的手:“阿鸢你还记得。当年我们时常来这里泡温泉,”他的声音低下去几分,“可是你死之后我便再也没来过了……”

我吃痛地皱起眉,他连忙放下手小心吹气,面上满是自责:“阿鸢对不起,是我太鲁莽了。”

我静静地看着他,抬眼冷冷瞧着他:“楚朝夕,你想干嘛?”

如今装什么情深义重,我厌恶地闭上眼,多相处一分只会多让我觉得恶心一分。

既然知道了我是景鸢,那便痛痛快快地杀了我,虚与委蛇这么久,我的耐心都被耗尽了。

16、

柔和月色下,楚朝夕的神情温柔似水,却是避而不谈:“阿鸢,你怎么不告诉我你回来了呢?”他将头枕在我的手臂上摩挲,似乎刻骨深情眷恋满满,神色里满是找回挚爱的安然。

我的心里起伏一瞬,可恨此时不能动弹,不然我一定要杀了他。

明明心有所属,却还要和当年一样假扮深情。

这般作态,真让人作呕。恶心!简直恶心至极!

气血翻涌上来,我努力平复着心绪,淡淡地问:“你要杀了我吗?”

温鸢就是景鸢这个事实已然避无可避,纠结彷徨都无用,景鸢不想要卑躬屈膝摇尾乞怜求得一方生路。

既如此。我的眼神冰冷一瞬。那就从容赴死吧。

然而楚朝夕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抬起头眼神亮亮不赞同地看着我:“阿鸢你说什么呢,我怎么会杀了你?你是我的妻啊。”

我的妻。

时隔多年岁月流转,中间沧海为桑田宛若春风变寒刀,这三个字现在听起来何等讽刺。

我忽然笑了一下,笑意未达眼底:“楚朝夕,你可当真是满腹情深啊。”

他也不恼,只是站起身安安静静甚至可以说是耐心地为我掖好被子,俯视着我眼神含笑:“阿鸢,等我杀了他就回来,你乖乖等着。”

楚朝夕转身黑衣宽袍飞舞,像是夜色里起伏的雄鹰张开翅膀,烈烈扑向敌人。

这个“他”是谁已经昭然若揭,我攥紧手指,声线沉冷:“你会后悔的。”

楚朝夕一身黑衣背对着我,像是暗夜的鹰隼,他偏过头,侧颜如玉:“我不会的,阿鸢,你等我。”

说完他便推开门,满室寂静中“咯吱”一声刺耳,竟是笃定万分不肯回头。

我的心慢慢沉下去。

身份暴露得这样快,也不知道楚临予他们能不能有所察觉做出应对。只是我是在皇宫里消失的,想来依照他的聪明,未必参悟不透其中玄机。

房间一片寂静,唯有袅袅线香升起,暗夜里安神宜人。

夜色暗淡,月色一寸一寸渐趋于寥落。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唯有呼吸声浅浅。

我动了动手指,四肢仍是无力的。也不知道楚朝夕用了什么迷药,后劲倒是足得很。

我叹息了一声,如今这种情况,我也只能等人来。

只是不知。我转过头去瞧遥远的皇宫。这一场事端,到底是谁输谁赢。

天光大亮之际,我睁开了眼,窗外日色投射在纱窗上,留下些细细碎碎的光点。

远处似乎有清亮的哨声传来,我警惕地盯着门口。片刻后房门被人推开,一张小脸探了进来,竟是章儿。

我一愣,还未说话,她便扑进我怀里大哭:“王妃我可算找到你了……”

我提着的心放了回去。既然是章儿来,那想必楚朝夕没有得手。

我松了口气,耐心地问她:“京城发生什么事了?”

她抽抽噎噎的,眼圈红红,一脸心有余悸道:“摄政王半夜忽然驾马闯入内廷,提刀便要杀了陛下,好在禁卫军早有准备,把摄政王捉住关进了诏狱。”她拍拍胸脯,委屈道:“还好王妃你没事,昨日您忽然不见了,实在是叫人忧心。”

我拍了拍她的头,安抚道:“我这不是好好的,没事了。”

话虽这么说,我心底的忧虑却没有消散。

楚朝夕昨夜杀气腾腾地出门,可不像是全无准备只想单刀赴会的模样。这么轻易便伏诛,实在是让人觉得奇怪。

我的神色变幻一刻,想着还是得见楚临予一面。

思及此我便向章儿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回去吧。”

她愣愣地应了一声,抬手扶起我往外走。一夜过去,那药劲淡去不少,我也能站稳了。

好在章儿领着骁卫还赶了辆马车来,我靠着车窗神色淡淡,马车辘辘滚过京城甬道,一步一步接近皇城。

不知道昨夜那样凶险的时刻,楚朝夕是不是还说了些无关的事情。我垂下眼,倘若陛下知道我就是当年的丞相府嫡女后来的摄政王妃景鸢,他,又会如何呢?

