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和《水浒传》中都有武松这一共同人物形象,虽然两部作品关于武松的故事情节有重叠之处,但是由于作者的刻意安排,“矮化”武松英雄形象,使《水浒传》中一个人人称颂的打虎英雄武松变成一个在《金瓶梅》中有着人性显著弱点的凡人武松。

(从水浒传到金瓶梅)(1)

​在清代以前,作家对于自己作品的“著作权”并无明确的概念,反以作品被抄袭而广泛流传为荣。所以很多作者直接借用现有文学作品中的素材或摘录原文进行创作,在小说作品中更为明显。《金瓶梅》就是借用《水浒传》中武松的题材进行创作,但是却“旧瓶装新酒”,突破了之前武松故事的限制,将武松挪到一个不同的故事背景中,塑造了一个“同中有异”的武松。

因为《金瓶梅》借用了《水浒传》中武松杀嫂的框架,在其中填充新的内容构成的。《水浒传》的二十三回至三十一回与《金瓶梅》的一至六回和第九、十回还有第八十七回关于武松的故事情节基本相同,可以说,武松作为一个次要角色贯穿于《金瓶梅》全书。两书都包括了武松景阳冈打虎,阳谷县当都头,遇兄,冷遇嫂,出差,武大被害,知县包庇,设计杀嫂,打蒋门神,大闹飞云浦,上梁山等情节。只看这些情节的话,两部书中的武松形象也是大致相同的,都是秉性刚烈且武艺高强的硬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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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金瓶梅》与《水浒传》中武松形象之不同

《水浒传》中的武松是一身豪气容不得半点龌龊的智勇英雄,《金瓶梅》中的武松则成为了带有小市民的世俗气的凡人。两部作品中的武松形象的不同主要从三个方面表现出来。

(一)从武松与其哥哥武大的关系中看武松形象

《水浒传》中武松的哥哥武大对武松既依仗又信任,武松对武大也是怀着感恩与敬佩,可以说兄友弟恭。《金瓶梅》虽然也写武氏兄弟情深,但是有几处读来却觉得兄弟有隙。《水浒传》中武松一出场便表达了对哥哥的思念之情。柴进和宋江舍不得武松一再挽留时,武松说:“因哥哥多时不通音信,只得要探望他”。在街头突然相遇,武松见是武大,“扑翻身便拜”,这是毫无准备的第一反应,可见对武大的敬重。相比之下,《金瓶梅》中作者借其他人之口,简单介绍了“要去寻他哥哥”武松见了武大后的反应是“欢从额角眉边出,喜逐欢容笑口开”,仅仅是惊喜,并无敬重。特别是写邀武松搬到家里住时,《金瓶梅》中全是潘金莲一人主张,武大并不开口,武松却答应了“既是嫂嫂厚意,今晚便有行李取来”。武大为何不邀请武松同住,是怕武松觊觎潘氏的美貌,不信任弟弟?武松为何立刻答应了潘氏的邀请?哥哥已经娶妻,他应该避嫌才是。相比于《水浒传》中武大对弟弟的完全信赖和武松的光明坦荡,便觉得兄弟之情里多了一些小市民的狭隘。作者一点改动,使武松形象产生了“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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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从对武松打虎情节的处理中看武松形象

《水浒传》中的武松打虎的故事可谓家喻户晓,对打虎细节的描写堪称经典。而《金瓶梅》对于武松打虎的过程没有细致描写,仅仅借应伯爵的口说出老虎“被一顿拳头打死了”,然后以几个“怎的”将《水浒传》中接近一回的内容一笔带过,使武松英武形象大打折扣。《金瓶梅》将笔墨着重于打虎归来后的场景。书中描写道:“只见一对对缨枪的猎户,摆将过来,后面便是那打死的老虎,好像锦布袋一般,四个人还抬不动。末后一匹大白马上,坐着一个壮士,就是那打虎的这个人”。一段毫无生气的描写与《水浒传》中武松归来后乘凉轿,挂花红缎匹,被众人簇拥而来的热闹气氛形成鲜明对比,几乎不见武松打虎归来为民除害的喜悦与豪气。武松打虎是武松成为英雄的一个起点,《金瓶梅》删略了武松打虎过程,等于人物少了一个彰显孔武有力、勇猛强壮以及临危不乱的舞台,使武松的英雄形象一开始便没有建立起来。可以说《金瓶梅》中只有一个武松的开场形象就是一个“壮汉”,离“英雄”有些差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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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从对武松杀嫂情节的处理中武松形象

