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土得掉渣
校园的画风是新校长上任之后变化的。新校长姓“聂”,但不久大家就在心里给他改了姓,称他“捏”校长。因为他软耳根、没主见,耳朵很容易被人“捏”住。当他听信谗言、胡乱理政时,大家忍不住咬牙切齿说要“捏”死他。
开疆拓土总动员这里是一所乡村中学,九十年代末期,学校学生数锐减,老师也就只有二三十人了。住家户老师不到三分之一,其余老师都住在十多里外的县城。不同于校内的老师,我们是一群“走教族”,过着朝而往暮而归的生活。老校长在时,面临退休不太管事,上课时教学区书声琅琅,生活区里也热闹异常。没课的老师自由组合,三个人可以玩“跑得快”(和“斗地主”都是扑克牌游戏),四个人就“斗地主”,甚至打麻将。玩风严重时,还曾被当地派出所警告过。难怪,农村中学,天高皇帝远,也没什么升学压力,老师们的大把时光怎么打发?
校园是有一些菜地的,主要由一帮住家户老师们栽种。也有像我这样的种菜户,但锄子大锹等基本劳动工具都不齐,领地也就桌面大小,只能埋几颗蒜、栽几根葱而已。跟正规军的住家户相比,我们就是散兵游勇。老“捏”一上任,就听从爱劳动的老同志建议,居然在教师会上号召大家开边拓土:“学校这么多荒地,你们完全可以除除草,整整地,再从学校的厕所掏些粪浇浇……既美化了我们的环境,大家又有绿色蔬菜吃,这是好事嘛!我先谢谢你们!”是啊,农村土地不值钱,学校除了几栋教学楼之外,有大片的荒地可以挥霍啊!
老师们几乎全部出身农村,就像游牧民族脑海中永远流淌着“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一样,咱们原本就骚动着一颗劳动的心,这下得到了鼓励,立马显露出劳动人民的本色来了。散兵游勇纷纷组队变成正规军团,校园里一时草哀虫忙、人欢马啸,我们的种菜事业蓬勃发展起来啦!
天天“抄手卖饺子”(很闲)的老周,下手稳准狠,划定了自己的地盘;新来的小夫妻阿伟小勇,一周时间就整出了四块模样齐整、堪称示范田的菜地;连一向不食人间烟火的董仙女,也下了凡尘,洒下一片青菜籽……大家忙里偷闲、见缝插锹,菜农迅速占据了老师队伍的大半江山。农场里,上演了诸多菜事。
“乾坤大挪移”的辣椒苗
皖东虽然不像湖南、四川等地那么无辣不欢,但这里流传甚广的一句话——“辣椒是穷人的油”,也能看出我们和辣椒的深情。它泼皮易成活,味道一言难尽的爽,吃不完可以晒辣椒干,可以腌制辣椒酱,所以每家菜园它都是主打品种。
大家团购了辣椒苗,“不会做田看邻居”,小苗纷纷落了户。庄稼三分种七分管,辣椒也一样。菜农们对自家的菜比对校长还殷勤:早晨先到菜地报个到,再给每一棵苗戴上一顶绿帽子——灰吊树的叶子,这是防止小苗被辣太阳晒死。傍晚时分,菜地里又是一通热闹,晒蔫了的盖头被揭去,再给它们美滋滋地喝足水。劳作的时候,大家嘴里拿老农的话来打趣:“大屁股的女人能生儿子哎,老周,你家这么多大屁股,就等着给你生一堆儿子吧!”,心里都巴望着自家的辣椒秧子也能长粗实一点。
剩下的时光就是等待啦!菜农们一日看三回,期待着它们长结实点,长高点,然后再给咱们生一堆小辣椒才好呢!周一上班的路上,我们心心念念的,是“两日不见,如隔三秋”啊!到了菜地,老周突然呆在那里:
“诶?我的辣椒苗呢,怎么少了四棵?”
“是不是晒死啦?”
“怎么可能?物质不灭,晒死也得有个尸首吧!”失主一边斗嘴,一边寻找。没费吹灰之力,发现相邻的辣椒地赫然几处新鲜的泥土痕迹,自家的辣椒苗正劲头十足地立在那里。“辣椒长腿啦!”,老周撵到邻国老许那里质问。老许振振有词:“‘谷宜稀,麦宜稠,辣椒地里卧小狗’,我是看你家辣椒太密,义务间苗呢!”