我借着孝贤皇后的东风引诱他,这不明不白的身份里几多情意,我也实在是拿捏不准。

于我而言,这是除去楚朝夕势必要为的一步棋,只是对他来说,恐怕得知真相只会生出被人欺骗的怒意来。

我叹了口气,棋差一招啊。

明明只差一点,只要一点,我就可以瞒过楚朝夕,不声不响置他于死地。

京城的喧闹声传进我耳朵里,百姓们都在讨论昨夜宫廷里那一桩骇人听闻的祸事来。

我闭上眼。有时候天命如此我亦无法阻拦。只是上天叫我重活这么一遭,定然不会让我全无所获。

不能急,不能急。慢慢来,慢慢来。

等进了皇宫见到楚临予,我才知道一路上的担心全是思虑过度。他仍旧是一袭冠冕,面如冠玉,抬手便拥我入怀,声线隐隐有些颤抖:“温鸢,你昨夜在哪儿,我很担心你。”

天潢贵胄的陛下第一句话不是诉尽昨夜的惊心动魄,反倒满心满意都在担忧我。我顿了一下,手放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是极温柔的语气:“没事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他委屈巴巴地松开我,一双清亮的眼睛里湿漉漉的,倒像是在撒娇:“阿鸢,日后你可不能单独接近摄政王。”

我点点头,拉着他坐下来,问道:“昨夜发生了什么事?”

说起这个,他的面色便冷淡下来,还隐隐带了些讥诮:“楚朝夕昨晚拿着刀进来,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一心想着置我于死地。好在禁卫军布置妥当,当场就将他拿下了。”

我抿了抿唇,看着他认真道:“我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叹息一声,抚了抚我的头:“你也发现了。”

是啊。多年来执掌皇权的摄政王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就被擒。我皱起眉,他到底要干什么。

楚临予微凉的手指拂过我的眉头,喃喃道:“阿鸢,待这些事都结束了,我们成婚好不好?”

我几乎疑心自己是听错了,皇帝的成婚,便只能是迎娶皇后。诚然后位空悬多年,可后宫中还有几位妃子,如何算也不该轮到我。

况且后宫诸事,原是个深不见底的漩涡。我并不愿卷进去。

这么想着,我还是应了一句:“好。”

诡谲的局势面前,我不能也不该徒惹争吵。眼下最重要的,是楚朝夕该如何处置的事情。

17、

朝堂上纷争不休,好在局势尚且在楚临予掌控之中。

楚朝夕最终被羁押在天牢里,连同几桩罪名一起,将昔日权盛的摄政王锁在阴冷诏狱内。

我没有去看他,亦没有过问这一切事宜。

前世今生,十余年爱恨,不过是一朝大厦倾颓,落在人发丝上的些许齑粉而已。风一吹,就散了。

景鸢,温鸢。说到底,不过是笼中鸟陡然被欺,一朝提起寒刀想要手刃仇人。

我弯起唇角嘲讽一笑,要是结局确实如此,我倒也能有几分安心。

摄政王既然下了狱,我这明面上的摄政王妃自然不能继续留在王府里。

诏书一下,我就带着章儿回了御史府。

入了秋,风声渐渐转而凄清,我坐在闺中宅院廊下,手指抚在古琴上拨动。

悦耳琴音如丝扣,从琴弦流泻而下,像是山林间清溪击打碎石,泠泠不绝。

下一刻,和顺春景转为肃杀秋日,叮当的琴声蓦然转快,吭吭琴弦因为尖利摩擦发出刺耳的哀鸣,仿若绞刑场上割裂脖颈,顷刻血流成河。

秋叶簌簌落下,飘落在白色衣裙上。我慢慢停下动作,细碎琴声渐渐消失。

秋日,主杀伐。

我冷淡地收回手,转头瞥了不远处的章儿一眼:“何事?”

她踟蹰了半晌才走过来,轻声回复道:“小姐,摄政王府的蒋黎黎姑娘正跪在御史府门外,她说,要见您。”

蒋黎黎啊。我不禁有些哑然失笑,难道她竟觉得我是会豁出性命为楚朝夕求情的人吗?

况且,我嘴边的笑意慢慢消失,手指抚着绵软衣裙,我们之间的事情,还远远没有解决呢。

可是不知者嘛,自然无罪咯。

我抬眼看着厚重的院门,声线婉转如莺啼:“请她进来。”

多日不见,昔日清丽的美人脸色憔悴,对视的一瞬间我甚至能感觉到她眼底的凄惶。

真是红颜薄命让人怜惜啊。

我蹙起眉,十分同情地摇了摇头。

她大约是不想让我看笑话,很快就收敛好了眼底的情绪。

我挑起眉,吩咐章儿:“去沏壶好茶来。”她应了一声,身影消失在拐角处。

我收回视线,伸手作请:“坐吧。”

她提起裙摆,坐在我对面,眼神却瞧着院子里那株枫树。

“我记得,摄政王府以前也有这样的一株树,秋日时叶色火红,远看时就像是烈日云霞,瞧着十分动人。”蒋黎黎像是陷进了往日回忆中,整张脸都沐浴在淡淡的柔光里。

我歪着头笑了一下:“是吗?那想来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自我嫁入摄政王府以来,可从未见过枫树。”

蒋黎黎忽然冷下神色,眼神逼视着我,语气咄咄逼人:“你撒谎。”

我皱起眉:“你才撒谎呢,蒋黎黎,你是不是太看得起自己了,我有什么必要对着你撒谎?”

她的眼神依旧逼视着我,良久之后她才收回视线,淡淡道:“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像一个人?”

