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曾是温婉(我其实并不温婉)(1)

「温氏婉顺,封为婉昭仪,与孤一同回宫。」

如果他知道这碗羹里的肉,是从他儿子身上剜下来的,还会不会依旧觉得我婉顺?

后来我被册封为皇后那天,他突然问我:「我们是一家人,对吗?」

我笑着点头答是,不免在想,那年我的小皇子死的时候,他为什么不问问我这句话呢?

【一】

卓媚姝来找我的日子,比我想的提早了几天。

我的贴身宫女芍药刚把茶端到她面前,我就兴冲冲说道:「皇后娘娘,快尝尝。这可是今年的新茶,鞠瘁昨日才送来的。」

她皮笑肉不笑地端了端,该说不说,即便是这敷衍的模样,也是美的。

五年前我初入宫时,便听说了这位卓皇后的名号。观月国第一美人,一品太师府嫡长女,亲弟弟还领了户部正四品的官职,莫说后宫众嫔妃,她连太后娘娘都不怎么放在眼里。

我是小门小户的出身,父亲不过戍边的无名武将,唯一能依赖的不过是皇上的恩宠罢了。

哦不,还有鞠瘁。皇上五个月前新设立的北辰寺掌印大太监,鞠瘁。

一开始也没人拿这群阉人当回事,可接连为皇上连抓带审了数个贪官污吏、交由皇上下旨处斩后,便霎时声名鹊起了。

按半个月前,鞠瘁自己说的话就是,有的抓起来还没怎么用刑,就已经招架不住了。死了反倒是解脱,反正最后也得死。

那会儿他正在我宫里,往我发间戴他新寻到的发簪。据闻举国只有三支,有钱也买不到的。

我从菱花镜里端详他,细长官帽下一双细长的丹凤眼,说起旁人的生死时,眼睛都不眨一下。

「你别做得太过火了,我怕你成了众矢之的。」我当时不放心地劝他,却反被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拦腰抱起。

「娘娘,您可真疼鞠瘁。」他从背后将我圈了满怀,脸埋到我后颈,贪婪地嗅着我的体味。

凡他来我宫中,芍药都会很有眼色地带着宫人们出去,他自然敢对我不老实。

却也不只是无人处,有人时他也胆大包天敢来撩拨我。

曾有一回皇上宿我宫里,那会儿他还在我身边当值,就敢大半夜趁皇上睡熟了,悄悄在榻边坐下,亲吻我一丝不挂的身子……

我当即便一转身咬了下他的嘴唇,也不敢狠咬,怕留下印迹惹人怀疑。

「这下可够疼了?」我掐腰瞪他,见他咯咯地坏笑着,又将我拽进他怀里。

「别的地方也想疼一疼,贵妃娘娘……」

我将他不老实的手推开,我有时真不知他哪来这么大的胆子。我问他该办的正事儿办明白了没有,他才敛了如狼似虎的神情,对我点了点头。

「这不么,卓大公子刚被我请进北辰寺,我就忙不迭来向娘娘禀报了,」他佯装乖巧,又将手攀在我的腰上,「娘娘交代的差事,我哪敢不好好办呢……」

这正是今天卓皇后来找我的原由。

半个月了,想来卓家使劲了手段,也没能将卓媚姝的亲弟弟捞出来,鞠瘁那边走不通,便想到一向与鞠瘁交好的我,试图通过我说说情。

我心知肚明,故意不戳破,一个劲儿和她绕弯子。

最后还是卓媚姝不耐烦,问我:「妹妹既然说起鞠瘁,倒不知督公近日忙些什么事?好久没见过他了,他也不知来向本宫问安的。」

「能有什么事儿啊,还不是忙着审卓大人呢?」她定是想不到我会直言不讳,面上明显一怔。

而我依旧一边喝茶一边笑盈盈看着她,说道:「想来该是卓家风骨了,进北辰寺竟挺了半月有余,真是个好儿郎啊。可见是皇后娘娘昔日教弟有方了。」

此言一出,卓媚姝当知与我谈不拢了。她最后留了几分客气的薄面,咬着牙拂袖而去了。

待人走远,芍药上前为我添茶时不免感慨:「这人呐,真是时移世易,心也就跟着变了。想想两年前,咱们在她皇后宫门口跪了两天两夜的光景,再看看今日她对娘娘赔着笑的模样,何苦来哉。」

闻言我微微一怔,芍药抬头看我时也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忙向我行礼认罚。我缓缓摆了摆手,只是让她退了下去。

是啊,两年前的光景,哪能与今日相提并论。

那根本就不是人能过的光景。

【二】

以我的家世,我原本是没有资格入宫选秀的。

按家里给几位姐姐的安排,最好也不过是嫁给了父亲的副将。

我父亲也只是个九品小将,看管着几十人的小队伍。平日最大的乐趣,不过是带着我们去城西听听曲儿。

而五年前,我十四岁,是家里最后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原本那天出门,父亲在茶馆二楼点了个雅座,就是为了让我看看他中意的几个下属,择择夫婿来着。

我从二楼的雕花栏间向下望,五、六个看着很是憨厚的小兵坐在堂下,脸上和父亲一样,都被晒得黝黑。

连一旁的母亲都忍不住打趣道:「你父亲挑的,都是和他一样的人。梅娘,你且看看我,就晓得以后是什么样的日子了。」

我缩回头,窝在母亲怀里,笑着说:「我瞧母亲也很好。父亲一辈子未娶妾,虽多时不在家,至少待母亲一心一意的好,待我们兄弟姐妹五个也很好。」

母亲刚问我可是瞧中谁时,我不经意抬眸,看到正对面雅座上的一个男子。那男子在与身旁人说话,很年轻,虽穿着素净,但气度非凡。

就只是多看了一眼,便被那人敏锐地捕捉到了。他也倏尔转眸,视线相接的一瞬,我忙低下了头。

好漂亮的一双眼。比我最漂亮的大姐姐的一双杏眼,还要漂亮。

招呼完小兵们的父亲适时走了上来,我忍不住问他,可认识对面雅座上的人。

父亲望了一眼后竟恭敬地行了礼,似是被对面人制止,他只是连忙作揖,然后才退回来坐下。

我再偷觑时,对面已拉开一架山水画屏挡着了。

父亲说,那是太守大人。

我十分震惊,一时声音大了几分:「太守大人竟然那般年轻吗?」

母亲忙捂住我的嘴,人家既然不准父亲高声拜见,想来便是不想张扬了。正好戏台上锣鼓声起,这事儿便也就带了过去。

原本只是惊鸿一瞥,没想到曲终散场,太守竟派人请我们三人过去。

我哪见过这等高官,一到屏风后,就忙跟着父母跪下磕头行礼。

然后便听到一个清越的声音:「问太守大人怎的如此年轻的那个小姑娘,可是你?」

我霎时吓得手脚冰凉唇舌僵住,还是父亲替我讨饶:「是卑职的幺女不懂事,不知轻重,还请大人海涵。」

听不出来那人是喜是怒,他让我近前些说话。

我害怕地扯母亲的衣角,可太守有令,岂敢不从。我只得踉踉跄跄过去,跪在那席素衣之前。

我刚颤巍巍唤了声「太守大人」,便听身后父亲急道:「梅娘错了,是左边那位。」

我错愕仰头,对上那年轻人笑成了弯月的眼。

他手中的折扇轻点了下我的额发,问道:「我非太守,的确也没我这个年纪的太守。你再猜我是何人?」

我朝以右为尊,先前看时,太守大人便对他说话毕恭毕敬的。可太守已是一城最大的官了,我再想不出是什么人。

「总不能是太守大人上一辈的表亲罢?」我左手掐右手,在他朗朗的笑声中暗红了脸。

一旁的太守审时度势着张口,要父亲留下我,侍奉这位看着很尊贵的公子。我回头,看到母亲有些为难的神色。

可命令难违,父亲只得拉着母亲离去,嘱咐我小心些,别再冲撞了大人们。

「你叫梅娘?」

余光里瞥见太守竟也带着人告退了,我只得接着答话:「是,梅娘,温梅娘。温婉的温,梅花的梅。」

「娘呢?哪个娘字?」

我被问得哑然失笑,至少在我的认知里,再没有哪个字也念作「娘」了。

可他却仍然一脸的无辜,左手托起我的右手手背,右手放下折扇后,用食指指尖在我掌心轻划。

他在写我名字里的「娘」字。一笔一划,我手背下的掌心是滚烫的,可我手心里的那个指尖却仿佛更滚烫。

和着他俯下身轻扑在我额上的温热鼻息,一缕缕皆游走蔓延至我心底。

麻酥酥痒痒的,是手也是心。

许多年后我都觉得可笑,写一个字的功夫,我就对那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男人动了心。

十四岁,又美又好,却也又痴又傻。那会儿的我,能为着戚珩嘴角的一抹笑,就跟着高兴好多天。

戚珩,正是他的名字。那是那晚他送我回家的路上告诉我的,坐在马车里,他照旧只在我手心划,问我认不认得这两个字。

一下午的说笑,我那时对他亲近了许多,也敢顶嘴了:「大人切莫小瞧了梅娘,我父亲虽是武将,但外祖父可是个教书匠,教着梅娘认了许多字,还读了几本书呢。」

他问我现在在读什么,我说是《诗经》。

「那你可读到<桃夭>那篇了吗?」见我点点,他接着说,「那你可知道『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这两句的意思?」

看我木讷点头,他离我更近了些。车上的窗帘偶被风带起,远山间的月亮,勾勒出了他毛茸茸的耳廓。

「你不是说,先前去茶馆,是为了看看你父亲帮你挑的夫婿吗?你可看中了哪个?」

我一时分不清是他的眼睛更明亮,还是他身后的圆月更明亮。

不容我分辨,他又加了一句让我彻底沦陷的话语:「快说出来教我知道,是哪个要与我抢宜其室家的好梅娘……」

晴朗月夜,却有惊雷乍起。非在天边,而是我的心里。

【三】

那是自我出生起,第一次彻夜难眠。母亲坐在我床头,听我红着脸夸戚珩的好,听我言说如何的心动不能自已。

第二日母亲向父亲说了此事,父亲将我叫到了跟前去。

他难得的语重心长,说那戚珩要想强占我,本该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可却能将我好生送回来,可见是个品行很好的人。