“那天地里猫打架,糟蹋了你家几棵辣椒,当我不知道?反正这几棵苗跟我姓,它们结的第一波辣椒,得给我尝尝!”老周不依不饶。
“好嘞,好嘞,辣椒的第一次肯定献给你!”老许得了便宜直卖乖。
没有屎臭,哪来菜香
校园即菜园。教书之外,大家便在菜地里忙碌:翻地除草、间苗移栽、浇水施肥……小小的菜地,寄托着大家火一样的热情:看冬瓜何时绽放第三片叶子;猜辣椒的品种是厚皮还是薄皮;用棍子轻拨去土豆苗下面的浮土,看它否深藏着“功与名”;探察新的地块适合栽种的品种……
“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说尽了积累和绽放之间的联系。到了菜园,真理就更简单粗暴了:没有屎臭,哪有菜香!
粪水便成了稀缺物品。有力气又不惧成为焦点的男教师,会长途跋涉穿过教学区,到师生共用的大厕所里去淘金。夏天的厕所,绝对是理解“万头攒动”这个成语的最佳场所。一勺下去,简直了!白汪汪的蛆虫浩浩然如千军万马,在粪桶里翻涌浮沉。待种的土地里,已经事先打好的沟沟,正裂开大嘴等着主人来填它们深深的欲壑。一桶,两桶,空地胃口大开,主人挥汗如雨。虫虫的卑贱,将化身沃土护佑苗苗的高贵,人世间最深情的交换不过如此。
小力气的只有另辟蹊径。看到小李夫妻在自家院子角落摆放马桶后,我深受启发。我也花了血本购置一粪桶,把它摆在菜地附近的小厕所里。一到课间,就呼朋引伴去为我的菜地事业做贡献。后来,不知谁走漏了风声,连学生也三三两两地加入到我的储肥事业中来了。师生同心,其“力”成金,“兵团作战”果然战功赫赫——三两天,我就可以储存一桶金黄了。
最快乐的是收菜。莴苣绝对是菜地里的傻大姐,要求不多,热情一来,再丰满的菜叶儿,也藏不住她结结实实的腰身。她们还爱起哄,一长成,几乎不分先后。有一阵子,校园里莴苣丰收。大伙儿桶装袋藏分赠亲友。送不完的,切条晒干,吃的时候,开水一烫,拌上麻油辣椒,又是爽口的小菜。
除了莴笋,每家都有自己的拿手菜。小李家韭菜像大蒜,大蒜像莴苣;老周的辣椒树下果然可以卧狗;我的洋葱一层一层的秘密也会让人鼻酸泪流。聊菜时的神情,好像在聊自家的孩子。这个娇贵,那个泼皮;这个喜阴不怕冷,那个爱暖找阳光;这个宅货,越在角落里越强壮,那个闹腾,攀着拽着才肯结果……
那一阵子,各大媒体屡屡曝光瓜果膨大剂、蔬菜农药残留的新闻,大家更执着于自己的菜园事业了。绿色、经济和方便,是我们坚守阵地的理由。不止如此,我们在种菜中,还增强了辨识蔬菜优劣的能力。先前,我们见惯了菜场里蔬菜的壮硕水灵,以为那就是它本来的样子。有了菜农的经历,才知道以貌取菜是不对的。比如我们菜地里施肥最多、得到照顾最细致的水芹菜,论高壮、论嫩绿,远不及市场里它的同类。但是我们的菜,光闻着香味就可以直接把那高颜值的给PK掉了。其他的菜也是如此,街市上的苋菜、茼蒿、茄子,个个丰满润泽招摇,但口味比起我们的差得远。
战虫记
今天风挺大。
看着茁壮的蚕豆苗似乎一夜之间被被虫子攻陷,我的气不打一处来。想起和杂草、石块交战的辛苦;想着随着蚕豆种埋入土里,心思就随着它们一道蠢蠢欲动;想着隔三差五的浇水;想着一日数回在土里的翻看、把自家的和邻地的暗暗比较……它们终于在冬的深处探出了脑袋、挺起了腰身;终于在春天里强壮了骨骼,招展花枝。我的心也随着豆花们绽放!甚至想着,有一天我也可以追在闺蜜阿芳的身后,乞求她尝尝我的味美大蚕豆了!
