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江洪
口述/冉江洪
四川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教授
科学的调查研究 才能得到科学的决策
我们不会去预判第五次野外调查后大熊猫的数量有多少。多就多了，少就少了。如果物种少了，就要去分析它少了的原因，寻找科学应对的方法。
做野生动物调查研究是需要热情的。
“6·1”芦山地震发生时，我就在宝兴，刚从蜂桶寨自然保护区到县城。一下车，脚刚落地，就地震了。
常年在山里搞研究，遇到地震算什么！有一次，我在野外做大熊猫调查，搭帐篷夜宿深山，感觉地震纵波从我身下走过。
1993年研究生毕业，我开始从事动物调查与保护工作。作为技术负责人，全程参与了四川省第三次大熊猫调查；作为调查队副队长，参与了四川省第四次大熊猫调查；现在，即将参加四川省第五次大熊猫调查。
关于大熊猫国家公园建设，就我所了解的谈一谈。
大熊猫国家公园雅安片区工作人员开展冬季巡护
大熊猫国家公园雅安片区工作人员对红外相机进行检查维护
国家从战略层面考虑，建设一个覆盖四川、陕西、甘肃三省大熊猫主要活动区域的大熊猫国家公园，保护大熊猫免受濒危的威胁。
尽管从中央到地方为国家公园建设付出极大的努力，但机构如何设置、经费如何保障、人员如何整合等问题仍然困扰众人。从国家角度来讲，应加强保护，为子孙后代留下自然遗产；从地方来讲，要发展经济，提高当地居民收入水平。两者如何有机协调，还需要更多的手段来破局。
2021年国务院102号文件正式批复：同意设立大熊猫国家公园。
文件说得很清楚，大熊猫国家公园设立后，相同区域不再保留其他自然保护地。那么，这些区域怎么管理，大熊猫国家公园保护大熊猫的具体措施是什么，老百姓可以进入大熊猫国家公园吗……很多问题亟待解决。
由于缺乏国家法规，那四川就得探路。于是，省政府要求，出台《四川省大熊猫国家公园管理办法》，规范大熊猫国家公园的管理和在公园里从事的其他活动。
《办法》解决大熊猫国家公园亟待规范管理的迫切问题，而且明确：原住民是国家公园建设中不可忽视的因素，国家公园建设不是把人都迁移出保护区，而是要达到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实现生态保护和经济发展的双赢。
接下来，大熊猫第五次野外调查是我要做的重点工作。一调二调在众多专家学者的共同努力下，靠一个罗盘和一张地形图，发现大熊猫粪便就画一个圈，“算”出了大熊猫数量；随着技术进步，三调有了比较精准的定位以及相关模型来计算大熊猫栖息地，但仍用纸张记录，工作繁杂；四调用上了电子表格、平板电脑。科技对大熊猫野外调查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五调仍然面临几个问题。
一是路。大力实施退耕还林、植树造林等工程以来，大熊猫栖息地道路越来越难寻觅，没有现代化装备很难上山。
二是通信。在一些保护站和深山老林中，至今没有良好的通信信号，进山调查人员之间联系困难，甚至可能失踪，面临生命危险。
三是人。平常上山的人员越来越少，熟悉当地地形的向导也难以寻找。
依托大熊猫国家公园建设，安装了许多红外相机设备，对数据分析有帮助，但不能完全靠它，还是得跟传统调查方法相结合。要知道，把一个区域的某个物种数量准确调查清楚，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打个比方，如果要数清楚一个鱼塘里有多少鱼，就得把鱼塘的水放干，挖地三尺。我们估算数量时还得有前提条件，因为出生和死亡是无法准确调查的。
因为只有科学的调查研究，才能得到一个科学的决策。
口述/付明霞
荥经县大相岭自然保护区管护中心副主任
付明霞
爸妈觉得 女儿干这个事还算光宗耀祖
国家公园正式成立后，我们不断在新闻媒体上露面，有实现自我价值、得到认可的感觉，不像以前还要藏藏掖掖的（笑）。爸妈也会觉得，女儿在那儿干这个事情，还是算光宗耀祖的（笑）。
我是青海人，读书在内蒙古，如今在荥经工作买了房。这个工作我会当终生事业来做吗？基本上会。
我喜欢动物。我在农村长大，从小就在山里跑，特别喜欢山里面的小野兔。长大后的选择跟小时候的经历有关，做研究首先要不怕动物，不怕的情况下才能接触，发现它们各种各样有趣的行为。
