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诸公登慈恩寺塔

唐代 杜甫

高标跨苍穹,烈风无时休。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

方知象教力,足可追冥搜。仰穿龙蛇窟,始出支撑幽。

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

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

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惜哉瑶池饮,日晏昆仑丘。

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求?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

唐玄宗天宝十一载(752),这一年发生了几件事,杨国忠与李林甫彻底决裂,李林甫欲害杨国忠,但未成功,秋冬之际,李林甫病重而薨,自后政事悉数委任于杨国忠,而安禄山最忌惮李林甫,此后朝廷也再没有人能压制住他。这一年,像是大唐王朝在盛世的假象中盘桓了十数年终于装不下去而急速奔向深渊,三年后,安史之乱爆发,大唐王朝彻底走向衰落。

岑参与杜甫谁最好 杜甫与高适岑参等同登慈恩寺塔作诗(1)

也是这一年秋天,岑参从安西都护府高仙芝幕府判官任上回京述职,忙完公务,他邀请高适、薛据、储光羲、杜甫等好友出城游览,来到曲江池畔大慈恩寺,几人登临揽胜,触景生情,高适首先作诗《同诸公登慈恩寺浮图》一首,其他好友随之唱和,杜甫这首《同诸公登慈恩寺塔》便作于此时。那么,我们暂且盘桓于这盛世的假象中,看一看杜甫诗中的语言与担忧,愤恨与悲凉。

“高标跨苍穹,烈风无时休。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慈恩寺塔的高峻已经跨过了苍穹,在那苍穹之上,烈风无止无休。若没有那旷达洒脱的胸怀,登上这样的胜境,怕是要翻腾起心中无限的忧愁。前四句是一个开场,描述了慈恩寺塔像是一座能上达天听的浮屠一般,从关中平原拔地而起。我们看看其余诸公的描述,高适诗中说“登临骇孤高”,他登上这么高的浮屠,都有点惊骇于它的孤高;岑参诗中说“塔势如涌出,孤高耸天宫”也无甚奇;储光羲诗中说“金祠起真宇,直上青云宵”也并无拔萃之意。看来这第一句都只是描绘了慈恩寺塔高绝出尘之势,诗人们的构思都是以此为出发点。“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几人的诗从第三句开始分流,始见高下。诗人自述,我知道自己并非旷达洒脱之士,也没有那样万事不关心的胸襟和气度,登上这座高标浮屠,我触目伤怀,满目心伤,像有一百种忧虑翻上心头。杜甫以一介布衣的百忧更能衬托出玄宗皇帝的无忧,“上晚年自恃承平,以为天下无复可忧,遂深居禁中,专以声色自娱,悉委政事与林甫”(《资治通鉴·唐纪三十二》)。杜甫好像很喜欢用“百忧”这个词,他的《百忧集行》诗中说自己“强将笑语供主人,悲见生涯百忧集”,《送率府程录事还乡》“告别无淹晷,百忧复相袭”,高适在晚年想念杜甫时也在《人日寄杜二拾遗》中描绘他“身在远藩无所预,心怀百忧复千虑”。百忧,是杜甫的人设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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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知象教力,足可追冥搜。”象教,即佛教,我们知道每一座佛寺中都有大雄宝殿,里面正中央有佛祖、菩萨象,佛教便是用这样的形象来教化世人,所以佛教又称为象教。冥搜,指自己的思想可以在无边无际的宇宙中任意驰骋。这两句的意思是,登上这样雄伟的浮屠,才明白什么是佛法无边,也只有登斯塔矣,才能使我的襟怀、我的冥想驰骋无涯。“仰穿龙蛇窟,始出支撑幽。”龙蛇窟,指在塔内拾级而上的狭窄通道。支撑幽,《黄山谷别集·杜诗笺》:慈恩塔下数级皆支撑洞黑,出上级乃明。这两句的意思是,我们仰望着从塔下登级而上,像穿梭于龙蛇那黑暗的洞窟,直到登上塔顶,方才见到光明。这两句描述诸公从塔内而上的情境很有代入感,仿佛能使读者听到他们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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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羲和,上古神话传说中的人物,据说是他(有的版本作女性)驾着六龙之车载着太阳在天空中奔驰。少昊,华夏共祖、三皇五帝之一,传说中的司秋之神。诸公此时都已登上了塔顶,在这冯虚御风之处,他们各遣情怀,抒发感想。从众人诗中可以读出,杜甫此时已进入了另一种境界,因为能明显地看出他并没有和其余诸公“在一个频道上”,岑诗说“下窥指高鸟,俯听闻惊风”,高诗说“宫阙皆户前,山河尽檐向”,储诗说“苍芜宜春苑,片碧昆明池”。有了对比,便觉出杜诗中的大不同,众人诗是以“夸张”的修辞手法描述着眼前所看到的景象,无论是高鸟、宫阙还是昆明池,诗中的“冥搜”似乎都没打开,诸位才人还是在脚踏实地地作着诗。而杜甫,此时已经变成了那个“手可摘星辰”的小男孩,他仿佛看见北斗七星就在长安北门那儿,银河流淌的声音就在耳畔,他看到羲和鞭赶着白日从身边匆匆而过,司秋之神少昊在他眼前开始降下秋天。当你在脑海里想象着这些画面,恍惚间有没有一种错觉,以为这样的诗句是李白所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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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秦山,指长安南边儿的秦岭。诗人继续驰骋自己的想象,他向南俯视而去,惊讶地看到,原先崇高险峻、气势磅礴的秦岭忽而成了一个个支离破碎的小山包;他再向北望去,原先泾渭分明的两条大河,也变得茫茫而不可测;他把视野收回来俯瞰近处,只见到一片气宇朦胧,哪儿还能辨别出长安城呢。

