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佑小六
敬德二年三月十五夜。
幽门失火，废后越氏自焚。
除了他，无人知，那一日，是她与他成婚的日子。
1.
“敬德二年，后越氏忤逆犯上，善妒失德，不堪母仪天下，废为庶人，退居幽门，反躬自省。”
椒房殿。冷清异常。太监尖利的嗓越发显得刺耳。
传旨太监宣旨后，便状似恭敬地立在一旁，斜眼睨着端坐在铜镜前的女子，尖着嗓子开口，“皇……，咳咳，越妃，可有话要咱家传给圣上？”
女子背身而坐，未发一言，太监见此冷哼一声，催促了声尽快搬离，便甩着拂尘扬长而去。
越衔霜端详着铜镜中的自己，良久，开始梳妆。
两个时辰后，椒房殿的宫门开了，一身盛装的越衔霜孤身而出，避居幽门。
宫女太监小声议论。
一个洒扫小宫女指着越衔霜的背影，同旁边的小太监问：“小福子，这越妃娘娘如此国色天香，又是陛下的结发妻子，为何被废呀？”
小太监挠了挠头：“你懂什么，陛下乃是当今天下之主。景贵妃年轻貌美又温婉贤淑，景宰相又是国之柱石，越妃无父无母。朝中无人可依。孰轻孰重。陛下自有考量。”
小宫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继续着手底的活。
敬德二年三月十五夜。
幽门失火，废后越氏自焚。
帝大恸。辍朝五日。葬衣冠冢于故里云中郡。
2.
幽门失火时，孟昶正从宫外赶回。
当时他凯旋。
景晚晴早早侯在宫门口，温柔等着他。他心里却一片烦躁。
贴身太监突然神色慌张，结结巴巴通报：“皇，皇上，三更时分，幽门忽然失火，已……”
话还未说完，他已急急往幽门而去。
众人皆惊，从未有人见过一朝天子如此失态。慌忙跟随。
到了幽门，孟昶却是呆住。
“奴才已派宫人去救，可……可火势愈发难挡，烧了三个时辰，幽门……幽门已成废墟。越，越妃娘娘的尸身，已寻不到了。只有一个小宫女，说越妃娘娘有话传给陛下。”太监颤声说完，忙招呼小宫女上前。
小宫女低头上前，跪倒在地，颤声开口：“陛下，越妃娘娘今日命奴婢面圣，八字相赠，碧落黄泉，不复相见。”
孟昶愣在原地，喃喃自语：“碧落黄泉，碧落黄泉，霜儿，你真要与我，死生不复相见吗？”
景晚晴看着孟昶的神色，小心上前，柔声开口：“陛下，越姐姐如此与您置气，您莫要气坏了身子。”
谁知孟昶笑了，他看着景晚晴，缓缓开口：“霜儿最是不会置气了，她是真的不要我了。霜儿她不要我了。”
说完不顾景晚晴大变的神色，跌跌撞撞地往宫门去了。
孟昶站在高高的宫墙上，看着宫外的万家灯火，闪烁迷离，依稀想起了十年前。
他与越衔霜成婚的日子，也是三月十五。
他的聘礼只有一只木钗，她的脸似红烛欲滴。却也信誓旦旦地开口：“今生今世，我便认定你了，若你负我，我便不要你了。”
他那时是应了的。
莹莹烛火，漫漫时光。那几年的风景，想起来都是要了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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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宣十二年，京都景家招婿，景家大小姐景晚晴聘给了太子。三年完婚。
婚事下定时，景家开了流水席，三天三夜。
京都的百姓沾了喜气，人人称道，恭贺着婚事。
孟家是将门，历代为南唐立下赫赫战功。
然伴君如伴虎，一朝改天子，换了一朝臣。
新主好酒色，多昏庸，一心与比邻求和，偏安一隅。为消邻国疑心，一纸诏书，孟家存心谋逆，一诛九族。
孟家拼死，才保住了唯一的血脉。那时的孟昶。十八岁。
父亲叮嘱他去找景洪山，兑现当初的婚约。
孟昶到了京都，才知景家已把女儿许给了太子。
孟昶混在人群中，看着景洪山携着景晚晴进宫谢恩，景洪山春风得意，景晚晴羞涩却带着满脸笑意。他转身离开，入了大燕的军营。
入了军营，孟昶便一心扑在军功上。
遇到战事，总是头一个冲上去，同营的兵士总说他不要命，他也确实毫无牵恋。二十一岁那年，便当上了中军将领。
遇见越衔霜，也是那一年。
那年二月的战事激烈，敌多我寡。孟昶被困在一个山谷中，那时的他已杀红了眼，手中剑扬起又劈下。
最终止战的是一场山洪，暴雨下了三日，携了山洪而来，敌军溃散，孟昶以剑支地，倒地前天地倒悬，竟是从未有过的快意。
3.