大学期间，第一次跟师兄去戈壁，看戈壁盘羊。运气真好，一望无际，没有多少树和植被，突然一下，盘羊出现，好激动啊！我们去的地方，接近边境。望过去，有一公里多就是边境的围栏。盘羊在中蒙边界，夏季的时候来中国，冬季又跑到蒙古国去了。
喝水是个问题。距离太远，背不动那么多水，大家都揣个瓶儿，野外有水，就灌在瓶子里。师兄去过很多次，他知道哪儿有水，但就是不告诉我们，每次都是他一人骑着摩托车去把水装回来。后来我们才知道，那是动物的一个水源，就是各种羊，家养的、野生的羊都会去喝，里面全是羊粪蛋儿。他不敢告诉我们，怕我们不喝（笑）。
2017年我刚来保护区时，单位在全县的存在感非常低。我说“我是大相岭保护区的”，大家都不知道；我说“我是县林业局的”，人家才点点头。
大熊猫入住大相岭大熊猫野化放归研究基地
根据2015年全国第四次大熊猫调查公布的结果，在整个6000多平方公里的大相岭山系，只有38只大熊猫，种群密度相当低。我们这边大熊猫遇见率太低，不像宝兴，时不时就能遇见一只。
我所在的荥经大相岭自然保护区，是大相岭山系种群的核心分布区。保护区面积290平方公里，四调时有7只“猫”，现在监测到11只。“猫猫”也不完全在保护区范围内，它会来回窜。“猫猫”有领地意识，会在领地内不断标记，到处巡一巡。
大相岭山系有点特殊。相对于其他山系，平均海拔较低，这意味着人为干扰也比较大。荥经整个范围内，以前有很多小水电和矿山，加上伐木，构成主要经济来源，被称为“木头、石头、水头”。这个老“三头”经济对大熊猫影响挺大，影响栖息地完整性。
“猫猫”必须依赖大树，用来躲避自然灾害和天敌。树被砍光了，“猫猫”首先失去庇护所，然后一段时间内森林生态也会发生变化。那些灌木、藤本啊，都会疯长。“猫猫”对栖息地的选择有一定倾向性，有原始林、树没有被砍过的区域，就很爱去。森林恢复的过程中，有一些树林恢复得不太好，会长成冷箭竹纯林、八月竹纯林。我们这个地方以前叫泡草湾，泡草（山莓）特别多，过密的竹子或者过密的泡草，对大熊猫来说都不是适宜的栖息地。
红外相机拍摄到的大熊猫母子同框图
红外相机拍摄到大熊猫在树洞中生活
除了栖息地保护研究，还要研究大熊猫种群本身。
我们从2017年开始，持续每年两次监测，搞清楚野外到底有多少只大熊猫，以及它们的年龄结构、性别比例等。有了这些数据，才能决定野化放归的“猫猫”是放雄性还是雌性，应该放到哪个区域……
大熊猫国家公园正式成立后，我们保护区有了另一块牌子，“大熊猫国家公园荥经县管护总站”。工作和之前相比，有很大不同。
以前工作比较难开展，做野外调查必须得有经费。红外相机，要买吧？电池、卡、GPS设备，要买吧？野外向导费，要给吧……随着国家公园成立，我们连续几年引进人才，成为全县研究生占比最高的单位。现在，单位平均年龄31岁，我是1990年的，最小的1997年。
我在朋友圈从来不会发在野外的状态，怕家里人担心。一天到晚在山里面，穿迷彩服，爬呀爬呀，到底为啥？他们觉得，你这种学历，去当个老师或者考公务员，很体面。但是在我看来，无论干什么工作，其实都差不多。我觉得我喜欢、能干得开心，肯定要选择开心的工作去做（笑）。我这种专业，如果说想继续干的话，就得在山里爬。要么就去做“室内”，要么就去当老师，读个博留校任教，反正就这几个选择。像我这种喜欢做生态、做野外的，就得在山里，去大城市，好像没有什么太好的出路。
但是现在有个好处。国家公园正式成立后，我们不断在新闻媒体上露面，有实现自我价值、得到认可的感觉，不像以前还要藏藏掖掖的（笑）。爸妈也会觉得，我女儿在那儿干这个事情，还是很光宗耀祖的（笑）。
大熊猫国家公园成立，相当于一个分界点。其实没有国家公园之前，已经有很多人在做这个工作了。
荥经这边，从最开始试点到验收，再到国家公园正式成立……我算是一个参与者，也是一个见证者。国家公园肯定不是一二十年就能建好的，也许我们这批人要干一辈子，才能干得出来一些成绩。
季强
口述/季强
宝兴县法院综合审判庭庭长
不要轻易破坏生态环境 否则后果很严重
“全省首例”只是一个“旗号”，更多是要通过这个小小的案例传递给群众一个信号：不要轻易破坏生态环境，否则后果很严重；砍了树，不仅要承担刑事责任，要赔偿树的价值损失，要补栽补种，还要承担碳汇赔偿。
简单地说，法律就是国家制定的一个大的规则。开展一项活动时，首先要制定规则，然后所有的事情都应当在这个规则中运转，不然就会乱。
大熊猫国家公园建设也不例外。