我的嘴角弯弯:“有啊。如今在诏狱里的摄政王就说过啊。”我凑近她几分,语调压得很低,“他说,我很像已故的摄政王妃呢。”

蒋黎黎看着我,眼神复杂:“你知道。”

这又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我知道有什么奇怪的吗?毕竟,我就是死去的摄政王妃景鸢啊。但这话我自然不可能说出口,故而我只是淡淡一笑,没有接话。

章儿的脚步慢慢接近,她弯腰在我和蒋黎黎面前各放下一杯茶,恭谨道:“小姐,茶来了。”

我“嗯”了一声,抬手拿起杯盏,放在鼻尖轻晃一圈,茶香氤氲,闻着十分沁人心脾。

蒋黎黎忽而一笑,恍若妖邪附身,整个人都像鬼魅一般让人警惕:“温鸢,你是,景鸢,对不对。”

“你失心疯了。”我没什么表情,只是不耐烦地拧起眉。

我重重地放下茶盏,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既然你不是来为楚朝夕求情的,那就离开这里。”

她闻言“咯咯”笑起来:“说得好像我求了你你就会对他收手一样。”她抚了抚衣裙,朝我眨眨眼,“其实有的时候,我也很想要他死呢。”

还没等我想明白她这句话的深意,蒋黎黎就朝我一行礼走出了院门。

秋叶瑟瑟,我站在廊下看着天边云霞渐渐消失,面目隐在阴影下,带着几分莫测。

18、

日子一晃就到了冬日,寒冷时节甚至能见到飘落的雪花,纷纷扬扬,落在枯褐的枝桠上,积起薄薄一层。

朝堂上日日都在为楚朝夕的案子争吵,楚临予虽然是明面上的帝王,可这么多年掌权,楚朝夕的势力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连根拔起的,故而这些日子闹得京城人心惶惶。

我抱着暖炉坐在案桌前,窗外寒风呼啸,吹得人睫毛直抖。

章儿端着盘子进来,“呀”一声嗔怪道:“小姐,你怎么开窗了?”她放下手上的糕点,走到窗前阖上窗户,冷风慢慢平息下来。

我垂下眼,不甚在意地一笑:“这是什么?”

她看着桌上做工精致的糕点道:“咦,小姐你忘了吗,这是藕花糕。”

藕花糕。我拈起一块放进嘴里,清香四散开,十分宜人。

可惜了。不知道我们英明神武的摄政王在狱中能否吃到。

我晃晃脑袋,你说这叫不叫报应不爽。我的眼神里闪过一丝薄怒,谁让他那日吃了我做的藕花糕还要把我抓起来。不然怎么说,我这么好心的小女子,定然会慷慨让他活过这个冬日。

啧啧,我感叹一声,我果然是天上地下少有的贤良淑德之人,连对着杀父仇人尚且有一丝怜悯之心。不像楚朝夕,哪怕是枕边人的亲眷,为了权势也能毫不留情地毁去。

哦我忘了,我弯弯嘴角,其实我们的摄政王,原是一个难得的痴情种,他是为了自己的挚爱才狠下杀手的。

蒋黎黎啊。

我用手指扣扣红木桌面。让我想想,她该怎么处置呢。

那日来见我时说的似是而非的话,该不会她真的以为我会放过她吧。

这样可不好。我蹙起眉。景鸢最是睚眦必报了。

青春年少无知无畏家人娇纵以致无法无天肆意妄为,世道未曾教会他们做人,自然只有我这样好心的小女子来告诉他们什么叫天道轮回。

昔日恩爱转瞬变为镜中花,满门亲眷被屠,楚朝夕和蒋黎黎怎么可以妄想我放过他们。

日夜陷于可怖噩梦之中的滋味,想来他们也该尝一尝。

我一下一下咬着嘴里的糕点,唇畔笑意越加柔和,恍若冬日暖风,令人望之融融。

隔日我正在堂前绣花,御史大人迈着步子进来,捋着胡子笑眯眯道:“鸢儿近来似乎十分惬意啊。”

其实不是的,我认真地看着他,从地狱来的恶鬼从来不敢奢望惬意,“爹爹来可是有事?”

他慢慢坐下,手抚着漆木座椅,叹道:“摄政王一案颇为棘手,陛下也十分苦恼。”

我放下手中的绣帕,蹙眉道:“难道朝中这么多日,还不能定他的罪吗?”

御史大人笑着摇了摇头,慢慢道:“非也,非也。鸢儿你可知,这世道只认权,不认人。”

他这么说,我只能沉默下来。楚朝夕掌权这么久,手下人脉遍布各司,恐怕此刻关押他的诏狱里,都有他的下属。

此等情况,确实十分不利。

御史轻声叹息一声,拍了拍我的肩膀道:“鸢儿,陛下要见你。”

要见我吗?我的神情变幻一瞬,到底还是应了下来:“好,我即刻进宫。”

毕竟在旁人眼中,我终究是摄政王妃。楚朝夕一日没问罪,我的身份就一日不能恢复。

自然了,摄政王妃的身份,对定罪楚朝夕,想来也是有助益的。

马车辘辘朝紫禁城而去,皇城因为早前的刺杀戒备森严不少,盘查的侍卫见是我面色还古怪了一阵,不过到底还是放了我进去。

勤政殿内富丽堂皇,气派无比。我提着裙摆一步一步走进去,正中的帝王冠服华丽,眉眼较之前所见更具森压。

我想了想,还是跪下来恭敬道:“臣女见过陛下。”

楚临予慢慢朝我走来,伸出修长的手,喉间似乎有浅淡的笑意:“起来吧。”

19、

因着室内添了暖炉,走进来也不觉寒凉,只有暖意盈满全身。我把手放进楚临予的掌心,笑容清浅:“多谢陛下。”

楚临予眼角上挑,多了丝从前难得一见的风流恣意,他看着我,似乎只是好奇一问:“这些时日,你也未曾求我让你去见一见摄政王,温鸢,你就这么绝情吗?”