只是与他攀亲,恐是比太守还要贵重的家世,未必能成。

我是不管不顾的,说哪怕做个侍妾,我也愿意跟他。那是我头一次说这么没羞没臊的话,父亲才知我已十分认定了戚珩。

于是他为我去求见了太守,谁知当天晌午父亲回来后,竟一阵喜一阵悲,一句话都不说,在后院堪堪耍了一个多时辰的刀,才肯来与我们说话。

也是那时,我才知道戚珩竟是当今皇上。他来这北方边陲小城微服私访,哪知与我惊鸿一面,结了良缘。

晚间来传旨的,是一个身形瘦消的小太监。不似戚珩面若桃花,不笑时自然上翘的嘴角也看着很和气,那小太监薄唇细目不苟言笑,看着甚至有几分骇人。

「温氏婉顺,封为婉昭仪,与孤一同回宫。钦此。」

这小太监的嗓音,与戏文里唱的尖锐刺耳不同,甚至低沉沉的,像个武夫。

我一直在偷觑他,于是刚好对上他说完这话时,漫不经心瞥来的一眼。虽只一瞬,可我仍旧看见了他眼里浓烈的嘲讽。

我立时便在心里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小尖酸」。

小尖酸留下圣旨就要走,我在母亲的眼色下,上前塞了些赏钱给他,「烦劳公公跑这一趟了,风急雪重的,公公回去路上小心。」

也只是多看了一眼,我发现他脚上的靴子,已被雪水打湿。

我微微屈膝,伸手比划,听他没好气地问我:「婉昭仪这是做什么?」

我也不爱与他说话,只让父亲找来一双二哥哥没穿过的靴子,递给了那小尖酸,「请公公换这双回去罢。我们这儿夜里寒凉,比不得都城,你若就着你脚上这双,必生冻疮的。」

那双细长的刻薄眼这才缓和了几分,冰凉凉道了谢,留了句客套的「奴才倒觉着这儿比都城好」,换上鞋便走了。

「一口一句道貌岸然的『使不得』,新鞋子和钱袋子还不是都麻溜拿走了。」我腹诽着,只希望以后进了宫,能遇见和蔼可亲些的宫人们。

那几天四下里热闹非常,莫说我家里,就算我们整座城,几十年也难出一个皇妃来。我只管在后院里闭门不出,戚珩一力操办,送来的珠宝首饰能堆成小山。

其中随便一件的价钱,都顶我父亲一辈子能拿到的军饷了。

母亲虽则担忧,但也没别的法子。她说此去千里,以后我只能靠我自己了。

陪嫁丫鬟挑来挑去,最机灵懂事的,也只有一个陪我一起长大的芍药。

芍药的爹早逝,母亲便叫了芍药的娘来。说南院里的阁楼,从此便是她家的了。虽是家里的奶娘,以后一切吃穿用度,都按姨娘的标准来。

芍药聪明,立即便跪下向我和我母亲磕头。她说从此当与我如同亲姐妹,绝不辜负我。

如此这般,我便跟着戚珩踏上了东南之行。他给我说帝都明月城要暖和许多,宫城里还有罕见的腊梅花,他回去就让人种在我的院子里。

「离孤的华晖殿最近的便是绮梅轩,你就住到那里去,孤一下朝就能看到你。」那一路上,但凡能握着我的手,他绝不会松开片刻。

十一月的冬里是严寒的,可我的心从未如此炽热过。

夜里我虽已做好了准备,可他总是只安安分分抱着我入眠。他说我还小,等我再长大些。

这样倘若真有了身孕,生养时也能少些痛苦。

「听说女子生孩子,便如同从鬼门关走一遭。孤的好几位妃子便因难产而亡故了,所以如今只有一位大皇子和三个小公主。」他拥着我,我俩肌肤相贴,心挨着心。

「我不怕,」听闻他一声叹息,忙将他抱得更紧,「梅娘会好好养着自己,给皇上生七八九十个胖娃娃。」

他轻笑着,重重吻在我额上,「才多大的人,不知臊的……我们的日子还很长,梅娘。」

「是呀,我们从此便是一家人了,日子还长得很呢,皇上。」我跟着他笑,窗外的飞雪拍响檐铃,我无时不憧憬着入宫后的幸福生活。

我没有显赫的家世,也没有绝世的仪容。但我拥有戚珩的无限宠爱。

就像我入宫后,许多妃嫔或当面或私下里议论的那样,他从未像对我这般,对谁那么好过。

好到亲手为我绣了精致的荷包,里边装着他写的「常安常乐」和驱蚊虫的药草。

但其实还有一个人,戚珩也曾对她很好。与他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薛檀,那是旧事了。

不过薛家早在戚珩还未做太子时,便与前太子结党营私,被革职查办了。是故薛檀一介罪臣之女,也进不到这后宫来。

在我听说了薛檀的事之后,我还因此吃过醋,问戚珩可曾给别人也亲手做过荷包没有。他笑着揽我入怀,说这是前无古人头一遭。

所以那时的我以为,这便足够了。那可是宫城,那可是天子独一份的偏宠,日子怎么可能苦呢。

可叹懵懂之时,天真又无知。

【四】

自卓媚姝求情不成走后,我的绮梅轩消停了好几日。

戚珩来看我时,秋叶不知何时转红,零落满园。我看着倒别有意趣,只让宫人将宫道扫了出来,其余的留着。

芍药从小就手巧,她用几片枫叶,三五下就团成了一朵花。刚交到我手上,便被悄悄走进来的戚珩,从我背后夺了去。

「别人都在赏菊,偏你这里养着牡丹花。」他将手伸得高高,我跳起来也够不着。

我委屈巴巴瘪着嘴,「皇上惯爱欺负梅娘。亏得我记挂皇上,天不亮就起来给皇上熬参汤呢。」

他闻言将花放还到我手中,倒也不避嫌,抱起我就阔步向房中里走。芍药端来参汤,我陪戚珩一起喝了起来。

五年了,他的许多细微神情我都看得明白,他这是有事要与我说。

但我并不先问。因为戚珩打一开始,就喜欢我蠢笨一些的模样。

他足足喝了两碗,才试探性张口:「梅娘,有桩事儿孤想与你说……你可听说过,前工部尚书薛良?他府上有个嫡出的三小姐,叫薛檀。」

我眨了眨眼,这个名字,从我入宫第二年起,我就在听了。或从宫人的碎嘴里,或从妃嫔的鄙夷里,或从卓皇后的直言不讳里。

但这还是戚珩第一次向我提起这个名字。

自然不能装作不知道,毕竟戚珩仍是皇子时,和薛檀郎情妾意浓的名声就满城皆知。后宫说小不小说大不大,我总得听到些风言风语。

于是我乖巧点头,反问道:「可是现被贬谪江南邀月城的薛家?听闻薛三小姐是个才女,又会写诗又会画画,生得也娇俏。」

戚珩帮我捋了下鬓边的碎发。那指尖触及我面颊,一瞬间让我想起了初见时的光景。

他此刻一如初见时温润,声音柔得如同在耳语情话,「若孤想接她入宫,你觉得可能行?她至今已二十有三,就是为了孤一直未出嫁……」

我注视着他,那双好看的眼飘忽不定,并不敢回看我。他总喜欢这么绕着说话,说别人如何如何,仿佛他最无辜,都是逼不得已。

这么多年,一直是如此。

我一笑,微微挑眉。

我尽我所能,做出一个委屈中带着苦涩,成全里带着卑微的表情,「您是皇上,身边该有称心如意的女子伺候着。梅娘是有些吃味,却并不想阻拦。」

他当即便将我拥入怀中。自入宫后,他身上的香料味,我始终闻不习惯。

「好梅娘,就知你是最体贴我心的一个了。」

我顺势也抱住他,望着不远处闪烁微光的珠帘,若有所思地问道:「薛三小姐远在江南岸,可如何才能进宫呢?」

戚珩对我说,这其实是卓媚姝的主意。让薛檀入他们卓家的族谱,以卓家人的身份,就能进宫了。

好嘛,当初没能一招降服我,见我气势越来越盛,要压不住了,竟不惜迎虎进山来斗我。

「这样倒是最好的了。等薛姐姐进宫了,就让她与我同住在这绮梅轩,离皇上的华晖殿最近,皇上也方便。梅娘这就命人将西园收拾出来。」

戚珩摸摸我的脸,又捧住我的手,最后甚至当众亲了我的额头。我将他眼中的喜悦与些微的愧疚尽数收下,目送他回华晖殿批奏章去了。

许是一直派人盯着,皇帝前脚刚走,不一会儿,鞠瘁就来了。

他是急匆匆跑来的,跪在我身边行礼时,额上浮着一层细密的汗。难得见他皱着眉、面色沉沉的模样。

「奴才该死,没防住卓家。卓氏以助薛檀入宫为条件,捞出了她弟弟。现今——」

「现今是她弟弟也被放了,皇上的心上人也要进宫了。」我其实并不恼,只不过看着鞠瘁懊悔不已的模样,觉着莫名可爱。

生了逗弄他的心,我佯装震怒,将一个茶盅狠狠摔在地上,霎时四分五裂。

鞠瘁忙双膝跪地磕头,我从未见过他对哪个主子这般敬畏过,「娘娘倒不如将奴才摔出去解气。否则万一踩着碎片扎了脚,奴才万死难赎。」

他说着就伸手去捡那些碎片。我纵然拦得快,他的手心还是堪堪划破了一道口子。

「疯了你!」我将他拉到桌边坐下,忙和芍药要来药膏纱布。

我一边帮他包扎,一边教他看清我不忧不惧的表情,「你为何觉得我会动怒呢?为了卓家吗?这么多年,他们什么手段我还不清楚,这算得了什么呢?」

「我怕你为了薛檀难受。毕竟……」今天的鞠瘁,真是我认识他以来,最反常态的了。

我忍俊不禁,伸手轻刮了下他鼻梁,凝视他满是懊恼的眼睛,「鞠督公的气焰呢?四年前你向我提起薛檀时,恨不能一耳光扇醒我时的气焰呢?」

「嗯?小尖酸?」

趁他微怔,我凑上去,轻轻吻住了他的唇。

四年前那个夏夜,雨下得很大。才开的桃花,被打落一地;才被卓媚姝教完宫规的我,瘫倒在地。

在最需要被人安慰的时刻,鞠瘁从暗影里走了出来。可他撑起一把伞,却一句温言软语也没有,只管蛮横地拽着我往绮梅轩走。

正是在那个雨夜,他向我详说起了薛檀。说起了有关薛檀和戚珩的一切。

【五】

我刚入宫时的日子,比想象中要枯燥许多。

大部分时候我都在学规矩,拜见这个娘娘、拜见那个娘娘,还要学怎么伺候太后和皇上。

帝都明月城虽不比我家乡寒冷,但腊月底落了雪的夜,朔风一吹还是有些刺骨的。再遇鞠瘁,就是在这么一个雪夜里。

卓皇后自我入宫起,就时常为难我。那晚我从她宫里抄完佛经出来,已是很深的夜了。

路上落了厚雪,芍药不敢让我坐轿辇,我们便蹒跚往回走。是在快到华晖殿的一个拐角处,灯笼的光未探到,我一脚踩过去,直接被绊了个跟头。

「谁这么大的胆子,在宫道上堆杂物。」芍药忙来搀扶我,我挣扎着坐起身,手一撑摸着个人脸,险些吓得再栽倒过去。

我惊叫了一声,下意识向后撤了半步,反应过来时又缓缓爬过去,「芍药,这好像是个人。」

芍药被我的话吓得也跌坐在地上,旁边还跟着两个小太监,也都惊呼着退开好几步。好歹是宫城里,我冷静下来后,反倒没那么怕了。

我上前拂开那人脸上的雪,扒拉灯笼一探,「小尖酸?」

可不正是当时皇上封我做昭仪时,来传旨的那个长眉细目的小太监。

这样深的夜里,我不忍心对这个曾有一面之缘的人弃之不顾。我让两个小太监架着他回来,就养在绮梅轩书房的榻上。

我往火炉里多加了些碳,让芍药熬煮了些驱寒生汗的汤,好赖给他灌下去了一点。

一个小太监认得他,说他是华晖殿当值的太监,叫「鞠瘁」。他背后还有被棍打过的痕迹,估计是差事没办好,领了罚在宫门外跪着。

天寒地冻的,本就没人管。冻晕了过去,便更没人有闲心管了。

芍药说,看样子怕是救不活的。我轻叹一声,太医们必是不顾这些小人物的,纵然难救活,可若我撒手不管,他这样冻到天亮,肯定必死无疑。

「看他造化罢,我们也算尽力了。」

第二天他并没有醒来,不过气息不似前一夜那般微弱了。听闻皇上身边的大太监总管楚禄,正在派人找一个华晖殿当值的小太监,我便让人传了话,说在我这里。

我正值盛宠,楚禄便亲自登门了。

他瞥了眼榻上的鞠瘁,语气里不掩轻蔑:「娘娘到底心善,还为这么个小东西脏手。」

他说是鞠瘁在御前多嘴,才被他罚的。我后来才晓得,鞠瘁原本也是个侯府里的少爷,甚至幼时还进宫见过戚珩几个皇子。

和薛檀相似,也是他府上当年站错了队伍,新帝登基的路上被打为罪臣,该流放的流放,该为奴的为奴,他这才进宫做了太监。

戚珩批奏折时,有自言自语或与人搭话的习惯。见昨日当值的是鞠瘁,想着他也曾是饱读史书的世家公子,便问了几句。

楚禄说不堪入耳,但我看到鞠瘁腰间系着的玉佩,明明是皇上前几日才得的宝物。分明该是鞠瘁说得好,皇上赏他的。

我略微迟疑,脸皮也薄,手绞着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楚禄也顺着我的视线看到了那个玉佩,人精似的太监总管,瞬间便明白了我在想什么。

