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 亲
文瑞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父亲龚千驹
父亲的一生给我印象最深的,莫过于读书写文了。
一九九六年的一天,家兄兴奋地告诉我,父亲的最后一本书出版了,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接过父亲写的书,我心也欢然,一件牵挂了我全家人两年之久的心事终于如愿以偿了,父亲九泉之下也终于可以安息了。
一九九四年春,一场意外的事故,掠夺去了父亲鲜活的生命。他满脑的知识和智慧随着他生命的完结失去了其光华。他是满怀对人生的热爱,对未来的遐想,微笑着走上手术台的。他甚至没有想到对妻儿叮咛半句,也没想到向这块奋斗了四十多年的赣南红土地多留恋几眼。白驹穿隙般令我们瘁不及防地父亲的生命便消失了,只有呼吸停止前他眼角淌下的两行老泪,无声地诉说着他的心语他的痛苦,也留给我们不尽的悲哀。
父亲生前,忠厚善良,淡泊一生。他为人诚实,清高,恃才傲物,从不求人。他的人生方式,多以讲课、写文、著书的形式来表达自己的思想与观念,体现自己实践与理论的深厚,展示他的人生价值。
父亲一生酷爱读书写文。父亲的工作间,书便占据了半壁江山,还有几个粗糙的大木箱里也满是书籍。我童年的记忆中,父亲用我们拾来的旧木板自己动锯动锤钉木箱的情景,现在想起仍十分深刻而生动。因为没有刨子等工具,做出来的箱子便显得粗糙不堪。回想起父亲当时那种投入的神态,我明白了什么叫做快慰,什么叫做爱书,什么人才属于读书人。记得文革中,父亲为防抄家,将一些珍贵的书籍用油布裹好后深藏于树篱笆中,果然,剩余的书被抄走大半,后来我听说在一间旧贮存间堆满了从各处抄来的书,便和几个童年的伙伴从窗棂中爬入,最终又怅然爬出,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找不到父亲的书。
父亲写书看书很专业,他不是学问广博类的知识分子,他属于学问精深的人物。父亲写文也全是专业著作或论文类,感情类文章都留给我来写了。印象中父亲写文章是很专注的,资料、笔记摊满桌面,眉头紧拧,香烟不断,往往一篇论文出来得花费几个月的时间。父亲的字非常独特,既滞重又松散,如行云流水,似怪松奇石,仿佛每一笔下去的同时仍在思考着问题似的,满是哲学味,因此识得他字的人甚少。我们兄弟几个参加工作前,几乎父亲的每一文稿我们都誉写过,先是句句有不识的字,抄得多了,有时父亲自己都记不得的字我们倒先认出来。当时,父亲表扬我们有些智慧,我们心里很得意。开始创作以后,我自己写完的文章极不愿意抄正,或请学生或请打字员代抄代打,甚至宁愿自己陪在旁边一字一句念叨,这时,我才发觉,我染上了与父亲同样的坏习惯,宁写懒抄。
八十年代初我在乡村教书,用一个月的工资买了部缩影片《辞海》。暑假带回家,父亲很钟爱便留下了,一直用到他去世。一日,我对母亲说,我想要回这部书去,因为想念父亲。于这部书里,隐匿了父亲的影子,浸满了父亲对书对知识的情爱。翻开辞海,密密匝匝的蝌蚪字恍惚中变幻成父亲慈详的音容笑貌,我的泪不由得夺眶而出。
父亲与书与文作伴一生,虽然他并没有在其中寻着什么“颜如玉”或“黄金屋”,但我相信父亲于其中得到了快乐。父亲因为沉湎于读书写书中,少了许多对人间俗事、金钱物质、荣辱得失的关心与烦恼。即使文革中因为学术权威被罚去养猪放牛,他仍寄托于书籍中解脱宽慰自己不少。于他来说,书如围城,外面的世界虽然很精彩,但他甘心情愿困自己于书山文海中。以书做围城做他的人生避风港,看似逃避与无奈,却也因此保持了他心灵的高洁,张扬了他生命的个性,七步斗室,当尽可以舒卷自如,焕发他无穷的创造力。这种人生方式虽是单调,近乎僧人,却个性色彩厚重。
愚夫斯人?智夫斯人?天地悠悠,但凭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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