可是,灾难来了!
最初遭荼毒的是邻地的豆苗,原先它们也极健康。发现它的叶片打起了卷发了蔫,我心里得意了一下,嘲笑它主人的台词都想好了:“‘三分种,七分管’,是万古不变的真理。不是把豆种埋在地里,就有收成的……”我再仔细察看,原来,豆叶里包裹的是密密麻麻的黑色小虫!想到如果任由此种形势蔓延,终会殃及我家豆苗的清白,不免兔未死狐已悲。
于是,我赶紧催促邻地的主人给它们治病,没想到那是个始乱终弃的家伙,扔下一句“地不好”,就听之任之了。我心里生气,男人果然是责任心差点,辅导孩子功课急得上火时,都是那句“笨死了,真像你妈!”种地也一样。我一边为那豆苗生错了人家叹息,一边怀着侥幸心理,希望我家豆宝天然免疫力好,能躲过这场灾难。
然而,邻家豆苗日渐枯萎、苟延残喘之际,我家的豆苗也开始打蔫了。我开始求医问药。人称“万事通”的老杨言之凿凿:“有的地自带一种菌,不宜种蚕豆。勉强种上只有一种后果,就是在蚕豆开花或者结荚时,会像被开水烫过一样蔫了,然后,颗粒无收……”
听到这样的噩耗,我满心虔诚:“有补救的办法吗?”
他摇头:“补救的办法没有,只有种豆时把豆种用呋喃丹泡一下才行。不过,那玩意儿有毒,残留大,现在国家都不给用了。”
我心里愤然,我是来求医的,不是来听你下死亡通知的!“你怎么知道……”我心有不甘地质疑他。
“我的前同事专门就这种病咨询过农艺师。”他冷冷地说。“农艺师?”我顿时萎了。看来,这些蚕豆生不逢地、命里该绝啊!
绝望之余,我终日碎碎念,毕竟操心了数月。遇到一位农民家长之后,事情有了转机。他问:“是那种碎糟糟的小黑虫吗?”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说可以用“敌杀死”试试。
我如获至宝。死豆当活豆医吧!买药,借喷雾器,按比例配好药水……一桶药喷在我家地里,又爱心泛滥地泼洒给邻家豆苗一桶。独“毒毒”不如众“毒毒”嘛!
我尽力了!喊出这一句,我扔了桶。太阳温暖地铺洒下来,共同等着豆子还我一个丰收的梦。
马克思说,体力劳动是防止一切社会病毒的伟大的消毒剂。软耳根的“捏”校长,看来是懂得这句话的硬道理的,之前,学校每学期都要为粪池和杂草的清理付一笔费用,之后,这笔钱省下来啦!先前的连天杂草变成了后来的绿色海洋,校园环境更漂亮了。
和城里相比,这里的惩罚都有了格调。学生难过了,菜地里捉虫去;调皮了,挖两锹地;作文弄虚作假,去看看菜的语言……课外活动时间的田间地头,传来师生的轻言慢语。学生是明白了:菜地也是课堂,老师的浇水施肥、捉虫除草,就是想让学生也长成一棵高颜值的菜。临走,学生再带上两棵菜,手里重了,心里是轻松的,师生的感情也更深了。
当年火热的扑克麻将事业这下鲜有人问津了,学校的教风学风更加清正,教学成绩有了很大的提高。大家心里有数菜:菜种得再旺,学生成绩拿不出手,那才是真“菜”(弱)啊!这可不符合我们劳动人民的本质。学校的生理面貌和精神面貌都有了质的变化后,大家才悟出,昔日老“捏”那番动员令真是大智慧啊!
后来,学校又经历了中小学合并、撤除中学,时间到了2019年,这所乡村学校终于完成了它的使命,连小学也被撤并了。昔日人欢菜笑的校园,现在只剩下雕塑在回忆着她的前世今生。
“树挪死,人挪活”,乡下的学子到了城里,会适应那里的土壤吗?我的曾经的同事,现在被命运的大手随意播撒在小城的各处,没有了肩挑手提,没有了春种秋收,我们的灵魂是否仍然那么强健?
——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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