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碎片的随笔(直面生命中那些必须关门的时刻)(1)

文学报 · 此刻夜读

睡前夜读,一篇美文,带你进入阅读的记忆世界。

日常生活碎片的随笔(直面生命中那些必须关门的时刻)(2)

黎戈

《心的事情》是作家黎戈的最新散文集,她写道,“一个人,关起门来,心,常常就来敲门了。”

窗前的植物、流浪阿咪的日常、医院里的普通护工、城市的四季更替,和无数书籍的体温……生命中的吉光片羽都在她的书写中留下了痕迹,这是作家与内在自我的对话,袒露出那些存于日常之间隐秘而深刻的情感。

日常生活碎片的随笔(直面生命中那些必须关门的时刻)(3)

日常生活碎片的随笔(直面生命中那些必须关门的时刻)(4)

美,以及它所挽救的

早起,看书累了,去做事:用抹布擦地板擦到发亮,沁出干净的凉意,光脚时,脚底会知道;给植物浇水,桃蛋开花了,换个朝向,照顾“孕妇”;把生菜、卷心菜、芝麻菜等去腐叶、脱水,用小保鲜袋分装好,拌沙拉、拌面,加上拌饭酱做韩式拌饭,都可以直接用,省时省力。

家务和读书,静心去做,就会渗出一种节奏,这节奏,定了一天的调子,让人安心快乐。琐细的生活杂项,它们叮叮咚咚、嘈嘈切切,合在一起,就是日子的旋律。

日常生活碎片的随笔(直面生命中那些必须关门的时刻)(5)

我常常不厌其烦地记录这些零星的生活片段,它们不是小清新,也不是岁月静好,而是我的决心化为现实的场景——浴火重生。不是一个语言的飞越、概念化的推进,它是每一分每一秒渐渐转亮的心。漫漫长夜,步履不停,终于有一天,黑夜啊,它落在我的身后了。

这两天改文稿,兴起写了这么一段,觉得可以放在这里:“《乱世佳人》里,那个戴着巴拿马草帽,撑着阳伞,穿着镶满蕾丝、坠着大蝴蝶结的蓬蓬裙的郝思嘉,庄园里的大小姐,除了束出十六寸小细腰,和男性调笑,契合时代风气装晕倒、扮柔弱之外,什么都不用烦心。她穿着公主裙,看起来处处都合宜,但又觉得哪里都不对。这甜美肤浅的容器如何能承担她不规则的力量……那时她很美,可那时她并不美。一直到她蓬头垢面,穿着破衣烂衫,站在被战火烧成废墟的塔拉庄园的红土上,对着红色的天空举起拳头,宣称一定不会再挨饿时,她的美,才真正焕发出来。每一粒米都是自己挣来的劳动妇女,当然比‘何不食肉糜’的公主美多了。我们原以为莲花出水是美,没想到,火中出莲花,更有一番苦练的顽艳和蹈险之美。”

日常生活碎片的随笔(直面生命中那些必须关门的时刻)(6)

心的事情

我读过一本书,作者丧偶若干年,她不再直接写缅怀文。也许为了避让疼痛,她小心地回避着某些明示死亡的字眼,在生活中也拒绝谈论,她不想把爱人的死降为一个日常性的事情。但是,她关注各种死亡的话题,解读那些悼念亡人的小说,思考墓地和死后,字里行间,全是死亡在拍翅盘旋。

她的心,是密闭的水泥房间。结实的沉默,是这心屋硬冷的厚壁。反复咀嚼的思辨,是它高远的哲学屋顶。她在纸上奋笔疾书,这心关着门——她的表述完全是向内的自语,是一个捶着心墙的拳头,那伤和痛,都是她的手与心。隔墙闻声痛心的我,甚至无法去评论这书,因为这悲伤,不是为了让人关注和安慰。它不是网络论坛上一个敞开的话题,也不是综艺节目,明星对台下喊话,请嘉宾同台演出。这悲恸,已经完成了它自己,它不邀请人与之对话,也不愿被围观。

日常生活碎片的随笔(直面生命中那些必须关门的时刻)(7)

她一直写……密闭的哀恸生育出美丽的言辞,一旦被文字分娩出,这哀恸就抵岸了。独处是对悲伤最深的慰藉。表达是一种自我救赎。而作为读者,也只能在家人散去、关上门的小房间里,旋亮一盏小灯,像雨滴渗入泥土一样,去吸纳这些文字。时间和空间,从来就不是匀质的切割,我追随着那些放慢脚步的文字,像步入地下一样,从现实时空进入了作者丧偶之后的时间质地之中。死亡,被倾诉和接收了,我以不在场的形式陪伴她。

生命中那些必须关门的时刻啊。

每天早起工作,看看窗外,太阳正在跃过山头,这一刻,我总是像打开一本书一样,对生活充满了期待。收工时,看朋友圈,跑步的已经打卡,画画的赶在下班前上色,写字的刚贴出来给大家评点,这种积极勃发的精神质地,正是我的朋友们具有的啊。大家都专注做事,并没有刻意互动,按自己的路线前行,然后一抬头,那个朋友也在不远处——我一直觉得,所谓知心,并不是时时以语言或动作同步,像装饰图案那样机械的对称,而是以生动却无意的存在去呼应彼此。一旦某人和我们建立情感关系,就意味着某种内化的陪伴。

谷川俊太郎写过一首诗:

这份孤独

不想被任何人打扰

午后,独自在森林中我这么想

想起了几张

支撑这一时刻的面孔

现在不愿他们在这儿

但愿他们一直在那儿

只要在那儿就行

我想要相信他们会在那儿

我渴望你们的存在,但是,是“在那儿”,不是“在这儿”。“原来你也在这里”,其实是“原来你还在那儿”。

生命中那些必须关门的时刻啊。

日常生活碎片的随笔(直面生命中那些必须关门的时刻)(8)

我最爱的人之一,我妈妈,是一个非常擅长“关门”的人。她对我的爱,时常以这个动作承载。那几年我和她住在一起,我住的房间是过去我未出嫁时一直住的那间。老房子,破旧不堪,也没装修过。那个房间因为好几年没人住,坏掉的门锁都没人修,只用一个布片塞住门算关上。那几年孩子小,时不时冲进房间,打断我的工作思绪;我爸耳背,电视声音开得巨大,我被干扰得身心俱疲、烦躁不堪,整个人无法集中注意力,生命都像被撕成了碎片。每到这个时刻,我妈就会不发一言地把孩子带走,帮我关好门,默默地做完家务,让我专心做事,即使没有一句问答,她也知道我最需要什么。

一个人,关起门来去写。写作要动用什么呢?

眼,作者必须勤练眼力,观察生活,探究细节。话说我正想去买个望远镜,这样我就会看见树木和鸟们的细微表情变化、生命的生动流转,那一定很能提升我的视野,获取更多的生命讯息。望远镜是个隐喻,可以理解为长于观察的好眼力。手,大量的练笔,使抓词更加敏捷和准确,让每个灵感的拍翅,最终能栖居在尺寸契合的词语之窝巢。脑,看哲学书,加强逻辑训练,练就逎劲的思考力,给文章一个坚实的哲理脚手架,让文章的承重力加大,负载更多的思考,更深刻。也许,还有勇气,写作是一腔孤勇的探险,每个作者都必须独自面对表达的尽头,不停地厉声呵斥自己:“不许软弱!”用词语凿开冰川绝壁,再向前一步,哪怕一步。

但是,最最重要的,仍然是“心”。一篇文章是流于技术,还是富有灵魂感,也就是动人,就是看它有没有心。眼、手、脑都可以天天练习,但心,必须等待它无意地降临。好文章,是件无法期待的事情,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心,与其说是由我操控,莫若说我是在它的宇宙里被抛来抛去,往返于瞬间变幻的悲喜之中。说起来,我是它手心里的骰子才对。而写作之所以迷人,也恰恰是因为权利被拱手相让给更高的、无法捉摸的宇宙意志。

一个人,关起门来,心,常常就来敲门了——心,并非来自水平方向的远方,而是来自垂直方向的深处。这是一个横向无限扩张的时代,航空器、信息媒介的发展,让我们自由纵横于名川大山、穿越国界,与相隔千里的友人联系也只要轻轻点击手机即可。与之相比,垂直方向却在退步,无论是对人事的深入理解、对情感深度的挖掘和坚持,都在减退。

日常生活碎片的随笔(直面生命中那些必须关门的时刻)(9)

关起门,让身心沉入深处,心,从众声喧哗之中走向浅滩,被往事翻起的淤泥缠足,心潮浑浊,再慢慢步入深海,一轮新月照亮了海面,鸥鸟在振翅,泥浆渐渐沉淀,心开始澄明起来……这时,好的眼力,看见了心;敏捷的手,挽留住心;缜密的脑,给心铺出大路;而勇气,照亮了心路的路标。最后,语言追上了心,将心一一道出。

生命中那些必须关门的时刻啊。

小时候,我没写完的日记,我妈看见了,就直接合上,帮我收好,不会看一句。这也是一种“关门”。这个关门的动作里,包含着信任、尊重与自由,而这些,都是“爱”最重要的构成因素——这个家风一直流传至今。我们家常常是三个人各自关起门,都不知对方在干吗,也懒得管。有次,听闻一个小孩的房间被父母装了监控仪,二十四小时处于监视之中,我女儿露出惊恐的神色。这个还是家吗?这是监狱吧,一个无法关起心门自由独处的地方。

有一种对重犯的惩戒,就是让他住二十四小时被监控的房间里,完全剥夺他的隐私空间。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死屋手记》,也就是他的西伯利亚苦役犯小说里写,服苦役的人,必须要忍受一种巨大而无形的痛苦,这种痛苦比其他的诸如强制劳动、恶劣的饮食起居更加可怕,那就是“被迫过集体生活”。这几个字下面,打了加重符号,可见老陀对此深恶痛绝。一个人像玻璃缸里的金鱼一样,被抛掷在众目睽睽之下,完全没有一点私人空间,那种裸露真是可怕。

生命中那些必须关门的时刻啊。

日常生活碎片的随笔(直面生命中那些必须关门的时刻)(10)

内容选自

日常生活碎片的随笔(直面生命中那些必须关门的时刻)(11)

黎戈 / 著

时代华语·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新媒体编辑:袁欢

配图:摄图网、出版社图

日常生活碎片的随笔(直面生命中那些必须关门的时刻)(12)

日常生活碎片的随笔(直面生命中那些必须关门的时刻)(13)

日常生活碎片的随笔(直面生命中那些必须关门的时刻)(14)

日常生活碎片的随笔(直面生命中那些必须关门的时刻)(15)

日常生活碎片的随笔(直面生命中那些必须关门的时刻)(16)

日常生活碎片的随笔(直面生命中那些必须关门的时刻)(17)

每天准时与我们遇见的小提示:

日常生活碎片的随笔(直面生命中那些必须关门的时刻)(1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