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陈渠珍、沈从文到黄永玉:凤凰的武功与文脉
2015-11-01 周毅张文江 收获
作者简介芳菲,本名周毅,四川泸州人,复旦大学文艺学硕士,上海文汇报记者。现任《文汇报》“笔会”副刊主编。已出版随笔集《私心与天籁》《过去心》,即将出版新闻作品集《风雨雪雾回故乡:印象与提问》。《沿着无愁河到凤凰》是作者芳菲阅读黄永玉《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生发出的随想札记,通过对陈渠珍、沈从文、黄永玉等湘西人物形象与传奇的抒写,描绘了湘西的风土人情,以及凤凰文化精神的传承不灭。书中收录有数十张黄永玉授权插画与题字。从陈渠珍、沈从文到黄永玉:凤凰的武功与文脉——《沿着无愁河到凤凰》新书分享会对话嘉宾:张文江 周 毅主 持:黄德海
黄德海:周毅的新书《沿着无愁河到凤凰》,主要谈论的,是黄永玉先生的《无愁河的浪荡汉子》。这个作品已经在《收获》杂志连载了将近七年,七年里,我们很幸运地看到黄永玉先生持续不断地在写这个故事,越写越好。这几乎是一个奇迹,很让人振奋。与此同时,我们也见证了周毅耐耐心心地写出了她这本值得珍视的书。下面先请周毅来讲讲跟这本书有关的故事。
周 毅:《收获》负责“无愁河”具体编辑工作的王继军,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说“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每个写作者都应该知道其中的辛苦”。他说他们杂志上的连载,即使只是连载一年,每年写六期,每一期两到四万字的文章,而且是查资料类型的写作,专栏写作,都会有作者逃掉,坚持不下去。结果这么一个高龄的写作者坚持下来了,从2009年至今,已经六年多。每到发稿日期,黄先生的文稿就发过来,手稿和电子稿一起,有时候人在凤凰,有时候在意大利,但没有脱过一期。
就作品本身而言,又是一部杰作。最近的一期《收获》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看,用黄永玉先生自己的话说,写到了他人生的第一高潮。他说,他“杀人了”。这是一件很惊人的事情,他真的是去杀人了,也可以说是去“成仁”了。我看了之后的那种感觉,那种震动——上天借他的手去惩罚人,试验了他,又保护了他。他没有把那个人杀死,而且杀错了——写得非常精彩,那么重大的一个事,他写得很短,显示了非常强的控制能力。
我从解释书名开始,分享一下我的这本书吧。“沿着无愁河到凤凰”,从字面上讲,“无愁河”就是指《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到“凤凰”,也可以很直白的理解,就是黄永玉先生的故乡,沈从文先生的故乡。这个书名就是说,我通过读“无愁河”,去到了凤凰,慢慢了解了凤凰。“无愁河”的写作过程,延续了这么多年,所以,我的这些文章也是在四五年的时间里陆陆续续写成的。似乎可以说是鉴赏,可以说是评论,也可以说是写我的收获,我在这里面获得了什么。
我的这本书扉页上有一个题记,我说:
世上本无无愁河,
有了黄永玉,才有无愁河。
那么,
世上本来有凤凰吗?
这个题记呢,又悄悄地把“无愁河”和“凤凰”的字面意义做了一个转换。“无愁河”,黄先生在给他的作品取这么一个名字时,究竟是什么用意呢?这个话真的是非常大白话,每个人都不会在这个上面打格愣、停留,无愁河,就是一条无忧无虑的河嘛。
黄先生这部书的写作,我不知道大家是不是很了解情况。最初的一部分是在他60多岁时在香港时写的,写了近20万字,在香港连载了一年,可能因为香港和大陆毕竟有一些隔阂,刊物觉得读者不是那么能理解,就中止了。黄先生也很傲气,他说你不连载我就不写了。我觉得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态度,一个好东西的傲气。之后,这事一搁就是十多年,一直到2008年,黄先生84岁了,友人鼓励他,说你没有写成太可惜,他动心了,说如果有人愿意连载的话,我就再写。这时候李辉就联系了《收获》杂志主编李小林,李小林同意了。于是从2009年,“无愁河”开始出现在《收获》上,2009年发表的是最开始已经完成的那一部分,黄先生重新配了插图。我在《收获》连载之前已经看过最早的第一部分,那时我也有了一种傲慢,我觉得这东西太好了。好到什么程度?好到黄先生后来续写的时候我都不想看了,我怕他要是没有以前好怎么办。作为一个原来好东西的读者,我都不想理坏东西。(笑)
但是,他写出来了,不断带给人——借用德海的话,就是“振奋”!就是有这么好的东西。这个时候再来想“无愁河”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凤凰”又是什么意思?