醒来时，身处在一处农家，身上已换了干净的布衣。粗糙却温暖。比之冰凉的铠甲，多了几分安心。
屋子不大，正中的木桌上，放着一碗稀粥，一只瓷碗倒扣着，想必是怕凉了。
正思忖着，屋内进来一女子，身量娇小，素衣布裙，黑发如瀑。见他醒来，便抬眼看他。一双眸子，黑白分明，不染尘埃。
看得孟昶心里一动。
却是女子先开口：“我叫越衔霜，我父越泽，我兄越川，皆在山谷一役战死。那日我去为父兄收尸，你被他们盖在身下，尚有气息。”
孟昶才知，她的父兄就是他在军营唯一的亲信。
越泽看他初入军营便拼命搏杀，受伤了屡屡赠药给他。年岁长了，把他当做亲儿子一般。越川与他情同手足，总嚷着想早日卸甲讨一房媳妇，还说自己妹子长得俊俏，提着要把妹子许给他。
原来最后自己没有被山洪卷走，竟是越家父子以命相救。
一时间，二人相对无言。
看着眼前瘦弱的女子，孟昶默不作声走到庭院，将院中的柴一节一节劈开。云中郡地处塞北，二月时节，依旧天凉地冻，孟昶专心劈柴，汗水从额前滴落，没有注意到一旁的越衔霜眼波柔柔。
就这样，她日日用他劈好的柴烧饭。菜色很少，粗茶淡饭，却能日日换着花样口味。
云中贫瘠，她却日日都要采一株樱草花，偶尔给他补补针线。
他也包揽了家中的粗活，劈柴挑水，耕田浇地。
她常常在晌午送来煮好的热茶和葱油饼。看他吃的额头都是汗便笑了，看着她笑他便也想笑。
她忽地抬手替他抹了额头的汗，笑着开口：“你就该这样才对，多笑笑，什么家国仇恨，浩然情怀的，都不要急，先挑起清风明月，杨柳依依。”
自家族覆灭后，无不有一日提心吊胆，从未有人待他这样好。
那一刹，孟昶忽地就想，不要报仇了，不要天下了，就那么和她一辈子在这云中，在这田间。于是他说：“衔霜，我娶你吧。”
三月十五，他们成婚了。他上山寻了一株桃木，砍了一截，回家细细打成簪子。打磨兵器他不在话下，可这簪子却足足花了三日。成型时他依旧觉着难看，霜儿却满心欢喜，簪在头上，看他的眼里，全是笑意与柔情。
一纸婚书，一顶红盖头。一支木簪。还有他上镇子里打了二两冷酒。便是他们的新婚之夜。
他觉着委屈了她。如若从前，他定然八抬大轿，十里下聘。不过，以后，以后也是不晚的。
掀盖头时，他的手都是抖的。霜儿握着他的手，声音柔婉却坚定：“从前我父兄写信回来，说军中有一个叫孟昶的好男儿。我从前不知道是怎样好，后来见了你，我这一生一世 都是认定你的，若你负我，我便不要你了。”
而他说：“我要把这天下给你。”
他们做了半个月如胶似漆的夫妻。而后便新婚燕尔，骤然分离。
四月，大燕征军。他便辞家而去。她没有阻拦，默默替他整理行囊。
他抱紧了她，叫她好好等他。
临行时，她没有掉泪，却跟着大军走了十几里，他没有回头，余光里却全是她。
直到走了一天，再也看不到她时，才打开她备好的行囊，是十几双鞋。
她早就知道他会走的，自成婚那天起便不停地替他做针线，那双好看的眼睛时常在灯下眯着，让他总是心疼不已。包裹最下层还有一方手帕，秀着娟秀的寥寥数字“此去遥遥无期，君愁几许，霜雪重，长忆往昔。”
4.