他倒是比我镇定自若多了,随便又客套了几句,说着就要带鞠瘁走。

「这人还晕着呢,何不让多歇歇?万一死在华晖殿,可怎生是好。」我急忙拦住,却听楚禄不痛不痒地笑着说,一个小太监罢了,死了扔出宫门便完了。

我登时便有了气,我们家里就算养的老黄狗死了,兄弟姐妹们还要哭一场,好好埋在庄子里的老柳树下的。

何况这可是条人命呐。

于是我进宫头一回摆了主子的谱,「楚公公,我想向您讨个人情。便把这个鞠瘁给我留下使唤罢,若救不活死在我这儿,我也帮您料理了。」

这一来卖我个人情,二来纵然鞠瘁命大活下去了,也不再在皇帝面前晃悠抢他的风头。所以楚禄忙不迭应承了,之后还做面子活,派人送了些药材来。

大概是鞠瘁的命好,他昏昏沉沉躺了四日,终于在第五天完全清醒了。他从榻上坐起身时,我正在一旁的茶桌边绣一件小袄。

是给戚珩做的,我答应赶新年做出来送他。

我不知鞠瘁几时醒的,只是发觉光有些暗时,向旁边看去,才发现他已坐在榻边,正安静看我绣花。

「你吓我一跳,」我放下针线活,倒了杯热茶给他,「想吃什么不?我让小厨房给你做去。」

那双眼望向我手中热气氤氲的茶盅,我不知他在想什么,只觉得那张脸看着温和了许多。他接了茶,并没有喝,放在一旁,先跪下冲我磕了好几个响头。

拦都拦不住,磕得脑门青紫才停。

「奴才原本以为,这几日是在黄泉路上做的荒唐一梦,没想到真是娘娘救了奴才。」凌乱的长发粘在他骨骼分明的侧脸上,薄唇干裂无血色,谁看着都要心生几分怜悯。

「娘娘向楚公公说讨我的话,我听到了。此番救命之恩,鞠瘁会拼了命还的。」他又重重向我磕头。

我怕他好不容易醒了,再磕晕过去,忙拉他起身。

「小尖酸也有不尖酸的时候啊?」我轻轻笑着,将那杯热茶再端起来递给他,「先把身子养好罢,自己都没活好,还管我呢。」

我想鞠瘁该当将我这句随口说的话,记了一辈子。否则那个最不屑于争权夺利、孤高自傲的男人,怎么会后来为我做了那么多从没做过的事。

他总说是我救了他的命,可许多年后我再回望,又何尝不是他也救了我的命。

当时只道是寻常罢了。

【六】

薛檀入宫那天,我站在绮梅轩门口,等了小半个时辰。

她很好认,正如卓媚姝初见我时说的:「呦,又是个『小雪人』呢。你们后来进宫的,大概都没见过皇上青梅竹马的薛三小姐。那也是个和瓷瓶儿一样白净的妙人。」

当时卓媚姝还补了一句:「可惜了,命也和瓷瓶儿似的,一摔就碎了。」

那哪是可惜薛檀的神情,就差明说她想给人摔得再稀碎些了。

于是一众人行来,我一眼便盯住了那个肌肤胜雪、弱柳娇花似的女子。

我暗暗用手肘戳鞠瘁的侧腰,「你当年怎敢说我与薛檀长得像。你瞧,那可是个十足的美人,比卓皇后都不差多少的。」

「贵妃娘娘平日也照镜子,怎的不知自己是天下第一美人呢?」鞠瘁面不改色地与我调笑,任我红着脸回头狠剜了他一眼。

人走近了,我上前相迎,一把便握住了薛檀的手。想来这些年贬谪的生活并不好,她面色怯怯的,与我说话的声音也怯怯的。

我先带她熟悉了绮梅轩,给她说这里一直我一个人住,她来了就能和我做个伴了。

「薛姐姐,我虽然得皇上垂怜,坐到了贵妃的位置,但始终心里是怯的。总觉着这深宫里,都是雍容贵重的人,我一个也不敢高攀,所以这么多年连个交心的姐妹也没有。」

「而我家远在西北边陲,与你一样,进了宫就无法尽孝于父母身前,便更觉孤单了。」我挤出几滴眼泪,眼见着薛檀回握住我的手,柔声安慰我,说以后便与我互相陪伴了。

虽没几分真情,但我确实没想要害她。甚至想帮她在这宫里站稳,和皇上越情投意合越好,最好再生几个皇子公主来。

薛檀住下后,戚珩便来得便越发勤了。原本南园也是空闲的,但我住东园,想让他们离我远些,才给薛檀安排了西园。

于是入了夜,西头里戚珩抱着薛檀,东头里鞠瘁抱着我,场面香艳而诡异。

「估计皇上这会儿,还以为我正顾影自怜,吃着薛檀的醋,对着宫灯哭呢。」

房里的炉火很旺,鞠瘁眼里的一团火更旺,「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既然是皇上所想,那奴才便得想法子,让娘娘好好哭一哭……」

我们之间有隐秘的欢欣,如今知道皇上就隔着几个转廊,这份忍耐与警惕更激发人的兴致。

他的面色像夏里的牡丹。

「鞠瘁,你这样子,好让人心生迷恋……」

「那娘娘可要多迷几年才好……」

我无法不相信,倘若鞠瘁仍是那侯府的少爷,该是多霞姿月韵、万众簇拥的一个人。他也许会娶娇妻美妾儿孙满堂,也许会成为朝之栋梁、千古贤臣。

哪得如今比下九流还不如,做着人人唾弃的腌臜事儿。

「鞠瘁,你很好。」前尘往事涌上心间,我霎时想了很多,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我想解释,又怕提起什么不该提的,伤了他的心。

「你能这样想,就足够了,」安静了好一会儿,他温柔地张口,「你记住,我一点儿也不在乎旁的人怎么看我。」

「睡罢,明天我也陪着你呢。」他到底是明白了,将我抱得更紧,为我掖好了被角。

明天。

因有你,我才会这般期盼每一个明天罢,鞠瘁。

【七】

许是薛檀来了的缘故,我梦见了我入宫第二年那个夏夜发生的事。

戚珩是真的盛宠于我,我前一年腊月入宫,第二年春末就给我升了「婉嫔」。卓媚姝如何不嫉妒,找了个由头就要我去她宫里学规矩。

那会儿戚珩就在我房里,我伏在他膝头撒娇。我求他帮帮我,别让我去皇后宫了,我实在心里害怕。

「梅娘怕什么呢?她是皇后,原该教你这些的,」他将我扶起身,笑眼柔柔的,让我心安了几分,「她从小就刁蛮惯了,有些盛气凌人的脾气,你让着她些就好了。」

「皇后不懂事,梅娘还能不懂事吗?」他揉我脑袋,自我进宫起,就总在对我说类似的话。

我当时还真以为我做得很好。伏低做小、任凭卓媚姝欺辱,非是我无能,而是我比皇后懂事、大度。

后来再想,真是蠢得可怜又可恨。

那天在皇后宫里,卓媚姝让我给她剥虾。要求只准用一副筷子,不能溅出汤汁,不能留一点虾壳,动作还得雅致。

我小心翼翼给她剥了满满一碗,背后汗都透了。谁知她才吃一口,就连着碗砸在了我头上。

「婉嫔剥虾是要剥到明年去吗?都晾出冰来了。怎么看着差不多,人薛三小姐却能有模有样给皇上剥一碗呢?」

我顾不上头痛,忙爬过去跪好认罚。她命宫女带我去了皇后宫门外的大道上,人来人往的,任我被小宫女拿着藤条抽打。

一直到天色暗淡下起雨才停歇。

鞠瘁就在转角处等着,见宫女离去留我一人,他才忙撑了伞来接我。

我看到只有他一人,原本还忍着眼泪,霎时便忍不住了。我搡了他一把,不准他搀扶。

我自己挣扎着站起身,呵斥他:「你也不知去请皇上来救我的?就任凭人大庭广众之下将我打成这样!」

鞠瘁见雨势大,着急带我回去,冷冷地说了句「芍药去请了」,然后又来掺我。

我那会儿很厌烦鞠瘁那种事不关己的冷漠样子,便更恼火了,抬起脚踹在了他膝窝里。一时间,雨打花落伞飘远,我与鞠瘁都跌倒在了地上。

之后我才晓得,自我被罚跪在皇后宫外,芍药就去求见戚珩了。只是楚禄传话说皇上政务繁忙,芍药就在华晖殿外也跪到了深夜,到我回绮梅轩为止都没见到戚珩。

戚珩过后也未提这桩事。所以我还因此反思过,该是我不够体谅戚珩,竟拿学宫规这等小事去烦扰他。

跌倒后,我又想起卓媚姝拿我和薛檀相提并论的事,于是坐在雨地里就冲鞠瘁哭嚎:「那劳什子薛三小姐究竟是个什么人?」

「怎么人人都拿我和她比,说我像却又说我比不过。哪里比不过了?怎么就比不过了!我现在是连一介罪臣之女都不如了吗?若真不如,皇上又这般宠我做什么呢!」

虽是边关小城里没见过世面的姑娘,但我是在父惜母爱、哥哥姐姐们的疼宠里长大的。所以我初入宫时,会十分的「初生牛犊不畏虎」。

因为我此前一直相信,且所遇的所有人,都是我全心全意待一人好,他便也会对我真心的好的。

有些道理非得自己狠狠疼一回,才能明白。

「娘娘你且瞧瞧你现在这副模样,你比得过谁啊?」那是鞠瘁第一次对我发火,他长臂一展就将我拎了起来,硬生生拽着我往绮梅轩走。

「奴才这就告诉娘娘,薛檀薛三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

火气上来的鞠瘁,说话就和刀子似的戳人心。

他先夸薛檀如何才情出众、芳名远扬。哪像我和鸟窝里扽出来似的,相比而言也就只学了个苟活。

接着说起,即便薛檀后来是戴罪之身,依然有的是王孙贵胄求娶。哪像我祖宗积福,被皇上半路捡了来,飞上枝头变凤凰。

最后,他说到了薛檀与戚珩的旧时年月。

那会儿戚珩还是稚气未脱的二皇子,而薛檀还是正二品尚书府的千金。他们一同入学尚善堂,同读同食,他爱才,她正是个才女,不可谓不般配。

可惜后来权倾朝野的太师嫡长女卓媚姝也看上了戚珩,横刀夺爱,让父亲请旨,嫁了戚珩做正妃。卓家还在扶持戚珩入主东宫的路上,将薛家打成了罪臣。

天南地北,戚珩和温柔贤淑的薛檀,从此便断了念想。

「而你,我的婉嫔娘娘,若不是你也肤白胜雪长得像她、温柔婉顺性子像她,皇上哪会多留意你一眼。」

雨幕里,我只看得到鞠瘁薄凉颀长的墨色背影。

我这才明白,鞠瘁当初来传旨时眼里的嘲讽。

那分明是在说:「为人替身罢了,这傻子还真当是自己命好呢。」

当时听完薛檀的事,我并非不信,只是未全信。我依然觉得我也有我的好。

我缠着问过戚珩我可有什么独到之处,他也笑着说我便是我,自然是独一无二的。

所以我认为皇上倾心于我,定是因为一些我有、而旁人没有的东西。

其实还真有。只是我当时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会是那般原由。

【八】

众人都说我位份升得够快了,进宫就是昭仪,转年升了嫔位,又过两年我一有孕就升了妃位,之后一年就坐上了贵妃的位置。

可到底皇上满心满眼还得是薛檀,她进宫后的第一个年节,趁着新年新气象,大手一挥就给薛檀封了「珍妃」。

恨不能昭告天下人,她是他失而复得的珍宝。

这也是我头一次见卓媚姝慌了,薛檀才跪下,谢恩的话都还没说,就被卓媚姝打断道:「檀妹妹刚入宫,还没有身孕,贸然封妃——」

「皇后娘娘,」我悠悠然抢了话头,摆上我最惯常的天真无知的神情,「虽然薛姐姐只是太师大人认养的义女,可说来也是卓家的人。若连妃位都没有,岂不是拂了太师大人的面子?」

卓媚姝还是那个只知道盛气凌人的卓媚姝,可她还没意识到,我早已不是原先那个温梅娘了。

我不会再跪在她面前讨饶,不会再为着一句「为人替身」就患得患失。

一时寂静无声,卓媚姝瞠目结舌,薛檀愣在原地,连戚珩都忘了附和我。一群不争气的。

还是我给薛檀眼色,她才忙谢恩领旨,算是敲定了这桩事。

她回到我身旁坐下,我用不大不小、众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薛姐姐你可得抓紧些,给皇上生七八九十个胖娃娃。」