黄先生给自己的这部作品——一部他写自己一生的作品——取了这么一个名字:一条没有忧愁的河流。反过去大家想想,即使从黄先生出生的那一年,1924年算起,百年中国是无愁吗?不是,真是太蹉跎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苦难,大浪淘沙,种种的不幸。黄先生形容自己时说过一句话,他说“我就是一块泡在泪水里头的石头”,苦难太多了。他自己经历的苦难,和我们这个民族国家,这一百年的苦难都太多了。但是,他给自己的作品取了一个“无愁河”的名字,真是向上的精神和振作,他在给自己、给故乡打扫忧愁,要把这一百年的忧愁都打扫得干干净净。我觉得这三个字就是这部作品的“相”,无愁,就是要把这里面的忧愁都打扫干净。所以,这里面的精气神真的是了不得的。
再说凤凰。除了是一个地名,传说中的凤凰还是一个再生之相,它经过了苦难,重新再生。那么,这本书名又是想表达这个意思:通过“无愁河”这个作品,打扫忧愁,走向重生。所以,我取了这么一个书名,借到了黄先生的作品里面两个很关键的东西,自己也感觉挺喜悦的。这一百年总的来说,我们的精气神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一种状况,一种面貌,他把这个东西全部打扫了,经历了百年苦难以后,要看看他怎么能够非常真实地把读者带入到这么一种无愁的境界,他的那种力量,成就了一个能够“独立于世界的人”这么一个形象。
这一次对话的副题是“从陈渠珍、沈从文到黄永玉:凤凰的武功与文脉”。有朋友问我是不是转行搞人文地理了,说这个副题太具体,其实这只是我书里的一篇文章的主题,关于“无愁河”,我书里讲的不止这一点,也可以说通向“凤凰”的路不止这一条,不过今天就讲这个。
在沈从文、黄永玉前面加一个陈渠珍,这算是我的一个发现吧(笑)。
沈从文和黄永玉先生大家应该都熟悉,陈渠珍可能熟悉的人不太多。这个发现我要感谢张文江老师。其实,也不是说张老师告诉我陈渠珍这个人,而是好多年前第一次上张老师的课,他跟我们讲了一个读书的方法,他说,读书应该“往上读”!“往上读”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看一本书,不仅是要看这个书写了什么,更要看这个作者看了一些什么书,他的精神的源头是什么。我觉得我这次就有点用上这个方法了,看看沈从文、黄永玉这些人,他们的精神源头是什么。我觉得他们的存在实在是一个很罕见的事情。我们反过头去看这一百年,中国文学史有没有这样子的一个存在?凤凰,和沈从文、黄永玉,简单来形容吧,就是说他们是一种正面的形象,肯定的力量。就故乡而言,不管是鲁迅先生的故乡,还是巴金先生的故乡,都是一种比较衰败的,需要去批判、拯救的。但是,只有凤凰,最初在《边城》里呈现,后来在黄永玉先生这里成就,成了一个正面的力量。我曾经有一次跟德海说,你不觉得吗,这一百年就是只有这一个例子。他立刻不同意,说当然不只这一个,还有钱钟书陈寅恪他们。我说好,那是学术上面,但是通过形象、通过文学,来把中国传统的一些元气保留下来,就是他们。这样说好像德海是同意了。
这三个人的人生,是非常艰难的。了解了他们的艰难,会知道他们的可贵。
陈渠珍,可能也有人读过他的一本书,就是那本《艽野尘梦》。一本很传奇的笔记体小说。前些年出过好多个版本。讲的是一个清末的下层军官,带兵进入西藏的经历和故事。当时英国的军队通过印度入侵西藏,清政府派了赵尔丰去阻击。陈渠珍是湘西凤凰人,他作为一个下层军官,也进藏了。参加了一些战役,收复了一些地区。但是,就是在这个战事进行过程当中,大概是到西藏一两年之后,辛亥革命发生了,接着皇帝都没了。他们都是从英国人的报纸上知道这个消息的。这个时候军队就发生了哗变,分裂,四川人认四川人的头,湘西人归湘西人,这个陈渠珍就带着115名湘西士兵,期冀步行回到内地。他们走的是青藏线,想从西宁这边出藏,走了整整七个月。他们预计两个月能够走到,可是迷路了,两个月以后粮食没有了,五个月以后火也没有了。所以,我后来引用了朋友舒飞廉的话,称陈渠珍为“艽野中的约伯”,这是《新约·约伯记》的典。就是说上天剥夺了一个人所有的东西,考验他的信仰和为人、品质。陈渠珍也经历了这么七个月的一个生死考验。他们,115个人出发,到达西安的时候就剩5个人,其他人全部死掉了。5个人里头有一个藏女叫西原,是他在西藏娶的一个女子。西原才19岁,在路上为陈渠珍做了很多贡献,因为她毕竟是西藏人嘛,风土,气候,语言,她都更了解,她保护了陈渠珍,结果到了西安以后,西原生病去世了。陈渠珍的这本书就结束在西原去世这里,“肝肠碎断,仰天长啸”。
陈渠珍回到了湘西。这些苦难,他用了整整两年时间来休养生息,然后开始出来做事。他当时是一个军官,怎么和沈从文、和黄永玉发生的关系呢?