杜少陵俨然已经不管不顾了,他怕是写嗨了,豪气上头了,他看到的一切都不过如此。站在塔顶,尽情驰骋自己的想象,任那“冥搜”到达无边无际的地方,至少有这么一刹那,他忘记了现实的痛苦,他忘记了自己是“百僚底”,他忘记了自己是同行诸公中混的最差的,能让他这样一个百忧之人有一瞬间的解脱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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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事先不知道这首诗乃杜甫之作,只读了上面八句,你大概会认为这出自太白之手,但这其中又有不同。同样的夸张、豪迈、浪漫、气魄,若是出自太白之手,人们便拍手击节啧啧叫好,但若出自杜甫之手,却使我们读出另一种味道。少陵当然也是可以豪迈浪漫之人,但他更多追寻的不是个人内心性灵的满足,而是自己对这个世界能做点什么,对君王能做点什么,对黎元能做点什么,所以他始终显得忧心忡忡,不论是咏物还是赠予朋友的酬唱之作,我们总觉得他有心事。他还是儒家积极用世的那一套思想。

于是,当杜甫豪迈浪漫的时候,我们却感到悲凉,他不是像太白那样真看到秦岭成了小山包,也不是真的听到了银河在耳边流动的声音(对太白这样向内而生的人来说,或许是真听到了),他最可能的是在逃避,逃避现实世界,逃避他自己实际不朝被廷认可的窘境,逃避他真实的内心,于是他把口号喊的更响一点,把口气夸的更大一点,把气势做的更足一点,把目标定的更高一点。只有这样,他才能躲避自己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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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看下面的部分。“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惜哉瑶池饮,日晏昆仑丘。”他再回过头来朝南望去,一下望到了潇湘这里,这是虞舜征伐有苗氏驾崩的地方,“舜伐有苗,崩于苍梧之野,葬于九嶷之南”。他看到潇湘便想到了舜帝,他想叫住他,却没有任何回音,虚无缥缈,只有一片片浮云正飘散在苍梧之野舜帝陵寝之上。有人说这里的虞舜指代的是唐太宗,杜甫想唤醒太宗,想让他来重振大唐王朝的国势,可惜这当然是没有任何回应的。他又向西望去,看到了昆仑之巅,看到了西王母的宫廷,周穆王与西王母正在这里饮酒欢歌,纵情声色,通宵达旦,这显然就是指玄宗皇帝和杨贵妃之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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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 黄鹄,白天鹅,能飞千里,这里指怀才不遇之士,也是诗人自指。纵观唐玄宗重用李林甫的十九年,朝廷内有识之士只要不肯攀附于自己,就必然会被李林甫找机会贬出朝廷,甚至构陷罪名惨遭杀害,“公卿不由其门而进,必被罪徙;附离者,虽小人且为引重。同时相若九龄、李适之皆遭逐;至杨慎矜、张瑄、卢幼临、柳升等缘坐数百人,并相继诛。以王鉷、吉温、罗希奭为爪牙,数兴大狱,衣冠为累息。……林甫有堂如偃月,号月堂。每欲排构大臣,即居之,思所以中伤者。若喜而出,即其家碎矣。”(《新唐书·奸臣上》)于是我们便明白了杜甫这最后四句之意,怀才不遇之人不断地离开朝廷,他们的呐喊像哀鸣一般,他们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出路,也不知道国家还有什么出路。而那些阿谀奉承、趋炎附势之徒,却各有各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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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观杜甫这首诗的情绪抒发,有一种站在塔顶,极目远眺,拍着栏杆,狠狠叹气的感觉,像辛弃疾《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中“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凭栏意”的憋屈,像岳飞《小重山·昨夜寒蛰不住鸣》中“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的苦闷。你能想象一个四十不惑的中年人,在蹉跎了多少年后,仍然看不到一点人生将要改变的意思,不仅如此,眼下的皇州却还是一片阴霾,国家颓势日显,自身命运沉沦,他到底能怎么办呢。三年后安史之乱爆发,国家的衰颓已成定局,我们后人再怎么惋惜也无法改变这样悲痛的历史事实,只能慨叹于杜甫忧国忧民的预言好像是能预先看到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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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五位好友一同来到慈恩塔处游玩,虽然都志同道合,彼此交心,但是真正藏在深处的心事又有谁知道呢,即便知道,又能如何安慰呢。于是中年人只能把所有的秘密藏在心里,因为他知道,就算说出来了也没人能听懂、没人能感同身受,所以中年人的崩溃都是悄无声息的,中年的崩溃都是突然而然的,因为他心里藏了太多的事,或者不是他要藏,而是真的没法说。

如果你从这首诗中还不能理解杜甫的悲哀,那举一个相对松弛的例子,就是周星驰电影《唐伯虎点秋香》中的片段,江南四大才子在苏州游玩,百姓都出来一睹他们的风采,走到桥上,他们每人分别作一句诗,祝枝山、文征明、徐祯卿等三才子作完,轮到唐伯虎,他不假思索吟诵出来,随后放荡不羁仰天大笑,周星驰用一种十分荒诞不羁的形象与艺术塑造将这种内心深处不能被世人理解的心境表现的淋漓尽致。

虽然将少陵诗与今人电影做类比拐的弯儿有点大,但这不妨碍我们对诗的欣赏与理解,也更能促进我们用今人的眼光、今人的情感去感同身受杜甫心中的悲凉,他只有被我们理解了,才是不朽的,也才是他最想要的,他不被那时候的世人理解,但我们从他诗中读出了现代人的情感,我们理解了他,他也便是有了知己,这样也算是对悲苦文人的一种聊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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