我就在戚珩左侧落座,他想必是有所触动,伸手握住了我的手,「梅娘,你也要抓紧些。你入宫时就许诺过的,也要给孤生七八九十个胖娃娃。」

薛檀握住我另一只手,这两位现下对我可真是好一片热忱。我垂眸笑着答应,瞥了眼堪堪要咬碎银牙的卓媚姝。

满打满算,这已是我进宫的第六个年头了。但现在宫里统共就卓媚姝膝下一个皇子,去年封了太子。

公主是有好几个,可生下公主的嫔妃,要么与卓媚姝是表亲,要么就是党附卓家的朝臣府上的千金。

像我这样,占得圣宠还不党附卓氏的,再生不出孩子来。谁都看得明白,但没一个人敢说破。

连刚进宫的薛檀都明白,当晚回了绮梅轩,她就苦笑着对我说,莫说七八九十个了,她能安安稳稳生下一个公主来,都很好了。

我捧起她的脸,让她看着我的眼睛。

我十分肃重地对她说:「薛姐姐,我想你也看得出来,北辰寺的督公鞠瘁,与我关系很好。你也该听说了些什么,知道我与卓皇后很不对付。」

「所以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你只管放心怀孕生养,我与鞠瘁会尽全力护着你的。现在的格局,早已不是她卓氏一家独大了。」

薛檀眼中明显盈着感动,她抱住我,将脑袋埋在我颈窝里,「走到这一步,我不信你,难道去信她吗?若非她为一己之私将我薛家打为罪臣,我何得今日认贼作父才能与阿珩团圆。」

我轻抚她的后脑,淡淡说道:「我现下说这些,其实也无用。薛姐姐,你且去看罢。日子还长着呢,是好是坏,你终会看明白的。」

我回抱住她,仿佛一瞬间抱住了可怜的我自己。

前尘往事哪堪回首,薛檀哭了,我也跟着鼻尖一酸。我忙仰头止住,这才看见窗外立着个颀长的身影。

是鞠瘁。不知这傻子,又为我风露立中宵了几何。

我让芍药招他进来,薛檀暗自抹干眼泪,我们笑盈盈看鞠瘁磕头行礼拜年:「新的一年,也仰仗二位娘娘了。鞠瘁备了烟花,将交夜了,还请二位娘娘移步院中观赏。」

看位置应是临近后山的宫墙外,烟花绽放的一瞬,山间未消的白雪也被照亮。五光徘徊,十色陆离,我一手搂着薛檀,一手搀着鞠瘁。

这宫城里,最落落寡合的三个人,相依偎在了一起。

之前给宫妃们看病的御医,都是卓家安排的人手。自鞠瘁入主北辰寺,培植起了自己的势力后,太医院里便也有了我们的人。

薛檀身子弱,我便可劲儿给她补身子,连带着戚珩也给补了。有时戚珩想宿在我这里,我就推搡着他去西园里。

鞠瘁问我何不自己生一胎,反正现下也能养住了,不像两年前那个小皇子——提起那孩子时,鞠瘁握住了我的手。

他脸上升起懊悔之色,另一只手也握住了我的手。

我不想让他心急,轻笑着解释道:「咱们的大事还未成,卓媚姝可还当着皇后呢。未免麻烦事多,先让薛檀生一个探探路。」

「那避子的药汤就喝我们自己的罢。卓氏给的药虽查了无大碍,我还是不放心。」

我乖巧地点头答应,不免想起两年前那桩事。那段如同在阿鼻地狱受尽酷刑的日子。

而若非因那件事,我不会那么恨、那么怨。后来也不会将事情做得那么狠绝。

【九】

那事儿还得从三年前说起。三年前,我即将满十七岁。

那年新进宫了一个梁婕妤,生得很是靓丽精致。因众嫔妃一起赏雪时,她在耳边簪了朵梅花,与一对梨涡交相辉映,好不动人,所以被戚珩宠了很长一段日子。

人总是得到后失去时,心里最不甘。所以回到绮梅轩里,我让芍药摘了一篮子梅花,自己也对镜簪了起来。

被鞠瘁拿着薛檀的事儿训斥过之后,我每每见他都有几分害怕。于是看他一进屋,我忙不迭扯了花,心虚地拿过来一个瓷瓶。

我正假装插花,他冷不丁张口,果然是要数落我:「梁婕妤簪花你能学,薛三小姐才华横溢你学得来吗?卓皇后有个太师的爹,你学得来吗?」

「其他人就罢了,我学卓皇后做什么?皇上哪一点喜欢她那仗势凌人的模样呢?」我呛声,谁知正收拾书架的鞠瘁,头都没回,就说了段让我久久难忘的话。

「你又怎知皇上一点儿也不喜欢卓皇后?男人都不会拒绝一个倾国倾城、势均力敌,还对自己死心塌地的女人的。」

「凡是皇子,必贪皇权,卓皇后给他了。而咱们这位皇上,又爱舞文弄墨寻一知己,薛三小姐给他了。反倒是娘娘你,宠你能得,那爱呢?你拿什么去换帝王之爱?」

他说的这些话,我后来历经了许多辛酸苦楚,堪堪要熬尽了心血,才全然明悟。

鞠瘁在我瞠目结舌之际,转过了身。

我以为他想接着奚落我,谁知却难得心平气和地道:「你是与她们不像,可你也不必学她们。你是你,你有你的好,能保住一份盛宠不衰,就已足够了。」

我一时有几分迷惘,不似先前自信。

我看着手里的梅花,喃喃问道:「我还有什么好呢?」

鞠瘁一脸恨铁不成钢地走过来,夺过梅花枝打我的手心,「温氏婉顺,贤良可心,纯善乖巧,封为婉昭仪。再加上你没有让他忌惮的外戚,所以只管照着他的话做不就好了?」

我眨眨眼,一把拽住花枝这头。他没防备,被我拉到了身前来。

咫尺之隔,我仰着脑袋抬杠:「中间那两句『贤良可心、纯善乖巧』,可不是皇上说的。」

鞠瘁忙松开花枝,弹开两步远。

他瞪着我,那双眼倒映着八角宫灯的烛光,长眉皱成了死结。看着更狠厉了。

沉默好一会,他才冲着我骂骂咧咧:「婉嫔娘娘,您脑子里到底装的什么?这重要吗?」

我那会儿不懂,听到有太监报说皇上驾到,只忙搡开他去迎接戚珩。后来我才迟迟悔悟。

重要,自然很重要。

因为那多出的两句,虽不是戚珩所言,但却是鞠瘁决定对我鞠躬尽瘁的最初的原由。

放平头百姓身上,我那些顺手之举的友善,其实并不值一提。可放在这人吃人的深宫里,大概真是最不可求的罢。

那时戚珩一心护着我,想让我安安稳稳给他生孩子。所以一方面有他的势力,一方面也有太后的协助,我还真在那一年的暮春怀了身孕。

戚珩将我揽在怀里,喜不自胜。我伸手抚摸他的脸颊,笑他和小孩子似的。

他那会儿说,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以后还会有很多很多孩子。他会保护我,会保护我们的孩子。

戚珩信誓旦旦地说,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那可是一国之君,是我们这群后宫妇人们唯一的倚仗。我自然全听全信,安心养胎。

芍药和鞠瘁也很尽心,将我伺候得很好。我原本身板小,整日吃好喝好,堪堪壮了一大圈。

有时孕吐起来折腾得我很累,但鞠瘁还是会拽着我时常活动活动。他也说了和戚珩类似的话,女人生孩子如同鬼门关走一遭,想让我尽量在生产前养好身子。

入秋后的一日,我的身子已渐显了,我扶着鞠瘁,站在一株腊梅树下发呆。还未到花开的时节,我一时兴起,让芍药给我画个梅花妆来。

芍药也有了兴致,说既是想解闷,不如让鞠瘁画。

鞠瘁原本万分不肯,见我挺着肚子拿着脂粉盒追他,他没的法子,便乖乖在我面前坐下。

看他拿起一支笔刷,沾了脂粉后欲画又止了好几番,我忍着笑道:「你就当在纸上画梅花,在我额上画一朵就好了。」

他这才能下手。笔刷落在肌肤上,痒痒的。

我偶一抬眸,看到了鞠瘁聚精会神的模样。

倒也没那么凶神恶煞,绒绒的睫毛在眼窝处投下一圈阴影,看着甚至有几分恬静的俊朗。

很突然的,我在想,他曾在侯府时,应当也是这样执笔写书作画的光景。那是我头一回想要了解他的人生。

他笑着说「画好了」,我转头照镜子,果然是世家公子的手笔。于是隔着菱花镜,我试探着问他,入宫前他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镜子里的鞠瘁,脸上渐渐没了笑意。他应当是在思考回些什么。