看一下这三个人的出生年月,陈渠珍1882年,沈从文1902年,黄永玉1924年,基本上是二十年、二十年这样的一个代际关系。陈渠珍在湘西做军官的时候,是三十多岁。沈从文这时十几岁。其实在《从文自传》里面,沈从文就写到陈渠珍了。他把陈渠珍称为对他“人格和精神产生了终身影响的一个人”。但可能是因为陈渠珍这个人当时没有名气,沈从文写到他时没有写名字。也可能写了大家也会忽略掉,不知道这个人是谁,认为也许就是当地的一个被历史淘汰的人。当时,沈从文在部队里给陈渠珍当书记官,接触到了陈渠珍的大量藏书,让他开了眼界,看到了人类文明,人类智慧的一些光辉。沈从文决定到北京去的时候,陈渠珍没有挽留,预支了三个月的军饷给他,说你去吧,如果闯得不好,欢迎你再回来。沈从文说,我就带着他的这些钱上路了。
我不具体展开讲陈渠珍了。我把这个线索大概拉一下,我的书里面有具体写。
陈渠珍和黄永玉先生又是怎么样的关系呢?黄永玉在家乡凤凰生活到12岁,之后开始了流浪岁月,而这12年,正好是陈渠珍做湘西镇守使,以军政首领的身份在湘西搞“湘西自治”的一段时间,我书里说,这是陈渠珍给湘西在乱世中打拼来的一段好时光。沈从文、黄永玉一辈子念兹在兹的凤凰,可能都和陈渠珍的努力有关系。
可能大家知道黄永玉先生在凤凰老家建的一所房子,叫玉氏山房。当时我也蛮迟钝的,第一次见到的时候问,为什么叫玉氏山房。别人说,不是黄永“玉”吗,那就叫“玉”氏山房嘛。这么简单,我觉得我很笨。结果就是因为我的这个笨,倒是看到了这屋子外墙草丛中的一块小碑,对这个取名的一个小小的说明,他说这个“玉”字,是纪念几个人。黄永玉先生名字里的这个“玉”,里面包含了沈从文,因为这是沈从文先生给他取的,本来黄永玉的玉是富裕的“裕”,沈从文说这个名字像一个商人或者是开布店的老板,然后让他改了这个玉。其次黄永玉先生的父亲叫黄玉书,也有这个玉字。然后,他说还要纪念一位难以忘怀的人,就是陈渠珍先生,陈渠珍先生给自己的取的号叫玉鏊,就是古代武士的头盔。所以,这个玉字,包含了这么多人!
有一年到凤凰去,正好碰上给陈渠珍先生迁坟,陈渠珍的尸骨在长沙几十年,他的家人想把他迁回来,来请黄永玉先生设计了整个墓地的方案,包括选址。所以,我觉得这是到了凤凰应该去看的一个地方,就是陈渠珍先生的墓。他设计的墓,他题的墓铭,和他设计的表现西原和陈渠珍关系的一个雕塑。
他们三个人的这个关系,书里头写得更详细。我想说的是,如果了解陈渠珍是怎么样一个人的话,就会觉得凤凰的谱系、精神的脉络是很惊人的。要互相参照阅读,读了黄永玉,读了沈从文,再读陈渠珍,就会对这么一个非常独特的现象,在我们百年中国文学史里面很罕见的这么一个存在,才可能有一个更深的了解。我们所感到的那个“肯定的力量”,到底是在肯定什么,他们到底是在维护什么?
我现在再说一个事情。那天我这个新书分享会的微信推了以后,我也在朋友圈里发了一下,然后,就有朋友私信里跟我说,说刚刚去了凤凰,很可惜已经变了,“不是你笔下写的那个凤凰了”。其实这个说法也不是第一次了,一直有人说,即使是我自己到了那边,也会有这样一个感想。所以说呢,我的这个书名有第二个意思,在作为地名的凤凰之外,还有一个什么东西。如果说凤凰有复活、再生这么一个相的话,这不是我们眼睛看到的那个东西。我看凤凰,还在看的一样东西就是,看已经变化了的凤凰,看黄永玉先生怎么对待,怎么自处。就是说:是的,世界变了,故乡也变了,那我心底有一些没有变的东西,这个东西怎么和现在的世界发生关系?这个我觉得很重要。黄先生在凤凰做了很多事,他说过一句话我印象很深,说:“给家乡做事,要认,要不动心。”这两个意思非常好,就是说你要认,你做一件事必须要去认,就做,然后不动心,体会一下这个“不动心”。这是我从无愁河得到的一些启发,好的,我先讲这些,谢谢。
黄德海:还是四五年前了,我收到张文江老师转发来的一封邮件,邮件的题目叫做“高高朱雀城”。没错,这就是周毅关于“无愁河”的第一篇文章,名字很高古。我很快看完了这篇文章,然后跟张老师在电话里讨论,张老师对文章给了非常高的评价。在发表以前,我想,肯定有很长一段时间,因为张老师的转发,有一些朋友在秘密地传阅这文章,觉得非常好,希望周毅可以不断写出这样的好文字。等周毅的这批文章慢慢写出来,写到陈渠珍的时候,我们就又有了一个新的期盼,不知道张文江老师是不是哪天会讲一讲陈渠珍呢?在张老师的判断序列里,陈渠珍会是什么样子呢?今天,我们等来了这个机会。