芝兰玉树的陛下此刻就像个胡搅蛮缠的孩子一般,我叹了口气,恐怕我去见了他你才会坐实我薄情寡义吧,毕竟先行撩拨的女子转头就记挂着成婚的丈夫,这对万人之上的帝王来说,才是最不能容忍之事吧。

所以我只是转过头,眼神落在案桌上的螺钿红漆盒上,轻轻巧巧回道:“陛下难道忘了吗,摄政王于臣女而已,是十恶不赦的仇人啊。”

这话直白得不可思议,楚临予沉默了好一阵才转移话题道:“一些老臣建议朕从轻处罚皇叔,你怎么看?”

从轻处罚吗?我的神色很冷,嘴角带着几分讥诮:“陛下应该明白,放虎归山只有一个结局,那就是自食恶果。”

宽敞的勤政殿里只有我和他两人,此刻他的眼神不闪不避地对上我的视线,慢慢道:“朕当然明白。”

他忽而抬手拥我入怀,下颌摩挲着我的肩头,语气里竟然有些脆弱感:“阿鸢,朕很害怕你会对他念旧情。”他又用了几分力,喃喃道:“还好你没有,阿鸢,还好你没有。”

阿鸢,他也叫我阿鸢。我的神情变幻一刻。

良久之后,我才抬起手臂轻轻抱住他,像在哄他:“没事了,我就在这里。我哪里也不会去,我就在你身边。”

这浮世红尘,谁又说得明白,从前虚情假意彼此周旋,有朝一日就不会演变成真心实意。

我低垂着眼,说到底,这一生,不过是被爱与恨裹挟着去论断,有的时候全然不由我。

出宫时已近夜晚,朦胧夜色中马车驶过街道,几家商铺挂着红灯笼,在冬夜中气氛浓浓。

我掀开车帘一角,懒懒瞧着街上的万家灯火。

似乎从前楚朝夕总喜欢带着我出府,尤其是冬日下雪之时,映着窗外飘扬雪花饮酒,想起来也是一桩乐事。

我仰头看着幽蓝天幕,苍穹恍然,再也没有那年飘落的雪花了。

我忽而用手捂住眼睛,冰凉水渍从指缝间流下,淌过脸颊。

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与他,会走到今日的境地。

当年十里红妆渐次铺开,我身着凤冠霞帔,原也是存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愿景嫁给他的。

到底我们是怎么演变成如今的局面的。

我苦笑一声。

可是我与他,永远不可能回头了。

也不知道现今身在牢狱之中的楚朝夕,有没有一刻觉得对不起景鸢。

有没有,生出过一丝悔意。

本朝历法七年,时大寒,安乐帝颁布诏书,言摄政王楚朝夕以下犯上,意图行刺帝王,为大不敬,且昔日把持朝政,私下结党藐视朝纲,赐月后处斩。

诏书一下,许多仍有不平的官员也住了口。朝政博弈之中,输赢有时才是最有利的证据。

宣布结果的那一日,我正站在廊下听风拂铃铛,清脆如山石撞击金玉,十分悦耳。

还是章儿慌慌张张跑过来,低头跪下道:“小姐,陛下诏书说,赐摄政王月后处斩。”

我顿了一下,收回视线淡淡道:“我知道了。”

她咬着唇,有几分挣扎。我瞥了她一眼,“想问什么就问什么。”

章儿沉默了许久才视死如归般道:“小姐,您对摄政王就没有一丝感情吗?”

我弯起嘴角一笑,真有趣,怎么楚朝夕出了事之后人人都要来问我这句话。难道昔日做夫妻时,我们看着很恩爱的样子吗?

我抚着身上柔软的粉色襦裙,慢慢道:“楚朝夕于我而言,只是一个杀了我姐姐的仇人而已。”

我在心里眨眨眼,其实还是杀了我满门的仇人呢。

见我这么说,章儿放松几分,她嗫嚅道:“我还怕小姐会对摄政王有……”

“没有。”我笑着打断了她,语气轻松,“往后就不必再提他了。”

傍晚用膳的时候,宫里突然来了人,说陛下要见我。我用帕子擦了擦嘴角,看着御史大人正要说什么。他一挥手:“既然是陛下召见,那你就去吧。”

我点了点头,行了一礼后走出府门。

等我到宫中的时候,天色已经慢慢暗下来,皇城被夜色笼罩着,我一步步拾级而上,迈过勤政殿的门槛。

楚临予身边有两个宫女在伺候,见我来了之后行礼退下,轻巧的脚步声恍若未闻。

我一福身:“陛下。”

楚临予提笔写着字,闻言朝我伸出一只手:“过来。”

我抿唇一笑,走到他身旁。

长夜美人灯燃烧,灯火下字迹鲜明,起承转合笔笔如刀,亦是难得的好字。

楚临予像是有意炫耀一般:“怎么样,好看吗?”

少年郎这样的神色,真是让人,望之心悦。

我捏着他修长的手指摩挲,眼神含笑:“好看。”

他不自在地轻咳一声,正要说话时,一个小黄门匆忙进殿跪下,语气惊慌:“陛下不好了,摄政王逃狱了,”他磕磕巴巴地补充道,“还有北边出现了一伙叛军,据报人数不少,正往京城方向而来。”

殿内一片死寂,楚临予的神色冷淡得不像话。

我淡淡一笑,果然,他还有后招。

20、

急急的雨水落在屋檐上,砸出砰砰的响声。我翻着手中的书卷,室内一片寂静。

自那日消息传来,如今已过半月了。北边叛军正一点点逼近京城,派遣出去的金吾卫被击退数次,楚临予每日在朝堂上都要大发雷霆。

我倚着矮榻懒懒一笑,果然是天纵奇才的摄政王啊,居然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真是,佩服呢。

楚临予晚上冒着雨来见了我。一身黑色刺金衣衫,在夜色下也十分夺目。他抿着唇,道:“阿鸢,我要领兵出征了。”

灯火被窗外的冷风吹得飘摇不止,我蹙起眉:“这太危险了。”

楚朝夕明显是在诱他离开皇城,这么草率领兵前去,不是正如了他的意?