可沉默良久,他最后也只是淡淡回道:「娘娘爱听曲儿,也听过那些王孙贵胄没落了的话本子罢。没甚的区别。」

关于他的旧事,我还是后来从别人那里打听来的。他本名不叫「鞠瘁」,原是太后的侄子鞠侯爷府上的二公子,鞠云声。

侯府,是个家风淳厚、兄友弟恭的侯府;公子,是个饱读圣贤书、一心想报效家国的公子。

既立太子,以太子为尊,原本也没有错。

只是奸臣当道,党同伐异,将好好的侯府迫害得家破人亡。没挨到问罪,老侯爷就死在了大牢里,鞠瘁跟着哥哥入宫为奴,哥哥也在净身后没缓过来,死了。

女眷也尽数为奴为婢,这么多年生死未卜,他再未见过。

也是那一刻,我才对鞠瘁改观。我不能要求经受了这么多苦难的人,还和戚珩那未尝风霜的人一样温润如玉。

我在第二年的初春诞下了一个皇子。分娩自然极为痛苦,可想着戚珩,想着依靠我而活的鞠瘁和芍药他们,我终是竭尽全力生下孩子,母子平安。

戚珩大喜,当即封了我妃位。

那会儿隔着珠帘,我看到以卓媚姝为首的妃嫔们,一人一句吉祥话,都在祝贺我。

连卓媚姝都说:「婉妃好命,从此便能母凭子贵,有的是好日子过了。」

我原本也是这么想的,哪知道那却成了我梦魇的开端。

【十】

我是皇上的宠妃,母家自然也会被提拔。

那会儿我怀上身孕时,父亲便升任了正三品的安西将军,还接连打了几场胜仗。可如今我诞下皇子,正和皇上商量,要不要将父亲升迁到都城来做官时,卓家下手了。

卓太师参了我父亲一本,说他贪墨军饷。

一时间,从都城到边陲,凡和这笔饷银沾上手的朝臣,无一不站出来举证。皇上还未下旨,卓太师就已命当地官员拿住了我父亲待审。

孩子刚足月,我放心不下,让芍药抱着跟我去了华晖殿外。

也许那一刻我自己都未察觉,我在下意识害怕。我怕会和当年我被罚跪皇后宫外一样,若只有我一个人来,他会闭门不见。

戚珩心疼我与孩子,忙将我迎了进去。

「梅娘你千万别急,孤已命人好生照看温将军,纵便暂在牢狱里,也不会让他受苦的。」他安抚住我的情绪,可随即拿出一沓奏折来。

「可梅娘,你父亲已因你够平步青云的了,怎可贪心不足,伸手来碰这些军饷。你瞧,光证据和证词就列了这许些,教孤如何庇护呢。」他在我身前蹲下,表情很是为难。

我并不懂那些,或者说我并不需要看那些。我深知我父亲不是那样的人。

幼时他还做小兵时,家里那般困苦,连十夫长都授意他多拿几双军靴回来给孩子穿,他都不肯。

后来他稍稍升了职位,也很爱兵如子,不然不会把女儿们都嫁给自己的将士。所以何况是这么多关乎兵将们生计的军饷。

可看着眼前人痛苦地抱着我,满脸写着我不要逼他,我的嘴张了又张,终究只能说一句:「还望皇上从轻发落。」

然后便只能带着芍药和孩子,哭着回了绮梅轩。

我伏在榻边喃喃自语,我不信父亲会贪污,可为何会「铁证如山」。

「那算得什么铁证,」鞠瘁熬了参汤给我,热气腾腾,我才惊觉已是傍晚,「卓皇后忌惮你诞下皇子,所以想迫害你父亲罢了。」

「你也相信我父亲不会做那种事?」我的眼泪又断了线似的往下掉,似乎抓住了一线安慰。

「旁的芝麻小官,女儿若封了昭仪入宫,必是欢天喜地的。但你父亲当时接旨时满面愁容,可见不是贪图钱权之人。」鞠瘁帮我擦干眼泪,见我端过参汤,嘱咐我多喝些。

喝着汤,我这才冷静了几分。莫说我父亲区区一介边陲武夫,当年鞠家的侯府、薛家的尚书府,可不都是被卓家用莫须有的罪名连根拔起的。

所以我当即便去找了卓媚姝。

若说以前,我是听戚珩的话让着她,此番我便是真心低头求饶来了。我跪在卓媚姝面前,看那个唇红齿白的美人,悠闲地小憩。

不知何时,窗外天色已暗,下起雨来。我跪得膝盖都麻了,她才懒洋洋睁开眼。

她正眼都不瞧我一下,只问宫女,嘱咐的虾子做好了没有。

果不其然,一大盘未去壳的蒸虾摆在了我面前,她要我和上回一样剥出来。

一副筷子,不能溅出汤汁,不能留一点虾壳,动作还得雅致。还得麻利。

我跪着剥,忍着剧烈的腰痛、腿疼和生育后的浑身不适,颤巍巍剥了起来。可是已剥了两碗,那一大盘才去了一半。

「娘娘,皇后娘娘,嫔妾知错了、知错了……」我有几分崩溃,放下筷子爬过去。

我向卓媚姝磕头,乞求她饶过我父亲。

芍药跟我跪着磕头,也是心急了冒失替我说话:「皇后娘娘也放过我家娘娘罢,她才生养完,身子实在不宜久跪。」

「你不提,本宫差点儿都忘了。」卓媚姝居高临下俯视着我。

额上的汗水迷了我的视线,恍惚间我只看见她那张艳丽的红唇,嗜过血一般,张张合合。

「你们既然都这么喜欢跪着,便去本宫宫门口,好好跪个够。没准儿本宫就向皇上进言,对温大将军从轻发落呢?」

我忙不迭磕头答应,刚与芍药互相搀扶着走到房门边,却听她又补一句:「要不把你的小皇子也带上?哪有母亲受罚,儿子空看着的道理。婉妃,你意下如何?」

望着墨色的夜空,瓢泼似的大雨,我不争气地当着卓媚姝的面流下了眼泪。她这几乎是要我在我孩子的生死、和我父亲的生死之间做抉择。

拳握了又松,我咬着下唇直到尝出血腥味儿来,才毫无气力地任凭宫女去我宫里抱孩子。

父母之恩,我远嫁之后再难报答。父亲只有一个,但孩子还能再生。

我如是安慰自己,用最绝望的借口。

没想到抱着孩子来的是鞠瘁。

卓媚姝遥遥站在房门前,对我说:「知道你的这个小太监最是忠心,为防他扰皇上清净,便叫来陪你了。」

她施施然走开,命人关上了宫门。

一瞬间的,我们彻底陷入了黑暗里。风雨大作,鞠瘁索性将伞面拆下来,一整个裹住孩子,我们三人就围着孩子跪着,无助极了。

没成想这么一跪,竟然就是两天两夜。

之后我都不顾旁人的眼光,孩子一哭便当众喂起奶来了。鞠瘁和芍药竭尽全力护着我和孩子,好不狼狈。

直到第三天夜里,孩子彻底不哭了。我甚至下了狠劲掐他胳膊,他也不哭不闹的。

我记挂着父亲,脑子里还有一线理智想拦鞠瘁,可他彻底慌了神,那一刻就如同疯魔了一般,抱起孩子就向太医院跑。

他刚站起来时腿麻,狠摔了好几下。可每次他都竭力让自己先着地,牢牢护住怀里的孩子。

可终究是来不及。还在襁褓里的婴儿,那么挨着风雨寒夜,怎么可能活着。

这消息是楚禄带来的,一同来的还有姗姗来迟的戚珩。

他将我从皇后宫门口抱起来,终于得见他对着卓媚姝发怒一次:「孩子已经死了!死了!你还要把这个可怜虫怎么样呢?」

我已经没有力气哭了,气息奄奄地问戚珩:「孩子呢?鞠瘁呢?」

他说孩子还在太医院,鞠瘁不信孩子没救了,不肯放去入殓。

那一瞬间,我的眼眶酸胀到发疼。

为什么。为什么孩子的生身父亲,还没有一个奴才疼他爱他。

彻底晕过去前,我揪住戚珩的衣领问他:「两天两夜,你真的才知道吗?」

他表情足够痛苦,落下的那行泪也很是动人,可说的话却依旧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梅娘,当真无人来报。」

「孤怎知她能这般折磨你们母子……你别这样,孤已失了好几个孩子了,孤明白你的痛苦……」

你不明白,是我才明白。

最后死死一眼,我发现戚珩那双漂亮的眼睛,突然没了初见时那般熠熠的光彩。

【十一】

虽然父亲被保全了,只是被降职处理,戚珩也觉愧对于我,还给我升了贵妃之位。但孩子死后很长一段日子,我都是浑浑噩噩的。

大部分时候我睡着,偶尔醒来,也如同在梦中。我一直抱着一个枕头不肯放手,仿佛我的孩子还一直睡在我的怀里。

也不知何时入了秋。前一年的这会儿,鞠瘁给我画了梅花妆,我们还笑着讨论若生了小皇子怎么养、若生了小公主又该怎么养。

想起这事儿,我清醒了几分,转过头看见鞠瘁正抱膝靠在我榻边。他一直守着我,怕我寻短见。

他也睁着眼,长眉微蹙,眼窝青黑,面上满是悲怆。不知在想什么。

我轻轻抬手,碰了碰他的面颊。他这才猛然惊醒,回过神来照看我。

他端来些吃食,多少喂我吃下去了一些。

实在忍受不了屋子里的一片死寂,我启唇问他:「又不是你的孩子,你那么焦心做什么?」

鞠瘁手中一抖,勺子里的参汤便洒在了被子上。他忙放下碗,慌慌张张找帕子没找到,拽着自己的袖子就来擦污秽。

再不是平日里做事滴水不漏的模样。

「听娘娘说的,」他的嗓子十分嘶哑,眼眶也熬得通红,「奴才陪着娘娘怀胎十月,看娘娘舍命生下了小皇子。这之后奴才还整日抱着他、逗他,夜里也陪在他榻边休息。」

一行清泪,无声地从他面颊上滑落。

他微微一皱眉,声音哽咽:「那天去皇后宫前,他都会握奴才的手指头了……」

只听这一句,我霎时便泪流满面。

「他的手那么小,手心却那么暖,握着我的指头就往嘴里送。」他逐渐抽泣起来,嘴唇也在颤抖,一双手在虚空握成拳,额角的青筋暴起。

「我怕脏了他,又舍不得抽出手来。我就拿了个布老虎来——就是你亲手缝的那个布老虎,我小时候都没见过玩过的。我就逗他,他一看见就不拿我的手指往嘴里喂了。」

他狠劲抹了把眼泪,我的心跟着他说的每一个字,一抽一抽地疼起来。

「你告诉我,我怎么能不疯啊……我看着他一点点长得白白胖胖,我看着他睁开眼睛、会哭会笑,然后他就那么死在我怀里了……」

「我怎么……啊?娘娘……」

我一个字都说不出,只将泣不成声的鞠瘁揽到了怀里来。

他伏在我腿面上,我伏在他背上。两个人就这么毫无指望地相拥着哭。

芍药进来看到,将药汤放在一旁,也抱了上来。这几日她一面要照顾我,一面还要周旋皇上和众嫔妃,也已筋疲力尽、千疮百孔了。

她撕心裂肺地哭着说:「娘娘!五小姐!芍药求求你了,务必打起这口气来。为小皇子、为老爷,为咱这绮梅轩,也千万支撑下去。」

一语震醒了我。是啊,我若从此消沉下去,芍药和鞠瘁必定难逃一死,即便刚保下来的父亲,也绝不会再有好日子过。

我当即抹掉眼泪,挣扎着坐直身子,一手拉住一个,「你们放心,纵死,我也要溅她卓氏一身血。」

「还有我放在心尖上爱慕的那个人。他们真真是一个比一个烂,谁都别想逃。」

芍药啜泣着连声应好,连滚带爬着去小厨房做好吃的给我。鞠瘁则最先冷静下来,他又摆出了初相见时那副冰冷的面孔。

他对我说:「娘娘,有件事儿,你要帮鞠瘁促成。帮我,也是帮你自己。」

「咱们说到底,差的就是卓皇后那有权有势的外戚。你既然没有,那就让鞠瘁成为你的靠山。」

他向我诉说了一个计划。他想建立起一个集侦查、审讯、惩处等职责于一体的地方,由他来执掌大权。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就能慢慢制住卓家了。这话头自然是由我想办法提起,我们从此里应外合更为稳妥。

而这,正是后来的北辰寺。

【十二】

之前每回来探看,戚珩都被我拳打脚踢着出去。所以他知道我彻底清醒了之后,再来时颇带着些小心翼翼的神色。

未免显得居心叵测,我花了些许日子,演了段我从崩溃中好转、在他的陪伴下恢复如初的戏码。正式提起建立北辰寺,已是转年了。

是与小皇子逝去时相似的一个雨夜,戚珩来找我。他一进门便见我垂眉敛目,未语泪先流。

我把他拉到榻上来,缩进他怀里,只顾着做尽楚楚可怜的模样。

他紧紧抱住我,语气乏乏的,「你若还有未解的气,不如再打孤几顿罢。」

我扬起拳,最后却只是轻轻落在了他的胸膛上。

我支起身子,让他看清我的可怜模样,「皇上,非是梅娘那段日子不知轻重,只是我太怕了,太伤心了。」

「毕竟皇后娘娘的人生,只缺一份帝王的宠爱,而我的人生,只有一份帝王的宠爱,」我又伏在他心口,「这偌大的都城里,梅娘只有皇上一个家人了。」

我哭得令人恓惶,他也顺着我的话,想起了卓家这些年的所作所为。

戚珩其实什么事儿都清楚。他也会心有怨怼,但从来敢怒不敢言;也会试图反抗,但总是做不到。

而他身边的人遭受了卓家的欺凌,他只会视若无睹,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两头都不得罪。

有的人面冷心热,如鞠瘁;有的人面热心冷,如戚珩。

他在我面前从不避讳,因此也愤然道:「在前朝,卓家一呼百应,在后宫,卓氏也一手遮天。孤被塞耳闭目,可旁的人又不敢轻易启用。」

「那便想办法疏通了耳目。皇上只管说,梅娘愿为皇上赴汤蹈火。」

我手一扫,巧妙地落在一旁侍奉的鞠瘁身上,「我这儿的小宫女、小太监,都能为皇上鞠躬尽瘁。」

戚珩注意到鞠瘁,思忖了片刻。他问鞠瘁,当年鞠侯爷也出过许多治国良策,他既在膝下耳濡目染,可有何高见没有。

鞠瘁恭敬地行礼,说不敢有高见,只是有些自己的胡思乱想罢了。我只看一眼便知,他那未抬的眸子里,必然满是嘲讽。

我知他在嘲讽什么,该是多无能的皇帝,到头来只敢听太监的进谏。说来也是鞠瘁筹谋已久,再加上舌灿莲花,戚珩不仅听了,还照办了。

「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所以天下该是百姓的天下,可现如今,这江山社稷既不是皇上的,也不是百姓的,而是那群权臣的,自该整治了。」

鞠瘁垂手,沉着冷静地说着这些我从未听过的话。

那一刻他变得陌生了起来。非是疏离感,是仿若站在那里的不再是小太监鞠瘁,而是侯府有治世之才的鞠二公子,鞠云声。

我许久不会怦动的心,在那一刻跃动了。

戚珩还在为鞠瘁所提的一些酷刑犹疑,说着该施德政的话,被鞠瘁驳道:「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可这是待百姓之道,而非待奸臣之道。」