张文江:周毅这本书的直接缘起,来自黄永玉先生。黄永玉先生的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非常奇特,难以用现成的观念来概括,将来文学史如何评价,我相信也会有一些困难。周毅是非常敏锐的,以读者的直觉感应了这本书,然后以她的热情来写作,这才有了我们今天要推荐的书。周毅完完全全地被黄永玉先生的书所感动,而我呢,愿意更退后一步,在远一点地方看,从陈渠珍到沈从文到黄永玉的整个路径。然后,再往上推推,再往下推推,看看会出现什么。
早就期待周毅这本书,其中大部分文字,我当初都读过,还提出一些意见。我想说,到目前为止,这是周毅写得最好的书。好在哪里?第一,题材相对重要,人物的性格——其实,我更想说人物的品格——相对鲜明。第二,在文体上有所探索,就是我一直讲的,文学批评自身也是艺术品,和批评对象形成竞争关系,而且尝试有所超越。这本书布局相对巧妙,文体散落有致,部分语言的节奏像诗,某种程度上具有歌唱性。但是,我觉得光说好话没意思,一片赞美声或许会淹没人。这本书对现代人有思想上的启迪,对当今社会尤其有特殊意义。我想从另外的角度来拨弄一些弦外之音,重新阐发一下这本书应该有的品格,这样构成别一种形式的推荐,以此来显示我的诚意。
刚才周毅说明了书名的来历,《沿着无愁河到凤凰》,她很满意这个书名。这个书名比较文艺,比较清新脱俗。“无愁河”是文学作品创造出来的形象,凤凰是真实的地方,两者连缀,包含了虚实互动。如果我能够提出意见的话,我更愿意采取的是,这次讲座使用的副标题——“从陈渠珍、沈从文到黄永玉”。甚至更加赤裸裸,就用三个人的名字:“陈渠珍、沈从文、黄永玉”(想象一下,图书检索的效果!)。当然,我的推荐过于直白,不要说别人不同意,我自己大概也会推翻。不过,我想讲的是,即使提出来后再减去,只要提出过,对此书的认识就会有所两样。
我要讲的内容,其实也来自作者,作者对此并非不认识,只是还比较隐约。把三个人并列,其中的沈从文、黄永玉,现在的人都知道。关于他们的事迹和形象,我暂且代作者卖一个关子,请大家读手头的新书。我想重点谈谈陈渠珍,沈、黄两个人大体有定论,而他近乎没有定论。为什么这三个人我愿意并提呢?我认为沈从文也好,黄永玉先生也好,他们的内心深处,都对陈渠珍有所认同。相关的表述,书中也多处出现,比如说43页,214页,216页,225页。这本书的18页上,作者写到自己的惊奇和不平静,提出了疑问:陈渠珍“究竟是一个不合时宜的旧式军人,还是在时代中脚跟立定、不随波转的修道苦行僧?他毕生的努力,是可以扫进历史废纸篓的无用功,还是仍保有未散发尽的积极能量?他究竟是不东不西,不古不今的半吊子,还是试图兼容东西古今造福于民的志士”?而最后一句话是:“很难回答。”在37页上,作者又提出类似的问题,她说,陈渠珍在凤凰和平举义,“保住了自己的性命,也保住了湘西的平安。在他的思虑中,必是以后者为大,这是他一生贞吉不死的关键处。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是‘哪一点对头处’?我尚不得知。”当然,这里的“很难回答”,“不得而知”,非常可能是写作上的修辞,其实是不用回答的。我姑且把它看成疑问,来尝试作出回应。
先引用书中沈从文讲述的陈渠珍,看看陈渠珍的品格在哪儿?20页引沈从文说:“使我很感动的,影响我一生工作的,却是他那种稀有的精神和人格。天未亮时起身,半夜里还不睡觉。凡事任什么他明白,任什么他懂,而自奉常常同个下级军官一样。”还有一处在34页,讲到陈渠珍以王阳明、曾国藩自许,作为自己日常修身的榜样。
我说陈渠珍是这三个人中间通往古典世界的接口,在他身上有中国主流传统的那一套学问,那一套人格。而沈从文和黄永玉对此都有所截取,完成了他们的传奇事业。中国学问的核心在哪里?它的核心在我看来就是做人做事情的学问,而不是文字上打转的功夫。如果我来理解中国文化的话,首先要从王阳明开始,然后逐步上溯。不得已次一等,从曾国藩开始;再次一等,也许要关注张之洞,他的《劝学篇》和《书目答问》,对中国传统作最后的系统性整理。像王国维、章太炎等人对国学的贡献也很大,他们也参加政治活动,但他们的贡献主要不在于做人做事情。而陈渠珍的一生实践,全都由做人做事情而来,这才是中国最内在的命脉。书中引用陈渠珍说的话,“一个人要晓得,从早到晚,从生到死,总要劳动,总要做事”(44页),这些话他用在自己身上,不是用来要求别人的。在中国的古典学问中,这就是《尚书》的《无逸》,我因为喜欢,过去也写过解释。