剩下的七年，孟昶一路坐至大将军，殿前摄政，稳收民心。
主少国疑，年轻的太后最终携小皇帝“禅位”给他。
一朝黄袍加身，孟昶已是大燕皇帝。
可他要的是天下，要打下南唐，要为父报仇，为家族雪耻。也为了她，他要她做世上最尊贵的女人，把天下都送她为聘礼。
七年里，无一日不是刀口舔血，死里逃生，然而一想到霜儿，想到她还在等着他，他便无所畏惧，她是他全部的情感与爱恋所在。
最终在第八个年头，南唐的国都被破，南唐国主衔玉出城投降，献出皇后景氏晚晴。
景家是南唐大姓，为稳定民心，孟昶将景晚晴封为贵妃。建景盛宫，盛宠一时，南唐百姓终于安心，不再反抗。
大燕吞并南唐。
孟昶改国号为孟，改元敬德。
敬德元年，百官进谏，请封景氏为后，母仪天下。
帝引故剑情深。迎发妻越氏入宫，封后。
孟昶再见越衔霜的时候。已是九年后。
那天他本想亲自去接她，却被百官和近侍拦着，只好作罢。在宫中等她回来。
他早早的沐浴更衣，时隔九年，他怕他老了，他的霜儿认不出他。
她见了他会不会哭，恼他多年不曾回家？还是像以前一样笑着摸他额头？
越想越乱，不知不觉，等了几个时辰。
太监终于来报。带着她上殿，一踏入殿门，依旧是那个瘦弱的身影，却是荆钗布裙。
从始至终低着头，未等他去扶，她已跪倒，三呼万岁。
他怔在原地，而后又急忙把她搀起。
她抬起头来，容颜依旧，却染了风霜，眼睛依旧黑白分明，却已不见波纹流转。
正欲开口，身后传来一声娇呼：“臣妾听闻姐姐入宫，特来拜见。”
她分明愣了一下。转头看向景晚晴，看她的绫罗绸缎，满头珠翠，看她的花容月貌，没有被岁月摧残的风霜，神色中满是贵族女子的自得与娇矜。
她冲景晚晴笑了笑。低下头去，轻声说：“她真好看。”
封后前，她便在宫中学礼仪。
她来的第一晚，他便去找她。他给她椒房殿，给她最华美的衣裙，最名贵的珍宝。他抱着她，献宝似的一件件数给她看，像孩子一样等她夸赞。
最终却柔声开口“霜儿，我想你，这么多年，我只想要一个我们的孩子。”
而她在他怀里，说出的话却让他沉入地狱。
她平静的说：“你走的那一年，第三个月我便发现有了身孕。只是那时时局动荡，日日打仗，我那时听说大燕军在哪里又受困了，不知是不是有你，便心慌，傻子似的到处打听，连日的担惊受怕，奔忙，那孩子便没了。后来听说大燕皇帝叫孟昶，灭了南唐，娶了南唐皇后。我不信，便去街上打听，正巧那庆祝大婚的车马游街，我便不知死活的撞了上去。后来大夫说我这辈子都不能有孩子了。那时可真傻啊，我不晓得的，不晓得你大婚是要普天同庆的。”
她笑着说出这话，就像说旁人的笑话。却让他落下泪来。
他不知所措的想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到最后，只能紧紧抱着她，不住的说：“别恨我，霜儿别恨我。”
后来他日日去她宫里，终是惹得景氏一族不满，百官上书，要求扩充后宫，绵延皇嗣。他第一次感到身不由己。
他的霜儿越来越像一个皇后，却也越来越沉默。他再也见不到她像年轻时一样的笑容。
三月后，景氏有了身孕。
他将越泽越川都追封为王，将越家近亲都分封，让后宫女子都臣服于她。甚至他去哪个妃子宫里都由她说了算，后妃们都讨好她，不敢忤逆。
他却知道，无论他怎么做，他们都回不去了。
后来一次他外出狩猎，回来便有宫人来报，景氏落水小产了，是霜儿害得。