那便是北辰寺的由来。先肃清朝政,而后德治万民。

私下里我还刻意反问过戚珩,怎敢放心将这些人手与职权交给一个太监。

而戚珩所言,则与鞠瘁所料的一模一样。他说正因是个太监,办不好了能随意处死,办好了即便渐渐权势盛大,说到头也只是个太监,于他皇权无碍。

那会儿我安静地趴在戚珩怀里,一个字都没有说。

我其实很想问问他,是不是一直以来对我这般安心,也因为我只是个小门小户出身、毫无威胁的妃子。

那便是我最大的优点,是现存的妃子里,我有而别人没有的好。

他可以放心地升我做贵妃,可以放心地让我生儿子。最好多生几个,以此掣肘卓媚姝。

是他青梅竹马的替身,是好控制的玩物,是生养皇子的工具,是他随手捡来的试验品。看看我能在卓媚姝的眼皮子底下,苟活成什么模样。

这便是我当初飞上枝头变凤凰,最大的原由。

我以为的被爱,是他装出来的。我给他的爱,是他用来利用我的。

我也是自那时起,为了在卓媚姝那里讨一条活路,主动请来避子汤,承诺绝不再触她楣头。

而当时,我才刚满十九岁。

【十三】

薛檀很争气,初夏时节便有了身孕。

按之前给我养胎的那一套,薛檀在我们的照顾下养得很好。她无趣时,不似我只会看看花草,她会带着我读书,还会教我画画。

读书便罢,画画我实在是不行,便拉着她做针线。我想给孩子做双小鞋子,碰巧就翻到了曾经给我的孩子做鞋子的图样。

没想到薛檀注意到了我睹物思人,她怀孕后做的第一件针线活,竟然是给我的一件长衫。

衣摆绣着腊梅花,小巧精致,很合我留给众人的印象。薛檀做好后,我忙不迭穿上身,原地旋了几圈,夸她手艺好。

连一旁看着的戚珩都吃了醋,说只收到过薛檀亲手做的小物件,但还没穿过她亲手做的衣裳。

薛檀抚着自己的肚子,虽在与戚珩说话,柔柔的目光却落在我身上,「等臣妾生了孩子养好了身子,再给皇上做罢。现下实在乏得很。」

还是晚上要就寝时,我才细细看了看那件长衫。我给芍药说,薛檀这几年肯定遭了不少罪。

否则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虽擅女红,但哪能连剪下来长些的线头也舍不得扔,留着缝边边角角。

芍药也凑过来看,在翻开袖口时,好奇地「咦」了一声,「娘娘,这里绣了字。」

我看了一眼,没忍住读了出来:「常安常乐。」

蓦地想起最初的最初,戚珩送我的那个荷包。

是了,堂堂一朝皇子国君,怎会刺绣呢。又怎会写下这样小姑娘心思的寄语。

该当是他们青梅竹马的岁月里,很美好的一段往事罢。她给他送自己亲手做的物件,里边也绣着「常安常乐」。

「当年鞠瘁说得没错。那般盛宠,我的确是全然沾了薛檀的光。只有宠,没有爱。而连那些宠,都一丝一毫不是因为我温梅娘。」

芍药说,会否是薛檀故意的,告诫我她才是皇上心尖上的人。

我摇摇头,薛檀心细,早看得出我因为丧子之事与皇上离了心,知我助她不是为了谄媚皇上,所以没必要这么做。再来她还得倚仗我,又何必惹我不快。

只是无心之失,也反倒让我不再有一丝挂念。

夜里难眠时,处理完公务的鞠瘁赶来了。

我披衣起身,倒了杯热茶给他。他见我心事重重的模样,问我发生了什么。

我给他说了前因后果,他缓缓喝着茶,听完后并未言语。

「你可别误会我还没放下他,」我瞧他左臂搭右臂,可怜巴巴得都快缩成了一团,便忙戳他脑袋,「当时大好的年华和真心尽数错付,我只是有些感慨这个罢了。」

他这才有了笑意,拉过我的手贴在他脸上。

「梅娘,你还记得,第一次与我同床共枕的光景吗?」

鞠瘁此言一出,我的脸霎时便通红了。我忙抽回手,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一股脑灌入喉中。

「当初明明是娘娘强占了奴才,怎的如今娘娘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了?」他笑着靠近我,眉梢眼角都透着蔫坏。

「酒后胡来罢了,我都忘了,你记这么清做什么……」他越靠越近,我的声音越来越小。他的一只手探下去,已摸到了我亵衣的腰带。

「那奴才今晚,可得帮娘娘好好回忆回忆。」

坏透了的鞠瘁,又一次将我吃干抹净了……

说起来,那晚真是太冲动了些。

当时北辰寺初立,鞠瘁处理了第一个贪官之后,我难得见他那般高兴,便亲自下厨,为他做了一桌子好菜。

兴致上来后,我命芍药拿来一壶酒,与鞠瘁对饮起来。我鲜少喝酒,酒量已够差了,没想到鞠瘁也才喝了三四盅,面颊就一片绯红。

他喝了酒倒不哭不闹,手叠着手,乖乖地伏在桌边,歪着头注视我。眉眼细长,像一只倦了的小猫儿。

烈酒烧心,连他的唇也透着晶莹的红。

他眨巴眼睛,声音软糯糯的,将「梅娘」念成了「梅阳」,「以前没发觉你好看,为何今夜,如、如此动人呢?」

我跟着他眨眼睛,酒壮怂人胆,说了句颇有些流氓无赖的话:「非是我动人,是你心动了。」

然后我便吻上了我盯了好一会儿的唇。

那之后的几天,我与鞠瘁之间的相处,都十分的微妙且别扭。

后来还是我忍不住,寻了个温暖的夜晚,将他叫到眼前来。我向他道了歉,言说不该冒犯了他。

他罕见地低着头,脚尖划拉着什么都没有的地面,良久才轻声细语地道:「可我是个太监……我只是个奴才。」

「但对我而言,你比那一国之君还要好。」我注视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他闻言猛然抬头,那双丹凤眼里流转着复杂的情绪,最后全数化作了冲过来的炽热一吻。