这本书43页,讲到治国、护国、生产三种阶级,陈渠珍都已经兼及,而沈从文和黄永玉还缺治国一项。各大文明系统的古学,在中国孔子是德行、言语、政事、文学(《论语·先进》),治国、护国在政事和言语这一路。当然,《论语》以君子作为言说对象,那么同时也包含和生产者或劳动人民的关系。相对于古希腊呢,就是所谓的理性、血气(或激情)和欲望,治国、护国在血气层面。在印度的四种姓中,婆罗门、刹帝利、吠舍和首陀罗,治国护国呢,大致相当于刹帝利。陈渠珍本人的德行几乎无亏,但是,古典学问还有更高的要求,不仅本人要有德行,而且必须对德行要有所认识。陈渠珍已经下接地气,没有人知道他,不是他的错,他本来不追求这些。但是,如果从修养的层面来讲呢,另外还有上接天气那一条路,这条路永远可以扩展。
打开周毅新书的第一页,扑面就看到“艽野尘梦”这四个字。“艽”有两种读音,在《诗经》中大概是读成“qiú”的,“艽野”是远荒的意思。那么这个尘梦呢?古典世界浩瀚无垠,在中国可以有三个方向。陈渠珍把自己的居所题为“寥天一庐”(34页),出于《庄子·大宗师》,那和道家有关。“尘梦”则来自佛教,陈渠珍自己有解释:“大地河山,一虚妄境界耳,非宇宙真实之本体也。”(45页)这就是所谓“尘梦”,而看破人生如梦,依然在其中努力,这才是大乘菩萨行。而“艽野”来自《诗经》,算是和儒家有关吧。从“艽野”用词的精细不苟,可见他的古典修养并非一般。这个词出自《诗经·小雅》中的《小明》:“我征徂西,至于艽野。”陈渠珍的用典,应该从这里来。为什么说它贴切呢?他本人是将士,“徂西”往西走,“艽野”相应西藏。大家知道,《诗经》有正风正雅,也有变风变雅。《小明》是“变雅”里的一篇,对应的是周幽王时代。将士为国家出征,没有得到领导阶层的支持和理解,诗写的是怨。陈渠珍出征在宣统元年,对应清末这样一个衰落的时代,孤军深入西藏,回来时一百十五人只剩下七人。《诗经》中和这一篇变小雅对应的正小雅是《采薇》,我相信大家都读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这是非常美丽的词句,我们读《采薇》,一般都会被写杨柳的诗句吸引,但是这首诗总体的意思是写将士的怨。同样是做事情的人,将士的怨,正小雅在文王的时代,君王体谅出征的将士的辛苦,而在变小雅的时代呢,将士在外边的辛苦,居于中枢的领导已完全不关心了。所以说,做领导的人,要知道将士的辛苦和牺牲。上下连同一体,这就是正小雅。上下的接通断绝了,这就是变小雅。我就讲这些,谢谢大家,谢谢周毅带来的好书。
周 毅:(抢话筒,笑)德海,让我先来回应一下张老师的话吧。张老师的话,对我有一个点醒,我虽然把这三个人的序列说出来了,但是我没有一个准确的定义。张老师说“陈渠珍是黄永玉和沈从文通向古典世界的接口”,这个说到我心里去了。我们从现代以来和古典世界有一个断裂,这个断裂我们自己未必意识到,或者意识到了不知道怎么去联接。沈从文先生前半辈子是文学家,到了后半生——去年张新颖写了一本很精彩的书,就是《沈从文的后半生》——沈从文的后半生,如果是放在刚才张老师说的古典的定义里面其实就会很清晰。古典对人的要求是做人,做事。不是说做一个文学家,文学家不是最高的,古典最核心的概念,就是看你做人做事。沈从文完全是按这个路子走的,最后成就的是他这个人。
我觉得我也是在理解陈渠珍以后,才明白黄永玉给沈从文先生题的墓志铭,他写的“一个士兵要不是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其实不容易懂。如果你不太理解他们的源头,就不明白为什么黄永玉会把沈从文说成一个战士,而不是一个文学家,不是一个诗人。对我个人来说,要明白他们这个系统,才知道黄永玉为什么把沈从文说成一个战士。我重复一下刚才张老师的话,他刚提到治国者、护国者、生产者这三种身份,这个说法是陈渠珍的划分,对人三种“天职”的划分,士兵就是护国者吧。在凤凰这地方,我觉得人的天职非常清晰,而我们都市里的人往往在这个问题上是很迷失的,是没有天职的,到底你这个人生来是干什么的,寻求快乐?或者自由、幸福?但是,在那个地方,我觉得他们对人的所有的定义是从天职开始的,你必须承担了这些天职,去完成这个天职你才可能是一个人。陈渠珍除了《艽野尘梦》之外还有一部很重要的书,《军人良心论》,这部书写在《艽野尘梦》之前,是他在湘西搞自治的时候写的。我说《艽野尘梦》是一部情感之书,而《军人良心论》是一部信仰之书,是凝聚了陈渠珍的信仰所在。这本书看名字是“军人”良心论,其实这本书里面几乎没有写军队,就是良心论,就是讲做人要讲良心,就是刚才张老师谈到的大乘佛法。你要对这个宇宙的本体有一个认识,然后你要在这个世间做事,是这样子一个思路。黄永玉和沈从文他们没有治国,没有做一个行政首领,但护国和生产,黄永玉和沈从文都做了。像沈从文先生晚年,像黄永玉先生现在,“耄耋之年仍劬劳不止”,人生百年,完全不偷懒,每天必须做事,才能成就一个人。