《水浒传》中的武松杀嫂看了真是大快人心。而《金瓶梅》中的武松则显得残忍有余,机智不足。从武松为武大报仇的准备工作开始,《金瓶梅》中武松以看管迎儿为借口娶潘金莲,将潘金莲骗回家中,利用了潘氏的愚蠢,已将英雄的耿直之气去了大半。而后,武松又把王婆骗至家中。《水浒传》中武松的思虑更加周全,还请了姚二郎、赵仲铭、张公等邻居坐席,并且请胡正卿录下口供,为的是“做个证见”,又吩咐士兵把守门口,防止邻居逃走。可谓有勇有谋,粗中有细。《金瓶梅》对武松杀嫂的描写显得凶残:“把刀子去妇人白馥馥心窝内只一剜,剜了个血窟窿,那鲜血就冒出来......双手去斡开他胸脯,扑扢的一声,把心肝五脏生扯下来,血沥沥的供养在灵前”。而且在杀了潘氏后,又杀了王婆,甚至要杀无辜的王婆的儿子。武松杀潘氏和王婆是因为她们参与设计杀害武大,罪有应得,牵扯到王婆的儿子就是滥杀无辜,本性暴戾了。反观《水浒传》中的武松,留下王婆做人证,在加上潘氏的供词,增加通过官府为武大伸冤的胜算。再看杀嫂之后武松的行为,《金瓶梅》中武松连夜逃走,可谓仓皇而去。《水浒传》中武松带着人头、口供及王婆向官府自首。在自首前对四家邻舍说:“小人与哥哥报仇雪恨,犯罪正当其理,虽死而不怨。”武松明知杀人偿命这个道理,仍投案自首愿以自己的性命为哥哥伸冤。由此可以看出《水浒传》中的武松敢作敢当,为人坦荡,一身豪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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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金瓶梅》和《水浒传》中武松形象变化的原因及方式

从《水浒传》到《金瓶梅》武松形象的不同是必然的,也是刻意为之的。《金瓶梅》的作者兰陵笑笑生在不改变武松故事基本情节的前提下,使武松由英雄变成凡人,看似不经意,实则独具匠心。