说到底,楚朝夕此刻再是盛极,也终究掩盖不住名不正言不顺的名头。他此刻起兵,正坐实了乱臣贼子的身份。江南和川东一带的兵将尚且还在观望,他何必这般着急。

楚临予慢慢摇着头,眉宇间是难以掩盖的风华,恰如当年我初见他一般,始终是个意气风发的郎君:“阿鸢,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是皇叔此番,是在刻意挑衅。大周天承血脉之人,断断不能忍受这样的侮辱。”

他这样斩钉截铁,倒让我无话可说。

我与楚朝夕之间,是不共戴天的弑父之仇。而楚临予与楚朝夕之间,亦盘桓着无数龃龉,旁人之事未曾亲历,确实难懂他人苦。

思及此,我只能平静地看着他,叮嘱道:“此番前去务必小心。楚朝夕把持朝政独领兵权数年,绝不是一个可以小觑的对手。”

楚临予的眼睛弯起来,像盛了一抹弯月,柔和得不可思议。他将大掌放在我头上,声音里含了一丝笑意:“我明白的。”他放下手,一点点扯过我的身子抱进怀里,因离得近了,我甚至能听见他胸腔处微微振动的声音,像是夏日蝴蝶展翅,扑簌簌惊起一片羽翼。

他清淡的声音落在我的头顶:“阿鸢,等我回来娶你。”

少年情深意重,焉知旁观者没有被撩拨动心啊。

我叹了一口气,到底还是认输般环上他的腰。

室内美人灯燃起,相拥的影子映在地面上,纠缠出几分缱绻的味道

许久之后他才放开我,意犹未尽地瞧我一瞬,眼角勾出些风流艳色。我被他看得脸红不止,只能避开他极具侵略性的目光。

楚临予似乎低笑了一声,抬手敲了敲我的额头:“阿鸢,我走了。等我回来。”我闷闷地应了一声,再抬眼的时候只能看见他的衣角翻飞,在夜色中浓烈。

我闭上眼,眼前光怪陆离景象走马灯一般流转,最后定格在同一幕背影上。

当日楚朝夕绑我回老宅,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阿鸢,你等我”。

今朝楚临予来见我,最后一句话亦是“等我回来”。

我也很好奇,这对峙许久的局面,到底会以何种方式作结。

我忽然睁开眼睛淡然一笑,妖魅般的气息萦绕周身,恍若踩着红莲业火缓步而来的阴魂,让人望之生畏。

难道他们真的以为,如今的局势,是由他们指引的吗?

非也啊,非也啊。我懒懒坐下来,拎起案桌上小巧的铜水壶倒了一杯茶递到嘴边。

好戏就要开演了,让我想想,还有哪个名角没上场。

我用手指一下一下扣着桌子,似乎极为苦恼的样子。半晌后忽然明媚一笑,眉眼间一派宛然天真,啊,我想起来了,是亲爱的蒋黎黎姑娘还没到呢。

我吹了声口哨,对着虚空淡淡道:“把蒋黎黎带到皇城最后一道防线处。”

屋檐上细微声响消失,仿佛从未出现一般。

我喝着茶水,心情颇好地晃晃脑袋。

皇城最后一道防线,依山石而建,楼高百尺,名曰“一线天”。

我蹙起眉,十分担忧,要是人从那儿摔下去,恐怕会很疼吧。

尸骨无存啊。

要是眼见挚爱身死面前却无力挽救,看见的人心会更痛吧。

我弯弯嘴角,真是让人期待啊。

21、

清晨朝露尚未消散,天边只有浅淡的青灰色,想必京城的百姓此刻尚未醒来。

我穿上精致的绣花鞋,一撩纱帐,帘上缀着的珠子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守在门外的章儿听见声音揉了揉眼睛,疑惑道:“小姐,你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我朝她微微一笑,容色在熹微晨光中更显清丽。

“嘘。”我冲她一眨眼,“我有要事在身,不要惊动旁人。”

她虽然觉得疑惑,到底还是老老实实听了我的话没再问什么。

我打量了一眼笼罩在灰蒙中的御史府,慢慢迈步走出门去。

整个京城还沉睡着,只有屋檐上悬挂着的红灯笼散发着融融的光。

深巷边站着一匹马,我歪头朝它一笑,小心翼翼地走近,忽而脚尖一用力,整个人腾空坐上了马骑。马儿嘶鸣一声,而后渐渐安静下来。

我的神情慢慢变得冷诮,眼神瞧着远处几乎看不清的城门,一身宽大黑色罩衣同天色融为一体。

我抬起小小的下巴,扬起马鞭用力一挥:“驾!”马蹄激扬起尘土,整个京城渐渐苏醒过来。

猎猎大风呼啸在耳畔,三千发丝若柔顺马草,飘扬在清晨熹微光线中。

离得近了,我似乎可以听见城门外渐次逼近的交战声,甲胄摩擦在一起,发出森森的撞击声。

到了城门后我利落下马,守门的侍卫正严阵以待,生怕城外的叛军攻入京城。

我淡淡瞥了一眼,丢下马鞭一步步走上城垛。

等真正站上去,我才知道何为“一线天”。城墙高百尺,悬崖上的冷风拍打着我的衣衫,猎猎作响,只要我一个不小心就会摔下去,转瞬零落成泥。

五里地外两军陷于火热的交战中,我淡淡地看着,对着虚空问道:“蒋黎黎在哪里?”