他是不信的，就算是霜儿干的，他也不会怪她的。
可景家不行，南唐百姓不行。景家在南唐声望极高。
为了朝中稳定，他只好将霜儿废后，暂居幽门。那样也是为了保护她。
还记得下废后诏书的前一天，他去见了霜儿。
她着一身红衣，点了红妆。抱住了他。那是她进宫以来，第一次那样温柔对他。
她娓娓讲着他们的初遇：“第一次见你时，你浑身是血，我绑了藤条将你带回家，整整走了两日，后来我的肩上留了两道疤。可那时我心里不后悔，嫁你的时候，我也不悔，我想着，你是我遇上的最好的男人。后来等你的那些年，孩子没了的时候，家中没粮挖野菜树根的时候，被市井泼妇欺侮的时候，我也不悔。那时窗棂起了雾，我便一遍一遍写你的名字。年复一年。可是如今，你登高位，我后悔了。我们如此结局，不如不遇。孟昶，你好好看看我，你要记着我。”
最后他不知怎么出了宫门。
后来他想，打下邻国南诏，威望便能压下景氏，便能做主将霜儿迎回。便狠心离了宫。
他花了三日，压下臣子主和的进言，压下南诏求和的降书。不眠不休地攻下了南诏。满心欢喜的回宫。
却不知那竟是此生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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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回忆中回神，孟昶才发现脸上一片冰凉。心里慌得厉害，他怕从此真的和霜儿不复相见。下辈子，下下辈子，他怕。
他要把霜儿留在身边，不管她愿不愿意。
自越后薨逝，帝沉迷巫术，听信留魂之术 ，虚耗国库，上下空虚。
敬德五年，宰相景洪山意图谋逆，事败，遭流放，景贵妃为父求情，触怒圣颜，废为庶人。景氏一脉连根拔起，大势已去。
敬德十年，帝壮年崩逝，无子。禅位大燕旧主，诏丧葬从简，与越氏合葬云中。刻墓志：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5.
越衔霜番外：
入宫之后，看到年轻貌美的贵妃，我心中是怨他的，想到死去的孩子，心中便更怨。
可见到他的时候，他的两鬓都有了丝缕白发，看他小心翼翼的样子。我心里却又只剩下心疼。
他抱着我哭的时候，我心里的气便全消了。
可是后来景贵妃来找我，说他与她早有婚约，幼时情谊。说他起先爱的是她。
景宰相的势力我也知道，说是权倾朝野也不为过。
我知他为难，不想他难做。因此我便与他疏离，做好这无趣的皇后，为他扩充后宫，劝他雨露均沾。
我以为能这样陪他走下去也好。
可后来景贵妃有了身孕，她在我面前坠入池塘的时候。我便知道，她一定要我死。她想做皇后。不惜拿孩子做垫脚石。
可我不想孟昶为我难过，便叫宫女告诉他：“碧落黄泉，不复相见”。
他大概会恨我，便不会太想我了吧？宫中的女子那么多。我只不过陪了他寥寥数日。
孟昶，我说谎了，我不想同你不复相见。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们还在一起。好不好？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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