刚才张老师说,说古典的核心是做人做事,这个意思真重要。这些年我觉得我们对文化的认识和这个是有点脱离的,和做人做事的关系有点隔开来了。我在看“无愁河”的时候有一个比较,不比好坏,就是做一个比较,和《红楼梦》做一个比较,我书里有简短的比较。中国四大名著里面,只有《红楼梦》是写日常生活的,这一点“无愁河”和它很像,它那么长,但写的是日常生活,但是我说《红楼梦》比“无愁河”缺了一点,它没有生产性劳动,它是写园子里面一个贵族的生活,这个是不是有缺失呢,我觉得是有,就是说天气有了,没有地气,没有接到劳作这个层面。而不管是沈从文还是黄永玉,在他们的写作里面,他们最核心精彩的形象是劳动者。《边城》里面翠翠和她的外公,《长河》里的一些人物形象。黄永玉“无愁河”第一部“凤凰城”,里面给人留下最深印象的一个人物形象,是他的保姆王伯。无愁河中写了很多,像保姆,厨师,船夫,很多手艺人形象。他写的这种民生百年长勤,这样的日常生活,是《红楼梦》里没有的。和《红楼梦》还有一个比较,“红楼梦”这三个字其实也是这部作品的一个“相”,“无愁河”这三个字也是这部作品的一个“相”,“红楼梦”是在一个大观园里面的故事,最后的人生观是有一点点虚无的。好像是顾城说过,中国有两部作品是写过人间天国的,一个是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还有一个是《红楼梦》,它们把中国文化里面非常精妙的东西写出来了。我觉得“无愁河”这三个字里面也有,接触到了一个本原性的东西。我以前以为我跟无愁河的缘分,为什么我会被这本书感动,是因为我们有一个很接近的故乡。我是四川人,湘西凤凰是四川话语系,不是湖南话语系。他们的地理环境和我家乡的地理环境也有接近处,有山有水,人就是在这样的天地间出生成长。我开始以为就是一个故乡的概念,后来,其实也可能是这几天才明白过来,不仅仅是这样,而是因为其中有一种本原性的存在。巴金先生、鲁迅先生他们对故乡的态度是要去拯救的这么一种态度,但是从我个人的成长经历来说,我觉得肯定有几年,我们童年的成长,和故乡的山水融合在一起时候是非常完满的。我们的人生在那里其实有一个本原性的存在和支持,对你的一生是有这么一个支持的。这个支持在我后来的学习和求学的过程当中,特别是在对现当代文学的学习,大学这样的知识系统里面,把这个东西失落了。我后来读很多现当代文学作品,读到后来都有一种不尽意的感觉,感觉自己内心的一些东西,没有得到完全的表达。一直是到“无愁河”,才觉得,如果你说它是一个文化的根也可以,是我们人的一个根也可以。人被天地所生出来,还是要有感恩心的。就是你童年获得的那些美好的东西,你长大后不能一直去批判它,其实这样把自己的根弄没了。
我书里面谈到过一个比较,在很相似的一个经历前,黄永玉和鲁迅完全不同的反应。这个经历就是家道中落。鲁迅先生说,“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吗?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这真是对人间一种很势利的解释,好像看清了人生,是这样的势利。黄永玉小时候,在比鲁迅更小的时候,他的家道也中落了,他的中落更惨烈,父母突然成为像通缉犯那样的人,要抓起来枪毙的,父母都逃走了,一瞬间就逃走了,他成了一个没有父亲母亲的人。然后他就被他的很侠义心肠的保姆背起来到山里去躲了两年。如果要说家道中落的话,他的家道也是中落了。但是,我觉得他们的态度真的不一样,黄永玉在家庭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以后,他不是用一种很凉薄的心看待这个世界,他说他获得了更大的一种支持,就是在那个保姆带他去的乡下,就是在大自然里面,天地给了他一种东西。这个东西是黄永玉一辈子碰到大事,都会重新想起来的。包括最近这一期《收获》里面写到他要去杀人,他只用一句话描写他的内心状态,他那个时候浑身发抖,心里想的是,“王伯,要出大事了”。这个王伯就是他两岁到四岁时候的保姆。这个没有知识,没有读过书的人,给了他一辈子最大的支持,就像最强大的一个定力,让他碰到什么事情都会想到这个人,让他知道怎么做人,他不是从读书习得的,而是说人要有天良,你有了天良很多东西就都不怕了,能在这个世间无所畏惧地生活。这是我对张老师讲的话的一个呼应。做事做人是古典的核心。