也没甚的风花雪月、海誓山盟。

可那一刻我才深切地明白,何谓情、何谓爱。

是为鞠瘁,我亦能鞠躬尽瘁。

【十四】

薛檀怀孕期间,我在宫里忙着帮她挡下明枪暗箭,鞠瘁则在宫外忙着搜罗卓家的种种罪证。

后来鞠瘁再来禀报时,我会拉着薛檀一起来听。

「当初卓家害你薛家、害鞠瘁家、害我家的时候,说什么『铁证如山』。我看他们这才是铁证如山罢。」我实在愤恨,这样的奸臣毒后,怎就能安闲自得这些年。

薛檀也蹙紧秀眉,嘱咐鞠瘁务必坐实证据,将卓家打一个不能翻身,还了无辜者的公道。

鞠瘁领了命,起身就要走。

「鞠瘁。」我一时情急,当着薛檀的面握住了鞠瘁的腕子。我忙撒手,只见薛檀刻意避开视线,只装作未察。

我心下安稳几分,事已至此便接着说道:「千万小心些,已然这么多年了,不急于这一时。千万别把你搭进去,那便是最得不偿失的。」

「鞠瘁你别只冲我笑,我没和你讲面子话!」

鞠瘁笑得更恣意,惹得薛檀也掩面笑起来。一时羞赧,我直接将鞠瘁推搡了出去,让他没事儿别来了。

鞠瘁还未走远,薛檀便调笑我:「他若不常来了,你真也舍得?」

「你就仗着你挺着大肚子,我不敢拿你怎么样罢,」我在她身旁坐下,轻抚着她的肚子,「等你这小儿出来了,我可得好好与你算账。」

鞠瘁带着北辰寺势头凶猛,接连快刀斩落了卓家的几个得力助手后,卓太师坐不住了。他在御前参鞠瘁,说鞠瘁是严刑拷打,草菅人命。

戚珩自然有意偏帮鞠瘁,强调证据确凿,无可抵赖。而后宫里,卓媚姝也作起威来为她父亲造势,将皇上之前盛宠的梁嫔直接整治进了冷宫。

前朝后宫看似无关,实际是紧紧相连的。一方有个风吹草动,总能牵动另一方的局势。

正相持着,西北边关传来急报,说有外敌来犯,已有一座城池失守了。我连夜求见戚珩,事态重大,我不得再在他面前装疯卖傻。

「皇上,如此关头正该放手一搏,」我在他面前庄重行礼,不卑不亢分析利弊,「任命臣妾的父亲做统帅,赢了能削弱卓太师的气焰,输了也不会比现在更难。」

「是祸事也是时机,请皇上勿再犹疑。」我磕头再拜,他思忖了好一会儿,终究是落笔下了圣旨。

那几天草木皆兵的,我实在放心不下鞠瘁,命他别搞新的动作,先到我宫里来避避风头。

于是难得的过回了以前的日子。起初鞠瘁给薛檀斟茶时,她还有几分惶恐,毕竟见北辰寺督公如见阎罗王的名声,现下很是响亮。

刚巧也是个冬夜,我便讲起了我给鞠瘁取名「小尖酸」的事儿。

「哪有这样的奴才,第一回见面就待我冷冷的。我原以为是我位份不够高,可到我升了妃位,他都没给过我几次好脸色。」

我笑着看向鞠瘁,他也笑盈盈的,暖黄的宫灯映得他十分温柔。

薛檀进宫时,我与鞠瘁皆已熬过了丧子之痛,所以她与我说的完全相反。她觉着鞠瘁一直很和善知礼,体贴起主子来,比楚大总管都不差。

我怔了怔,这才迟迟发觉了些什么。

现如今宫妃皆敬我三分,何尝不也是他在为我做人做事。

捷报传进宫时,正值腊月末尾。父亲领兵不仅打了胜仗,抢回了城池,还反占了敌国几个边境小镇,拓宽了疆土。

戚珩大喜,当即封了我父亲为正二品辅国大将军,随行出征的我的大哥哥和两位姐夫,也都连升了好几阶。

戚珩给我念这些嘉奖时,神情有些怪异。他眼中竟带着几分讨好之意。

我莫名有几分不适,在他略停顿时问道:「我父兄他们可有人受伤了没有?」

戚珩怔了怔,然后有些手忙脚乱地去找奏折。

找着后,他几乎是捧到了我面前,笑着说:「梅娘你瞧,都无大碍的,你可放宽心了。孤会在赏赐里再加些名贵补品,让他们好好养养身子。」

我点了点头,端起杯徐徐饮茶。绮梅轩里一时安静了下来,只听得燃烧着的烛火噼啪作响。

「梅娘,」戚珩打破沉默,他坐不安稳,侧身看我,只有一半身子在椅子上,「咱们也曾提起过的,要不便将温大将军调来都城任职罢,夫人也接来,你就能常见他们了。」

适时鞠瘁回宫,我听出了他的脚步声。应是他见皇上正在我屋里,便候在了廊下。

这大冷的天。我立即便想起了初见时,他的靴子都被雪水浸透了,而此时外边正簌簌落着雪。

我怕鞠瘁挨冻,语气便急躁了几分,「我父兄常年在西北打仗,一来熟悉那里,二来皇上若召他们来明月城,一时也找不着兵将替换,万一好好的年节里,再起战事了呢?」

「皇上若实在过意不去,便将我那闲散惯了的二哥哥调来,宫城里领个看门的闲职罢。皇上现也不必操心我了,薛姐姐生产将至,快去陪陪她罢。」

戚珩面上露出明显的怔忪,我不想再听他搬缠,便迅速起身向他行礼,「臣妾恭送皇上。」

眼前那方明黄衣袂在原地伫立了好一会儿,可我再也不想揣度他究竟在想什么。

戚珩应是欲言又止了,最后悄无声息地离开。我跟着往外走了几步,见戚珩绕过回廊朝西园去,这才忙招鞠瘁进来。

他站在屋中,我忙摸他肩头、衣袖可让雪水打湿了没有。见我还想伸手摸他的靴子,他才赶忙拉过我的手坐下。

「我的贵妃娘娘,现下我已不是华晖殿洒扫的小太监了,往来都乘马车轿辇,你莫再担心这些了。」他笑着,怕自己身上的寒气冲了我,又取来一件披风给我披上。

我幽幽剜他一眼,「也是了,堂堂北辰寺的督公,哪还用得着我关怀呢。」

他咯咯地笑起来,将我揽进怀中。

他问我,方才为何拒绝皇上召父母入都城。

我背靠在他怀里,他的长发刚好落在我肩头。

我拈起一缕他的头发玩起来,心里前所未有的轻松,「鞠瘁,我不需要成为第二个卓媚姝。你就是我的靠山,有你就完全足够了。」

「你是怕我心里不安。你是为了我,才拒绝和家人团圆的。」他将我抱得更紧。

「难道不该吗?难道不值吗?」

我又拈起一缕我的头发,和他的那缕挽在了一起。可恨命数至此,我再不能了尔一生花烛事。

即便再如何对你掏心掏肺,也永远摆不到人前了。

无限遗憾里,鞠瘁一手钳住我下巴,转过我的脸,在我唇上印下了温柔一吻。

新的一年要来了。这宫城内外,新的格局也将要跟着到来了。

风起雪落,寒冬终于是将尽了。

【十五】

薛檀在二月初生下了一个小皇子。

戚珩比我生子时还要喜悦,否则不会当初迟迟不给我的孩子取名,而薛檀的孩子才落地三天,就要取名「稷」。江山社稷的稷。

正倚在我怀里喝汤药的薛檀,闻言就挣扎着下跪磕头,「皇上可别说玩笑话了,他哪担得起这个字。」

「皇上若真心爱怜檀儿,便取个『和』字罢。臣妾只愿他将来能做个闲散王爷,和和乐乐过一生就好。」

这话说给戚珩听,也说给我听。所以戚珩觑了一眼我,终究应了下来。

戚珩离开后,卓媚姝的小太监来传话,要请薛檀带着孩子去皇后宫坐坐。我眼皮抬都没抬,只轻拍了拍薛檀紧张得攀在我腕子上的手。

「你去回皇后娘娘,珍妃生产时伤了身子,现下哪儿都去不了。」

那小太监不走,我抬头盯了一眼,「是李公公啊。鞠瘁说你先前递了帖子给他,我还以为你真心想去北辰寺领个闲差呢。现下看来,连本宫的话都听不懂,莫不是戏耍我们呢?」

他跟着卓媚姝颐指气使惯了,闻言这才忙不迭下跪磕头。他还扇了自己几个耳光,说听懂了,这就去回禀皇后娘娘。

薛檀放下心来,冲我柔柔地笑。

我轻掐她的脸,「若再有下回,薛姐姐你也这么回话。怕什么呢?鞠瘁回禀的那些事儿你也都听了,等年节结束开朝奏报,看到时候卓家能熬过这个春天不能。」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鞠瘁掌握的证据,可不正是当今太子结党营私,而卓家自然首当其冲。

再加上诬陷迫害忠良、卓媚姝卖官鬻爵,卓太师又一直瞧不起皇权,还深信没人敢动他们,所以这些年做的腌臜事四处留证,真真的「铁证如山」,卓家上下必难逃一死。

卓媚姝几乎是和鞠瘁一起踏进绮梅轩的。

我命人封锁了消息,她还不知道前朝已腥风血雨,她现下是气不过前几日我为了薛檀回绝她的事,找麻烦来了。

我给鞠瘁递眼色,他便先乖乖候在了一侧。

这是我头一回平视卓媚姝,不再畏惧,不再躲躲闪闪。

该说不说,她是真的美。算起来也还不到三十岁,正是娇娆妍丽的时候。

她瞪着我,咬着后槽牙,生起气来也美得让人想多看两眼。我竟有几分理解鞠瘁曾说的,戚珩定是有几分真心喜欢卓媚姝的。

我让她坐下,我未领命便也未坐,站着与她说话。

她问起薛檀,我召来芍药下话:「刚好皇后娘娘提醒我了。你去吩咐奴才们,别去打扰薛姐姐午休。谁敢惊醒了她,乱棍打死了丢出去。」

不等卓媚姝发火,我抢先问道:「皇后娘娘,不论是薛姐姐还是我,从头到尾都只想求个自保,您为何一直如此咄咄逼人?为何非得争宠争出人命来呢?」

这是让我一直不理解的事情。她从小到大就是最养尊处优的,她什么都不缺,我们在她面前就如同蝼蚁,何必非得下死手。

没想到卓媚姝会是一脸惊诧的表情,似是压根想不到会有人有这样的疑问。

「婉贵妃做了这么多年皇上的宠妃,怎的想事情还这么小家子气。争宠?你当本宫与你一样卑贱呢?」她站起来,走到了我面前。

即便是她想扬手扇我耳光的模样,也是雍容华贵的。

自然是被鞠瘁制止了,他拽过卓媚姝的手腕,力气过大,将她拽倒在了地上。

看着卓媚姝满眼的不可置信,鞠瘁无甚表情地道:「皇后卓氏,涉卖官鬻爵一案。现奉圣上旨意,幽禁宫中,听候发落。」

卓媚姝几乎是被几个小太监拖出去的,她似是意识到了什么,撕心裂肺地叫喊着她儿子的名字。她问我们把他怎么了,把卓家怎么了。

我手微微一扬,几个小太监放开了手,卓媚姝正好跪在了我的宫门口。

来往宫奴,莫不垂头绕路。当真是芍药所言的「时移世易」。

「皇后娘娘当初将我们怎么了,我们如今就将你怎么了。」这是我头一回俯视她,这女人真的是到死也要保全那份气派。

她狠狠瞪着我,质问我怎么敢。

我这样没名没姓的野丫头,鞠瘁那般给人提鞋的小太监,怎敢污了她卓皇后的名号,将她踩到脚下来。

当初我母家蒙难时,我一心只顾着我的父母、孩子和身边人。而她到现在最在意的,却还是她这至高无上的荣宠。

我倏尔才明白,她究竟为什么要将我们赶尽杀绝。我一直以为她是爱惨了戚珩,但现今看来,更多的,是他们卓家得到了一个好控制的皇帝。

她是卓太师的第一个孩子,卓家的嫡长女。生来便是世间最好的一切都攥在她一人手里,丝毫容不得别人觊觎。

何况芥子一样的我们,怎敢与她同分一杯羹。

所以为了独掌后宫,她才会这般打压我们,为了给她独子铺路,才会毫无人性地残害其他子嗣。

反倒是我无话了。至少在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件事上,卓媚姝打一开始就做得非常好。而我,跌了许多跤、吃了太多亏,才迟迟清醒过来。

我摆摆手,让鞠瘁押着卓媚姝离开。我在原地怔了一会儿,听到动静的薛檀寻了过来,轻轻挽住了我的臂弯。

「薛姐姐。」我想说点什么,却终究不知说什么。只是仰起头,看到春日的晴云,悠悠地飘走。

「梅娘,你瞧,」薛檀拉起我的手,带我走回绮梅轩的院子里,「腊梅花开了。」

这是入宫前,戚珩就向我提过的腊梅花。可自进宫至今,我都未曾静下心好好赏看过。

伸手摘下一朵,我不禁想起了之前我东施效颦的事。想起了那些日子里的每一张面孔。

我不禁自嘲一笑。

当真是恍如隔世。

【十六】

我、鞠瘁和戚珩,正商议如何处置卓家上下时,宫内传来丧报,太后薨逝了。

我不免感慨卓家好命。因为逢上国丧,是要大赦天下的。

于是以卓太师为首本该斩首的那批,全改了流放或为奴。卓媚姝被褫夺皇后之位打入了冷宫,太子则被废为庶人赶出了宫城。

之后择了一天,我去华晖殿找戚珩,我看着他,实在忍不住问道:「他们手上沾了那么多条人命,到头来却都保全了?」

戚珩也看着我,顾左右而言他:「梅娘,得饶人处且饶人罢。卓家好歹扶持孤上位,何况孤的大儿子也已被赶出宫去了。你一向性子纯善,难道真敢杀人吗?」

我立时便撇过了头,无话可说。我实在不想再看那张假仁假义的脸。

当晚回到绮梅轩,鞠瘁见我生着气,也不绕弯子,告诉我他一直派人跟着废太子的。我猛地转头看向鞠瘁,他坏笑着,简直就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记得剜两块肉回来。」我将手探向枕底,那里压着我曾给我的小皇子做的小肚兜。

鞠瘁领了命就要走,我一把拉住他,直将他带到了榻上来。

他双手撑在我身子两侧,我的鼻尖与他的鼻尖轻碰。

我冲他眨巴眼睛,一只手缓缓摸向他的后腰。

我凑上去轻舔舐了一下他的耳廓,娇娇地说道:「督公大人,今晚就别急着办事儿了。先来办我罢……」

鞠瘁微眯了眼,一边褪我的衣裳一边道:「自打娘娘坏起来,奴才这心可真是再收不回来了。」

我拱起腰让他轻松抽开衣带,「若这么说,督公大人一直便够坏的,莫非我就喜欢坏的?」

鞠瘁也脱光了衣裳,猛地俯下身将我抱住。肌肤紧贴的一瞬,我不可抑制地一颤,听他喘着粗气在我耳畔道:「那我还能再坏些……」

而与鞠瘁一样在榻上使尽浑身解数的,还有戚珩。

因卓媚姝倒台,如今后位空缺,我实在需要子嗣去争一争,否则是真不想再在他跟前逢场作戏。

我也曾倚在门边等过他,等到月上中天都还痴痴地望着宫道。我的宫门我从不让关,就想着何时他路过了,兴许就想进来看看我了。

现换他没事儿就派遣楚禄过来打听,我身子可好、心情可好,可想吃什么、玩什么,他命人搜罗了来带给我。

但我对戚珩实在提不起兴致,倒喜欢揪着楚禄折磨,谁让他当初差点害死了鞠瘁。

「本宫倒也什么都有。有楚总管送给本宫的鞠瘁,他天天带新奇玩意儿来,本宫能缺么?」我挑眉看他,就爱看楚禄被吓得老脸煞白的样子。

楚禄明白,现在他的这条命,在鞠瘁眼里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我们不动手,就是想作贱他。而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回回从我这儿离开时,都是满头的大汗。

后来他死得很早,我还一脸无辜地窝在鞠瘁怀里说过,那楚禄总不能是被我吓死的罢。

这也是我让我护卫宫城的二哥,管好冷宫那片、盯住卓媚姝的原因。死太容易了,难的是每日都生不如死地活到最后。

我是在一个明媚的秋天,被诊出有孕的。

我站在腊梅树前,硬了许久的心终于软了一块。芍药又拿枫叶做团花,戚珩也如旧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抢了我的花。

上一回同样的情景里,我冲他撒娇,为他天不亮就熬了参汤。

这一回我望向那张明眸善睐的脸,只是淡淡地说道:「皇上,这是我的。」

他微微一怔,小心翼翼将花放在我手心里。

安静了好一会儿,戚珩突然说道:「梅娘,前阵子我去看檀儿,我问她想不想做皇后。」

我有些惊讶地转头看他,这还是他第一次不拐弯抹角地与我说话。

戚珩的人生,是真的顺风顺水。当皇子时,整日只顾赏月吟风,之后不费吹灰之力就登上了皇位,朝政出了问题,也还有鞠瘁和我父亲那样的良臣辅佐他。

后宫呢,他从来置身事外,哪为什么人、什么事费过一点心血。他真是将自己照顾得很好。

所以即便戚珩已过而立很多年,看去依然和刚及冠的小郎君没甚的差别。

还是那星眸玉面,和我初见时一样的笑眼含情。

见我不言不语甚至没什么表情,他只得自顾自接着道:「檀儿说,她不想做皇后。是因为你,梅娘。」

我心下了然,很平静地反问:「皇上不会以为,是薛姐姐忌惮我罢?」

「孤原本真是这样以为的。」

他以为是她怕我,但薛檀给他的解释,彻底撕下了他粉饰太平的遮羞布。

薛檀说,非是怕我,而是进宫以来,一直都是我明里暗里护着她。

是我保她平安生子,是我为她不惜与卓媚姝撕破脸。是我一力相助,帮她洗刷了薛家这么多年的冤屈。

我目的为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为她做的这些事,已足够她为我感恩戴德一辈子。莫说皇后之位,生死关头,她都能舍了自己的命,为我让出一条生路来。

「檀儿给我说,我最不该辜负的就是你。最当得起皇后的,也只有你。」戚珩皱了皱眉头,这事儿兴许真让他难眠了许多个日夜。

否则他不会没头没尾地问我:「梅娘,还来得及吗?」

眼眶发涩,我忙仰头望向一絮幽云。

那片云向西北方飘荡,我想起了小时候虽然穷困,但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光景,「皇上,臣妾入宫七年了。臣妾过世的那个孩子,都该转世投胎了罢。」

你已来不及收回因思念薛檀,才送我的荷包;你已来不及在我被卓媚姝罚跪时,赶来相护于我;你已来不及在我的孩子淋雨的那个夜晚,救下最无辜的他。

哪怕一次,你都没能为我挺身而出。所以什么来得及?哪一桩、哪一件,还能来得及?