涩哑的声音仿佛摩擦着琴弦,十分刺耳:“城门口的茶铺里。”

我的眼神含着笑意,好像想起了什么值得期待的事情:“把她带过来。”

瓮瓮的嗓音“嗯”一声,不过片刻,被结实绑住的蒋黎黎就丢到了我的脚边。

她看着我似乎不可置信,“啊啊”挣扎一瞬,却因为被塞住嘴巴,连一句完整的斥骂都说不出来。

我轻敲城墙上厚重的砖瓦,饶有兴致地俯视着她:“怎么,不敢相信这一切吗?”

我蹲下身子捏住她的脖子,语气毛骨悚然:“你不敢相信的事情还多着呢。”我微微一笑,手下用力,直接把她提起来摁在城墙上,附在她耳边轻声道:“看见了吗,城外是陛下和楚朝夕的军队,他们很快就会到这里来。”

蒋黎黎蹙起眉,眼神里忽然涌上无尽的恐惧,她看着我,似乎被吓傻了。

我满意地瞧着她的神色,果然是聪慧的太师嫡孙女,这么快就猜到我要做什么了。

城外军队一点点接近,一众士兵护着中间的男人退后,而驾马的另一人盔缨覆面,正不紧不慢地领着身后的军队逼近。

我的眼里闪过些微笑意。真不愧是用兵神武的摄政王,在被逼进绝路时还能转败为胜,真厉害啊。

就在楚临予他们几乎要被逼退到城门上时,我懒懒地笑了一声:“楚朝夕,别来无恙啊。”

坐在马上面容好看的男子眯起眼,然后抬头准确无误地看向我。

我朝他友好一笑,顺带安抚性地看了一眼此刻神色震惊的楚临予。

楚朝夕一扯缰绳,马儿乖顺地停步,身后甲胄森森的军队也顺势停下。

他看着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之后他才淡淡问道:“温鸢,你是来求情的吗?”

求情?我勾着腰侧的香囊甩了甩,漫不经心道:“怎么会呢?”

下一刻,我弯起嘴角,潋滟花色徐徐绽放,我扬了扬手腕,小巧的令牌在清晨渐渐亮起的天色里格外清楚,一笑若春花浓浓:“黑鸦军听令!”

楚朝夕身后的兵甲停顿一刻,大半士兵哗啦啦跪下:“属下在。”

银白盔甲摩擦的声音尖利刺耳,在这城门处更显清晰。

楚朝夕的神情冷淡无比,似乎并不在意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啧啧啧,我感叹一声,可真沉得住气。下一刻,我把刚刚吓得锁在墙角的蒋黎黎拎起来摁在城墙上,朝他挑衅一笑:“怎么,楚朝夕,蒋姑娘的生死你也不在乎了吗?”

晨光细微中,我终于看见他的神色微变一刻。他扯住缰绳,声音冷淡:“你要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

我淡然地与他对视。

自然是要送你一份大礼了。

22、

隔着高逾百尺的城楼,他的神情在雾色中有些模糊,不过我能猜到他是在斟酌取舍。

我好心情地轻敲指头,一面是权势,一面是挚爱,想来很难抉择吧。

说起来还真是可惜,当年他对我所做之事,只需要明明白白提剑去往一个方向,断然不需要经过今日这般艰难的抉择。

城门下的楚临予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我的呼吸顿时一滞,而后转开视线慢慢吐出一口气。

今朝所为,恐怕在他眼里已经是莫大的不信任了。

可是没办法啊。我怅然一笑。景鸢的人生只有血债血偿,而复仇之路,唯有亲自动手才能畅快,不是吗?

我无意去做一个良善之辈,亦不会留下多余的怜悯心。对一个恶鬼来说,良心乃是最无用的东西。

我收敛了神色,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坐在高大马骑上的楚朝夕,言辞挑衅:“怎么样啊,王爷,想好了吗?”

楚朝夕亦不避不退,明明白白地同我对视。他的神情冷诮,像是冬日行路途中蒙上的薄薄一层霜雪。可我却莫名觉得,他冰寒外表的下面,藏着诸多挣扎与复杂心思。

我的神情变幻一刻,然而幽微的揣测被他冷淡的话语泯灭在脑海深处:“本王想好了,你放了黎黎,我随你们回去。”

我闻言也无甚表情,只是在心里懒懒想着,果然啊,昔日为着做戏跪在雪地里替我父兄求情,原不过是一场刻意演出来的满腹情深,而今在涉及自己心中真正所爱之人,却可以兵不解刃春风化雨般轻轻松松放弃一切。

我捧住脸叹息,唉,我这个昔日的摄政王妃,委实是活得太窝囊了些。

不过他既然想做这个英雄救美的主角,我自然该成全他。

我放下手腕,宽大的衣袖落在腰侧。我朝他平和一笑,视线转而落在跪着的黑鸦卫首领身上:“黑鸦军听令,摄政王楚朝夕叛乱,即刻押解回京,随众亦然。”

那人低着头,语气恭敬:“是。”

正当我想转身离开时,一道黑影从我身边飞快掠过,转瞬消失在“一线天”浩渺的悬崖里。

我面色一变,旋即转身想要拉住她。可一切都来不及了,我只能看着蒋黎黎的衣裙被冷风拍打起来,仿若纷飞的蝴蝶。下一刻,她的身子重重撞上尘土,鲜血汩汩流出,构成一幅凄美的绝景。

恍若神迹。

我的手指死死嵌入城墙的砖块里,她疯了吗?