刚才张老师说很难定义“无愁河”,我们受这个现代文学教育的人,确实很难给它一个定义。因为它的源头已经到我们现在的文学之外去了,它是写于当代的现代的文学,不仅如此,它还是古典文学!它把我们中国古典的一些精神,以前我们拥有的一些很高贵的东西,通过人物的形象写出来了。这个我觉得是“无愁河”非常了不起的地方。
黄德海:我本来是来做一个坐得最近的听众的,听张文江老师和周毅来谈。现在周毅讲的,勾起了我的一些想法,我也来说两句吧。
有一次跟朋友去外地玩,从居住的院落走出来,路旁有几棵树,朋友指着树说,我们到大自然里坐坐。我听了心里一紧。我认识的对自然风物熟悉的人,他们会说,我们到那棵杨树下坐坐吧,我们到那棵柳树下坐坐吧,最多说,我们到那棵树下坐坐吧,不大会想到说大自然这个词。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诗经·卫风·硕人》里有几句:“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除了最后两句,前面的句子近代以来招来了不少嘲笑——手像茅草芽,皮肤像油脂,脖子像天牛的幼虫,牙齿像瓠瓜子,类似蝉的方额头,蚕蛾触角样的眉毛,哪里美了?嘲笑的人大概忘记了,这些比拟,跟当时人的具体日常有关,他们熟悉这些事物,用来比喻也觉得切身,人人可以领会。我们无法领会这些美,很可能是我们对自然事物的感知退化了。比如凝脂这个比方,笺释中经常说是形容皮肤白,其实凝练的油脂因为没有间隙,还有紧致的意思,这个比喻里含着对女性年轻的赞美。比如螓首,螓的头宽广方正,头宽,则眉心间距大,这个特征的人,往往心胸开阔。联系小序所谓:“闵庄姜也。庄公惑于嬖妾,使骄上僭,庄姜贤而不答。”可见螓首牵连着庄姜的心胸。细读这首诗,就会发现,这几个比喻,每一个都是具体的,并且都牵连着所写之人的品性,非常精妙。
在《沿着无愁河到凤凰》这本书里面,我们看到,周毅把她从《无愁河的浪荡汉子》中感受到的乡野、自然、朴素的人世情态,都具体而细密地落实到她英气勃勃的文字里了,也就有《硕人》里那种因具体而来的精妙感。我们今天跟周毅一起来分享她的这本书,大概也能感受到她身上那种现在人罕见的英气。这英气会让一个人不老,这个不老不是说年龄不再增加,而是说,有英气的人,给人一种挺拔的感觉,会一直显得年轻。能在一本书,一个人身上,感受到这不易得的英气,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周 毅:很惭愧。还是借用德海说的这个“英气”来形容“无愁河”吧,可能不完全准确。刚才我讲到,“无愁河”这部小说,里面有本原性的存在,《红楼梦》也接触到本原性,所以才可能这么长久地被人阅读。怎么表达它的本原性呢?用黛玉的话说,就是“质本洁来还洁去”,知道自己有一个来处,要归去。和“无愁河”比较起来,红楼的本原是“洁”,也因此有点哀婉和空。而无愁河的本原,有一股英气,童年之气。小说一开始是:“他两岁多,坐在窗台上。”整个无愁河是这么开始的。一个小孩子,坐在窗台上,窗台外是花园,花草一直蔓延到山那边去的。他还不太会说话,他还没有太开五官,但是他能接触到所有的周围给他的信息,这个信息甚至不完全是眼耳鼻舌身意这么来的。“无愁河”里面的本原就是这样,像我们幼年和童年时代,和山川自然、和这个宇宙其实还没有完全分开,不像黛玉那么干净,而有点像“不垢不净,不增不减”的那种状态,这里面有创造性,有一种生生不息的东西,我觉得这个就是“无愁河”一直到现在还生生不息的原因。这个特征在“凤凰城”第一部里特别明显,现在慢慢的,浪荡汉子的那种劲出来了,开始有一种故事性,有一种情节性的东西出来了。但是,从作者本人来看,他身上真的没有脱离和这个本原的一个联系,他一直没有丢失这个可以给他带来生生不息创造性的东西。
黄德海:因为时间关系,我们今天的对谈只能到这里了。剩下的一点时间,我们请周毅给我们选读她书中的一个段落?