戚珩明白,他冲上来紧紧抱住了我。他哭了,哭得比我和他的第一个孩子死去时,还要痛苦难过。

我依然闻不惯他身上的龙涎香。

「孤让你做皇后,你这胎若是小皇子,一出生孤就立为太子。」

「求求你了梅娘,别这么冷冰冰地看着我……」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错愕地放开我,看我和戏台上的人一样演着笑脸,「好啊。毕竟皇上哪次求臣妾,臣妾未应允呢。」

孩子死的时候,他求我别追究;父亲被害入狱的时候,他求我别纠缠;现如今我死了心,他求我还和以前一样一心一意待他。

每一次都是我自欺欺人忍下,将他想要的不情不愿演给他看。

「是因为鞠瘁吗?」戚珩突然地平静下来,在一片死寂里冷冷地问我。

而当时,鞠瘁正在游廊尽头站着值守。我也才察觉到,这次戚珩来,竟带了一队护卫候在宫门边。

【十七】

我是挺着大肚子去参加皇后册封大典的。

一整天的繁文缛节下来,我腰都快累断了,所以一回到绮梅轩里,就四仰八叉躺在薛檀榻上。急得薛檀忙扯过一床被子,赶忙将我遮住。

「好在和儿在奶娘房里,否则看见你这个模样,以后哪还能有点母后的威仪,」薛檀拍拍我的小腿,「皇后娘娘,稍抬抬脚,好歹让嫔妾给您把鞋脱了罢。」

我闻言笑出了声,将薛檀一把也拉到榻上来。

我和她枕在一起,故意吓唬她:「当初你怀孕时,本宫给你攒的那些账,可都还记着呢。」

「皇后娘娘位高权重,您若想惩处嫔妾,嫔妾也只能受着了。」她一向娴静柔顺,哪学得来我的阴阳怪气,别扭又有趣,我俩瞬间便笑得抱在了一起。

「薛姐姐。」笑累了,我钻进了她怀里。自我怀孕后薛檀不再用香料,她身上是她独有的体香,与我母亲的很像。

我忍不住在她颈间猛吸了几下,惹得她咯咯直笑,「以前总有人骗我说,日子要好起来了。如今我才敢与薛姐姐说,我们的好日子真的来了。」

她很温柔地抚摸我的后脑,我渐渐便在她怀里睡着了。深夜鞠瘁回来时,我也不晓得,还是薛檀给鞠瘁张罗了些夜宵暖胃。

已为人母,也渐渐看透了世事,薛檀不再像以前一样,一心只扑在她和戚珩的情情爱爱上。偶尔提起初入宫的情境,她还会后悔,当初怎会为一己私情竟认贼作了父。

所以她也会好奇鞠瘁的事儿,毕竟现如今我们三个才是一条船上的人。

她便是在这晚问起了鞠瘁,那天我究竟对皇上说了什么,皇上竟谁都没处置,之后堪堪将自己在华晖殿锁了三个月,谁都没见。

因我那天回答戚珩:「若我说不是因为鞠瘁,皇上你也看得明白,确实是他救了我的人生。可若我说是因为他——」

当时我折下一段花枝,随手扔在土里,「你大可动他试试。」

狠厉的表情我在鞠瘁脸上见多了,戚珩竟还以为他那色厉内荏的威胁能吓到我呢。

现在朝中鞠瘁控制着大局,宫里我揽尽了人心,就连戚珩带来的卫队,打头的都是我的亲二哥。随便拉个小宫女来都看得明白的事,戚珩竟然还在自欺欺人。

真是活下来的人都在向前走,唯独戚珩还杵在原地,一点儿长进都没有。还有卓媚姝,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其实今天册封皇后的大典开始前,我还去见过她。我提了个食盒,前一晚就开始文火慢炖的,到清晨刚好入味。

怪不得诗云「山樱如美人,红颜易消歇」,冷宫门口的樱花才被雨水打落,冷宫里赫然生了白发的卓媚姝,也才不过被关了一年多。

美人不美了,再想看见卓媚姝这般倾国之姿的也很难了。我不禁摇头感慨,悠然对她说,前些日子传来消息,卓老太师死在了被流放的地方。

卓媚姝骂骂咧咧扑过来,被两个小太监摁在了地上。她只能无助地流泪,就像当年许多次在她面前的我一样。

我慢条斯理从食盒里取出一碗羹汤,「皇后娘娘,这是嫔妾亲手做的,快尝尝罢。」

她抵死不吃,我擦掉滴在手上的汤汁,有些失了耐心:「皇后娘娘,卓太师虽然死了,太子爷不还活着呢嘛。」

卓媚姝一怔,明白了我的威胁之意。所以她虽然还在流着眼泪,却乖乖张开了嘴。

我将一整碗都给她灌了下去。

「哎呀,嫔妾记错了,」我眨巴眼睛,将空碗收回食盒内,站起身准备走了,「太子殿下其实也死了,只是死讯过两日才会传进宫里。鞠瘁大概会编个染了时疫的理由罢。」

她浑身颤动,干呕起来,已然悲痛到失语。

踏出宫门前我最后望了一眼她,「这肉羹好吃吗?昨天鞠瘁送来的,我连夜就炖上了,怕不新鲜呢。」

卓媚姝撕心裂肺的哀嚎声传来时,准备皇后册封大典的宫乐也响了起来。我嘱咐二哥,千万别让卓媚姝寻了短见,她绝不能比我死得早。

然后我便提起了同样一个食盒,去了华晖殿。

戚珩也着盛装,可怎么看,都像做春秋大梦的书生,私自做了皇帝的龙袍来偷穿。

我放低了姿态,难得对他温声软语。我说我亲手为他熬了羹汤,这一日繁文缛节颇多,吃饱了再去罢。

自鞠瘁之事后,他当真消瘦了许多。见我如此,倒是扯出了一抹安慰的笑意,接过羹汤吃了起来。

「温氏婉顺,封为婉昭仪,与孤一同回宫。」

我在想他如果知道这碗羹里的肉,是从他儿子身上剜下来的,他还会不会觉得我依旧婉顺?

正在我出神之际,他突然问我:「我们是一家人,对吗?」

我笑着点头答是,不免在想,那年我的小皇子死的时候,他为什么不问问我这句话呢?

他任凭我的小皇子在凄风苦雨里死去,和他此刻吃下自己的骨肉,又有何区别呢?

戚珩,你所轻易得到的这一切,其实样样都非常难得。

你也该明白这个道理了。

【十八】

我顺利产下一个皇子,戚珩如约一出生就封了他为太子。取名「稷」,江山社稷皆托付的「稷」。

之后几年都很顺遂,我不再碰戚珩,只守着一个稷儿,而薛檀相继又诞下一子两女。我不愿意搬到皇后宫去,绮梅轩扩建了许多,一年比一年热闹。

鞠瘁虽为制衡才成了北辰寺督公,但他本意不是为了弄权。所以朝政清明、再无一家独大后,他也再未使过以前的雷霆手段,该处理的秉公处理,也并不结党营私。

稷儿在我膝下长大,除了太子三师的教导,我也会时常让他和鞠瘁多讨教讨教。我很是爱看他俩临窗论政的模样,那是我梦中才有的光景。

鞠瘁后来找到了自己一个庶出的妹妹,已流落到近西北的地方为奴。那时我大哥已升了正二品的职位,我便让他纳了那小姑娘为妾室,总归自家人要安心许多。

稷儿渐渐长大,戚珩也越发不理朝政起来了,时常一句「交由太子协理」,便和薛檀写书作画去了。

稷儿十五岁这年,许多事他已然能独当一面了。

是在一个寻常的夏日,戚珩正在我屋里品茶,我随意说道:「皇上既喜欢享乐,便别再为朝堂上那些琐事烦心了,堂堂正正享乐去多好。」

戚珩端茶的手一顿,好一会儿才往嘴边送。

他不敢与我呛声,所以故作玩笑道:「皇后,你莫不是在逼孤退位?」

「做太上皇不好吗?原先卓媚姝住过的皇后宫,臣妾都已派人给您打扫出来了,」我委婉地承认,「臣妾命人摆了许多诗书琴画,都是您最爱的玩意儿。」

以你之天资,撑死不就只能做个风花雪月、庸庸碌碌的王爷吗?

我如是注视着他,看他无力地放下茶杯,半晌又无话可说地端了起来。

人总是得到后失去时,心里最不甘。

当戚珩再也不拿别人做挡箭牌、再也不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已彻底绝望了。他终于意识到他现在宫里的处境,还不如我的丫鬟芍药。

只不过没想到的是,自稷儿登基为帝、戚珩迁居皇后宫后,直至他行将就木,我们竟再未见过面。

薛檀也很有默契,她从不会在我面前说戚珩的近况,想来她也不会在戚珩面前提我。

我与戚珩见的最后一面,是他临驾崩的那一天。他躺在榻上,那个曾经面如冠玉的儿郎,终于老态龙钟,不复好年华。

他流着泪,说他以为我会一辈子那样爱他、粘着他、满心满眼都是他。说他以为只要他醒悟了、回头了,我就还会在。

没想到至死都回不去了。

戚珩终于在临终时承认:「我真的很无能罢,梅娘。他们都说你是乡下的野丫头,蝼蚁杂草一样,可我却连你护不住,一辈子都在被女人拿捏。」

「你别怪女子刚强,」临了还要听他再责怪一次旁人,我真有些后悔来见他最后一面,「卓氏也好,薛姐姐也罢,还有我。每一个都比你珍惜自己所得的一切,都比你好。」

「你都配不上。」

他呜咽了几声,最后再也没有说话了。

戚珩在那个晴朗的秋夜离世。那晚的月亮,很像我初见他时,在马车里看见的那一弯。

而我呢,这些年里,每天都与鞠瘁形影不离。或在这里看看花,或在那里赏赏月。偶尔来了兴致,我会央他再为我画梅花妆。

鞠瘁真的很聪明。稷儿登基之初,时常向他讨教,他还会说些切中根本的话,后来便慢慢还权于朝,也和稷儿打起马虎眼来了。

稷儿得鞠瘁的真传,自然也很精明。我们这样识趣,他便也不会将手伸得太长。

许多事稷儿都佯装不知,虽然后来还是裁撤了北辰寺,也处理了一批贪赃枉法的太监,但始终未动过鞠瘁。

所以鞠瘁算得上是功成身退了,那个曾在绮梅轩为我倒茶的小太监,如今又回到了绮梅轩,做回了那个为我倒茶的小太监。

哦不,不小了。他陪着我活到了六十二岁,一直陪到了我将要寿终正寝。

那天我的眼前已开始泛黑,阖宫的皇子皇孙们都跪在外头,我只让鞠瘁、薛檀和稷儿守在我榻前。

我命稷儿要善待薛檀他们几位太妃,也要善待自己的妃嫔们。我还挣扎着抹掉薛檀的眼泪,让她别偷偷给我亲手做寿衣了,多大的年纪了,眼睛怎么熬得住。

最后我握住了鞠瘁的手。明明已与他相濡以沫这几十年,我还是觉得有好多话没来得及和他讲。

我让他把我的脸转一下,我想再看看他。

好生奇怪,视线模糊处,他还和初见时一样。细长的官帽下一双细长的丹凤眼,又凌厉又凶狠,怎么都看不出,他会成为全天下最能温暖我的人。

「如果我早能听进去初见时你说的,我家比都城好,兴许我后来不至于活得那么举步维艰。」我吃力地说着话,他滚烫的眼泪,落进了我的手掌心。

「可我要是不来,也就没有你我之后的种种了。所以鞠瘁啊,我半点儿也不后悔。我就是还放心不下你……」

「我真是好舍不得你……」

我合上了眼睛,再舍不得,也得放手了。

后来的事,是我生前并不能想到的。

我下葬的那天,鞠瘁去了冷宫。

他拿着一个火把,鬼魅一般地对卓媚姝说:「戚珩已经死了,那你也下去给梅娘陪葬罢。」

他活活烧死了卓媚姝,那是北辰寺曾经最残酷的刑罚之一。

谁知道他是从何时起,就想这么整治卓氏的。

最后,他买通了宫人们,将他活埋进了我的棺中,与我一同下葬。

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

此生有离亦有恨,好在幸得遇见了你。

鞠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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