我是有过这样的打算,可既然楚朝夕遵守规则选择放弃权势,我自然会给他们一个体面的结局。虽然这结局亦不过是身死,可总比这样惨烈的死法要好。

我茫然地对上楚朝夕冰冷的神色,这一刻,他的神情是明明白白的讥讽,再也没有刚才幻觉一般的复杂。

我定了定神,恢复冷漠,转头对着虚空道:“你去处理一下。”

闷闷的嗓音“嗯”了一声,空气中衣袂拍打的声音细碎可闻,下一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没有再看楚朝夕,只是抚了抚衣袖,缓步走下城门。

京城此刻笼罩在明亮天色下,许多人似是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正惶惶地探头看过来,只是因着先前我特意设下的路障阻拦,一时半会近不得身。

我走到厚重的城门处,声线清脆:“开城门!”

“嗡嗡”的声音不绝如缕,一线天庄重的城门被人拉来,楚临予背对着我的身影格外清晰。

我忽而顿住,有些不敢靠近他,但下一刻还是老老实实迈步走到他身边搀住他,语气关怀:“陛下,你怎么样?”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神情复杂,片刻后才淡淡道:“还好,朕无事。”

我松了一口气,道:“那我们先回宫吧。”

他点了点头,视线落在远处的楚朝夕身上。

昔日气宇轩昂的摄政王,此刻正狼狈地跪在蒋黎黎身边,双手颤抖着抚过她的脸庞。

我不想再看,扶着楚临予一步步迈入京城。

23、

大周十几年的权势之争终于随着一场惨烈的战役而落下帷幕。楚朝夕在三堂会审中被定罪,他的心腹也同样以叛党论之。

正式问罪的那一天,我去了诏狱。

大雪纷飞,整个京城都是银装素裹的模样,瞧着分外好看。

我穿着云雁细锦的斗篷,慢慢迈步走上森冷的诏狱。

狱卒拦住了我,眉眼间浸染着隐隐的煞气:“何人在此?”

我平静地看了他一眼,拿出楚临予给我的令牌,语气淡淡:“我奉陛下旨意而来,让开。”

狱卒转瞬换了神情,毕恭毕敬地替我拉开铁制的大门:“您请自便。”

我敛了神色,拢了拢白色的宽大斗篷,绒绒的软毛扫过我的脸颊,留下一层浅浅的触感。仿佛温热的手掌抚过,又退去,如潮涨潮落。

诏狱森森,因着特殊的构建,走进去总让人觉得有股阴寒之意。

楚朝夕身份尊贵,故而并未同其他罪大恶极的犯人关在一起,而是单独开辟了间狱房。

我走进去的时候,他正安然坐着,听见细微的脚步声才抬眼朝我看来。

我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一刻的感觉。

昔日盛极的摄政王,此刻穿着单薄的囚衣,眉眼落拓,再也不似往日风发意气。

他就这么冷冷看着我,眼神没有一点温度。

我的心里突然变得很难过,像是湿漉漉的清溪淌过,留下一点冰凉的触觉。

可是为什么呢,明明是他罔顾夫妻情分,杀害了我的父兄,事后还以一副深情面孔在我眼前做戏。

而今他摆出这样的神色,倒好像我才是那个负心人。

我偏过头,声音里带了丝嘶哑:“楚朝夕,你别忘了,是你亲手把我逼成这般模样的。”

关押他的诏狱在最深处,我进来的时候摒退了所有看守的侍卫,所以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唯有我们两人。

这一刻,漫漫时光回溯,我只是他的发妻丞相府嫡女景鸢,而不是跨过岁月仍与他有万般牵扯的御史府二小姐温鸢。

而他,亦只是当年与我同饮合卺酒的摄政王。

楚朝夕看着我,良久之后竟朝我平静一笑:“是,你说得对,这一切都是我自作孽不可活。”

他承认得这样痛快,倒让我无话可说。我沉默了片刻,到底还是解释了一句:“我那时并无意杀蒋黎黎。”

筹谋是筹谋,事实归事实,景鸢始终是个说话算话的人,我并不想承担莫名的恨意。

诏狱一角开了个小小的窗子,此刻冷风飘摇,裹挟着细细的雪花飘进来,有几片落在他的发丝上,下一刻便化作冰水,风归化雪。

他静静地看着我:“我知道。”我放下心来,正要说话时,他忽然勾起一个讥讽的笑容:“可你到底还是存着杀了她的心思。”

他这句话就像一只无形的手,赤裸裸地撕开我虚伪的面皮,徒留他恶毒的结论覆在身上,不容一丝一毫回避。

我低笑了一声,神情懒怠,眼角弯出个恰到好处的弧度,下一刻明明白白地与他对视着,我喟叹道:“果然还是王爷你比较了解我呢。”

我朝他得意一笑,眼神落在手指那层艳丽的寇丹上,漫不经心继续道:“可是陛下他一心一意觉得我是个良善之辈啊。”