以宝兴县为例。宝兴县域分为西河、东河和灵关三大片区，地理结构呈“Y”字形，人口大多分布在河谷。为守护“国宝”大熊猫，宝兴县委政法委提出建设“一区三中心”。
三大片区都有一个法务中心，县政法各单位把三个中心作为共同的法治平台。公安机关负责侦查，检察院负责起诉，司法局承担部分法律宣传职责，法院主要从事环境资源案件审判。大家各司其职，相互协作，为建设大熊猫国家公园提供更优质的司法服务和更有力的司法保障。
大熊猫国家公园正式设立前，我们通过巡回审判让环境资源审判成为常态化。2019年成立的大熊猫国家公园（蜂桶寨保护区）司法保护实践基地，是最高人民法院在雅安设立的环境资源司法实践基地。
大熊猫国家公园部分环资案件集中管辖后，我们协助成都铁路运输第二法院在蜂桶寨保护区大水沟站点挂牌成立生态法庭，和我院环境资源审判庭合署办公办案，并通过审理案件，开展法治教育活动，让当地群众了解哪些野生动植物受保护，哪些不能猎杀或者采伐、毁坏。
2018年底，我们巡回审理了一起非法狩猎案。有两人在宝兴林区猎捕野生动物。他们带上电瓶，在树林里拉铁丝网，野生动物触网就会被电死。猎杀的动物中，有一只“野鸡”和一只“麂子”。经鉴定，被猎杀的“野鸡”是国家二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红腹角雉，“麂子”是四川省重点保护野生动物毛冠鹿。
案件在宝兴县生态环境保护法治保障中心、大熊猫国家公园建设法治服务中心蜂桶寨工作站公开开庭，并当庭宣判；邀请县人大代表、县政协委员、乡镇干部和当地群众代表近100人旁听。很多当地人可能并不知道“野鸡”和“麂子”是保护动物，可能因为法律知识的缺失，不知不觉就触犯法律。当庭宣判，就是要起到很好的警示教育作用。
还有一起在2022年影响力较大的案件。它是一起盗伐林木案，是四川省首例引入“碳汇”理念开展修复的司法案件。
2021年1月1日开始实施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第1235条规定，违反国家规定造成生态环境损害的，国家规定的机关或者法律规定的组织有权请求侵权人赔偿下列损失和费用：（一）生态环境受到损害至修复完成期间服务功能丧失导致的损失；（二）生态环境功能永久性损害造成的损失；（三）生态环境损害调查、鉴定评估等费用；（四）清除污染、修复生态环境费用；（五）防止损害的发生和扩大所支出的合理费用。
这条规定适用于这个案件。
6个被告人得知枫树、槭树可以卖给琴行做琴，价格不错，就在宝兴县和天全县盗伐3棵枫树和4棵槭树。监测报告显示，这7棵树都属于高大乔木，最高的近30米。一棵幼树成长为高大乔木要许多年，幼龄林期间固碳能力远没有中龄林固碳能力强，所以需要叠加碳储存量。6个被告人自愿购买一定量的碳汇，对破坏的生态进行修复，弥补了补栽补种不能“第一时间”全方位修复生态的缺失。
当时民法典第1235条在全省还没有真正适用过，这个案件让它“落地”了。我们也给全省其他法院提供了一个样本和参考，可以运用碳汇修复方式来处理环资类案件。
原来没有民法典第1253条第（一）条作为依据时，我们不敢轻易尝试用碳汇的方式来修复生态，只能根据有资质专业机构出具的报告进行补栽补种。报告对树的大小、直径、高度、存活率都会提出详细要求。如果买不到一样的树种，就买同类型的；如果买的树种水土不服没活下来，还得重新补种。
在宝兴法院工作的12年里，审理的环资案占比不大，尤其是经过前期法律法规宣传和对违法行为的打击后，群众保护生态环境的意识明显提高，特别是2018年以后，环境资源类刑事案件更是大幅减少。
宝兴县是山区，没有多少种植养殖业，很多老百姓生活就靠林业，要不就是出去打工。如果光靠务农，他们可能连一年的生活都保证不了。最近省政府印发《四川省大熊猫国家公园管理办法》，让大熊猫国家公园四川片区的建设管理实现有规可循。《办法》说得很细，说到“在保护中发展，在发展中保护”的问题，也说到“建立流域横向生态补偿机制，推进碳汇交易”。?也就是说，以后宝兴县的林农不仅可以依法依规卖林木，还可以卖碳汇。
但是，要探索的还有很多，我们正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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