周毅:好。那我就读这段吧。先解释一下,黄永玉先生曾说过一句话,“无愁河”90%是真实的。另外10%是作家的气性、构思,不用真实来衡量。下面这个段落和这个话有关,接下去我就读吧——
陈渠珍经历的血腥和武力,在“无愁河”中变为春风和雨露。
这就是那百分之十的工夫了。
作家的个性、人格,“无愁河”的艺术魅力,在百分之九十“史”的衬托下,能看得格外清楚。“无愁河”是无邪的。“狗狗两岁多,颇能自持,可以!”爷爷眼睛厉害,给了狗狗最初的判语。无邪,便来自于这“自持”。能自重,有“自”可“持”,才好恶皆得其实,遇物演化出清新健朗、又厚重得体的风格。一方面,对人,对事,对自然,都那么心心相映地爱着,同时,也剔除,也猛厉,也摧毁,无可非议。
凤凰的生命,从陈渠珍,沈从文,到了黄永玉。
陈渠珍和沈从文,分别有自己显和隐的两段生命。陈渠珍“显”的生命,大致完成于《艽野尘梦》,结尾“天胡不吊,厄我至此。予又不禁仰天长号,泪尽声嘶也”的悲恸,呼应着他写作此书时永别凤凰的悲恸;沈从文“显”的生命,大致完成于《边城》,在“这个人也许永远都不回来,也许‘明天’就回来”的朦胧委屈希望中。以后,陈渠珍的日记,沈从文的文物研究,都以“隐”的方式延续着他们各自的生命,含护着一股生气不灭。
到黄永玉,到黄永玉晚年,通过一生的努力,完成了转换。那些悲怆之象,不清晰的希望之象,转换成“一路唱回故乡”、“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的光明象。像一点点蔓延到天涯的青草,郁积在《艽野尘梦》中的那股生气,被一代代人,带出来,活了。
“无愁河”是一部许诺人可以永葆童年之美、童年之力的书。
我读它,常生欢喜心,仿佛借黄先生的眼睛看到:世界的本来面目,不是苦,是喜悦的。入于“史”内,知道苦还是苦,甚至很苦,急管繁弦,岸高河急。但因还保有那一点童年的力,保有那一点童年的爱,尚能出于“史”外,让苦变成甜,让艰辛孕育出希望。出入于“史”的内外,晓得“无愁河”的喜悦来得如何不易,如何庄严了。
“故人星散尽,我亦等轻尘”。伤痛藏得很深,表达得很轻。
黄永玉独力承担。
(掌声。结束)
场外余音:
观众散去后,张文江老师笑说,没有让他也读一段,似有未尽之意。于是,在几个人的环绕聆听下,张文江老师也朗读了如下一段。这个情景,见者不多,倒是分外珍贵了:
陈渠珍日记有一个特点,多是从夜里的事开始记起。
如:
早二时醒,久不成眠,即起床。月色犹明,照耀山溪,清辉可爱。
如:
昨晚初睡约半时,即被隔壁房东敲门惊醒,又约闻其夫妇交谈声,又闻其夫人入厨房治食而入室,闻细碎声,似嚼食又似吸烟,皆不甚可辨。予遂不能成寐。至十一时半,始朦胧睡去。一时半,又起溲,再睡至三时四十分钟醒即起,升火,静坐。
又如:
昨三时半起,漱便毕,天已大明。移时,旭日东升,天清气煦,树头好鸟矫唱不已,农人荷锄归来,此正农家早餐之时,想见其披星戴月而出,勤劳可知矣。
这样的起笔,让他的日记有一股稀罕的气象。如带人进入广大静谧的夜,看到大地沉睡,而生机已静静开始忙碌的情景。
其中,我格外喜欢这样一则:(民三十一年六月初六)
昨日午间微雨,不久即住。然遍观此地四周则无处不大雨,故至晚暑气渐退,睡甚安,至十二时半而醒。两儿苦臭虫,同起搜捕,予亦醒,而为之煎药。梅玉因六女痱疮,辗转不能成寐,亦起至楼上取茶。于是,剔灯加油,家人皆起,笑语盈室,宛如白昼,推开窗棂觉凉风习习可爱。既而取《俞曲园集》读之,时诸人已睡静。予坐至两时半,东方既白,凭窗远眺,见天际层云起处,朝霞上升,晨风清兴,别绕兴趣。此等风味,余一生领略独多,由是自幸矣!
读这则日记,我好像置身无边的安静之中。
生活清贫而和谐,动人;对黎明的欣赏、迎接,尤其动人。陈渠珍一生以勤修身,晨兴宿寐,衣不解带,常能看到天亮日出光景。东方既白,推窗见晨风清兴,他说“此等风味,余一生领略独多,由是自幸矣”。真是动人上再加一点动人,似比“一箪食,一瓢饮,回也不改其乐”,更上一层。
安静中隐隐有什么气息袭来。那就是黎明的气息吧。就是贯穿在陈、沈、黄身上,那一脉相承的气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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