楚朝夕看着我,同样弯了弯嘴角:“景鸢,有时候我总在想,到底是我逼你如此,还是你骨子里本就藏着这样可怕的灵魂,只等一个契机,就可以变成另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瞧您说的这叫什么话,”我放下手,雪白的斗篷遮住我的大半脸庞,在毛茸茸的兜帽中只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看着十分纯良无害,“事已至此,追究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

往事就应该随枯木腐朽,何必一再提起。

更何况,我微微一笑,这一切的因果罪孽,到底还是因他所起。

我早就说了,若他当年未曾屠尽丞相府满门,照我那时对他的痴情,指不定还能装聋作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把日子过下去。

是他,不念旧情,罔顾人伦,背弃发妻,心有他属。

也是他,欺上瞒下,残害忠良,把持朝政,祸乱宫廷。

我的手指一点点嵌入掌心,面上的笑意也渐渐收敛,最后只剩下冰冷的神色。

你看,到头来,昔日恩爱夫妻不过转眼变为水中月,连最后一丝表面平和都维持不住。

我忽而觉得非常倦怠,无论如何我总算为自己的父兄报了仇,景鸢也不再欠谁了。

往后千万岁月,她总该从仇恨的泥淖里脱身,单纯为自己而活。

我最后看了楚朝夕一眼,也是最后一次如当年初见一般露出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楚朝夕,我走了。”

他的神情似乎有些模糊,良久之后他才道:“景鸢,对不起。”

这一句迟来的对不起,跨过多少静默的岁月,中间又埋葬了多少无辜的魂灵。

我没有再说话,只是沿着来时的路,一步一步,慢而又慢地离开。

大周永泰元年春,摄政王楚朝夕死于狱中。余众叛党皆被处斩。大周恢复往日安宁,且经过安乐帝悉心治理,百姓安居乐业,一个盛世隐隐在望。

24、

窗外的大雪还在下着,我提起狼毫笔写了几页复而放下,想了想还是决定去一趟宫中。

毕竟楚临予给我的令牌还没还给他呢。我甩了甩腰间的香囊,唤了声章儿:“去把披风拿过来。”

她正扇着暖炉的火,闻言惊讶道:“小姐,你不是刚出门回来吗?”

唉,没办法啊,今天我要是真这么待在家里,恐怕陛下会十分不满呢。

我叹了口气,没说别的,只是道:“我要进宫一趟,你去回禀父亲,让管家备一辆马车。”

她“哦”了一声,走过来为我披上披风,嘴上叮嘱道:“小姐你路上小心些,如今雪天寒冷,不要着凉了。”

我冲她眨眨眼:“知道啦,你家小姐又不傻。”

我走出府门就看见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御史府外面,风雪慢慢变小,我踩住踏马石,利落地上了马车。

等到了皇宫,我跳下来拢紧披风,细碎的雪花从空中飘落,我仰头看着灰蒙天色,苍穹浩瀚,不知冷眼看了多少代更迭。

我笑了笑,想来我们这些爱恨纠缠,在它眼中亦不过是长河中一群蝼蚁的撕咬。

既如此,我低下头晃晃脑袋,何不活得痛快些呢。

我走进殿内的时候,一阵暖风袭来,楚临予正认真批阅着奏折。

我小心翼翼走过去,他忽然抬眼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呢。”

我装作没听懂他的话,十分狗腿子道:“怎么会,我心里可记挂陛下呢。”

那日扶他回宫之后,我便直挺挺跪下请罪,言道我所为的确僭越,但为了能一网打尽摄政王只能出此下策。

楚临予那时冷笑着看我,案桌上的书籍被他挥落在地,他走过来掐住我的下巴,眼里第一次有了戾气:“温鸢,朕是不是太过纵容你了?”

这的确是事实。我默然一刻。倘若不是依仗他对我的眷恋,今朝我也不敢这么肆意行事。

嗯,按行话来说的话,这就叫“恃宠而骄”。虽然我也称不上宠,我撇撇嘴,觉得自己是大大的冤枉。

况且怎么说,我到底还是成了事。

楚临予似乎被我的神情气笑了,半晌后才放开我,冷冷道:“你走吧,朕不想看见你。”他转过身背对着我,像是在平息心底的怒气。

我站起来走过去抱住他,脑袋靠在他的背上,声线软软道:“楚临予,你别生气了好不好?我承认自己是鲁莽了,但是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断了他的后路。”我蹭蹭他的身子,乖乖认错:“我错了,你不要生气行不行,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

良久之后,我听到一声轻叹,似乎无可奈何。楚临予转过身来把我拥在怀里,嗓音清清淡淡:“温鸢,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我抿唇一笑,抬手环抱住她。

刻意的引诱转为入骨深情,少年郎的心意,有时想来,真让人忍不住心悦啊。

想到这儿,我挪过去牵住他的小指晃了晃,撒娇道:“陛下,臣女一直都记着您呢,丝毫不敢忘怀。”

楚临予嘴角翘起来,眼神却故意不看我:“真的吗?”

殿内雪枝形的灯燃起小小火焰,我弯弯嘴角,俯身勾住他的下巴吻下去,呼吸相融间我逸出一声轻叹:“这样的话,陛下觉得呢?”

红烛昏沉,楚临予轻笑一声,抬手将我抱起来放在床榻上,覆下身子,细细啃咬着我脖颈间的肌肤:“朕觉得——”他拉长了语调,唇色昳丽,眼里满满都是笑意,“朕觉得甚好。”

长夜漫漫,纱帐一层层放下来。窗外雪花飘下来,冬日雪景美得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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