(一)两部作品主题不同

袁行霈先生将《水浒传》的主题概括为“忠义”。这是一部写草莽英雄的作品。这部作品热情讴歌了英雄,讴歌了智慧,讴歌了本真,讴歌了正义,赞扬了反叛精神,它推崇自然人性中的原始的善。作者意图通过理想化的人物唤醒英雄主义。所以《水浒传》中的武松是“力”与“勇”的象征,他是光明磊落,心胸坦荡,敢作敢为的英雄。虽然武松也有缺点,如在景阳冈不听酒家的劝告执意进山,被施恩父子利用等,但这也是可以看做武松真性情的一部分,瑕不掩瑜,武松依然是一个光辉的英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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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水浒传》截然相反,《金瓶梅》极言人性之恶。而且它的主角是市井细民,并无意于展现英雄本色,在于展现日常的市民生活。张竹坡评说:“西门庆是混账恶人,吴月娘是奸险好人,玉楼是乖人,金莲不是人,瓶儿是痴人,春梅是狂人,敬济是浮浪小人,娇儿是死人,雪娥是蠢人,宋惠莲是不是高低的人,如意儿是顶缺之人。若王六儿与王太太等,直与李桂姐一流,总是不得叫做人。而伯爵、希大辈,皆是没良心的人。兼之蔡太师。蔡状元、宋御史,皆是枉为人也。”《金瓶梅》中竟缺少一个好人。《金瓶梅》的主题就是暴露扭曲的人性,揭示人性的复杂。坏人不是坏事做尽,没有一丝“善”。如《金瓶梅》的主角西门庆虽混账,但他对李瓶儿也有真感情,对朋友也会慷慨相助,;庞春梅恶毒,对潘金莲的姐妹之情确是不假。所以在描写武松时也不会将他塑造的尽善尽美。武松一开始在《金瓶梅》中也算不得“恶”。第一回中武松将打虎的赏钱五十两散与受责罚的猎户,可见其不重钱财,讲义气,“忠厚仁德”;第十回武松被押解孟州时,央托左邻姚二郎看管迎儿:“倘遇朝廷恩典,赦放还家,恩有重报,不敢有忘”。又可见武松也曾牵挂过迎儿,为迎儿的以后生活做过打算,且知恩图报,也算有情有义之人。而大赦回归后的武松才算得上是“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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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两部作品的情节详略、人物设置不同

在《金瓶梅》中,主角是西门庆,武松退居为配角,成为故事的线索。《金瓶梅》的作者主要通过三个方面使武松由英雄变为凡人。

1、武松故事的详略安排

《水浒传》中作者对武松非常重视,用大约连续十回的篇幅(称为“武十回”)来写武松的“成长”经历。而且作者对武松形象的塑造也近乎完美无缺,也难怪金圣叹在对水浒英雄分类时,评价武松为“上上人物”。而《金瓶梅》中仅武松遇兄、冷遇嫂、出公差、潘氏与西门庆偷情、武大被害、武松杀嫂等故事情节与《水浒传》文字篇幅大致相同而且缺少对于武松在遇兄之前的经历描写,如对“三碗不过岗”的经历只字未提。《金瓶梅》对武松醉打蒋门神,大闹飞云浦的情节以107个字概括了《水浒传》整整三回的内容,比《水浒传》还缺少血溅鸳鸯楼、夜走蜈蚣岭、醉打孔亮等能彰显武松光辉形象的事迹,使其形象暗淡不少。而且这些略写和略过不提的过程正是武松思想发生转变的催化剂。这些情节的缺失使武松的形象远不如《水浒传》中那么血肉丰满,真实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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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武松故事情节流程的改变

《水浒传》中武松故事流程为:武松景阳冈打虎—遇兄—潘金莲与西门庆偷情—武大被害—武松杀嫂祭兄—武松杀西门庆—武松刺配孟州—醉打蒋门神—大闹飞云浦—上梁山。《金瓶梅》中武松故事流程为:武松景阳冈打虎—遇兄—潘金莲与西门庆偷情—武大被害—武松误杀李外传—武松充配孟州—西门庆病死—武松打蒋门神—闹飞云浦—武松杀嫂祭兄—上梁山。可以看出在《金瓶梅》中正是由于武松错杀了李外传,所以才导致武松刺配孟州,使武松的命运发生了转折,也使潘金莲和西门庆的故事获得了新的演绎的时间。由此,围绕西门庆展开一段与《水浒传》截然不同的故事。而在这段时间内武松的经历是空白,成为一条暗线。不仅如此,武松杀嫂因为其刺配孟州而推迟,当他再杀嫂时,因为时间的不同已不如《水浒传》那么令人拍手称快。事隔经年,主犯西门庆已死,潘金莲正值被逐落魄之际,此时杀嫂有欺负弱小之嫌,早已失去了报仇雪恨的快意,武松形象也再次矮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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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中二十三回至三十二回集中描写了武松,武松由景阳冈打虎,斗杀西门庆,再到大闹飞云浦,血溅鸳鸯楼,一步步反叛,一步步由渴望建功立业对朝廷抱有希望的“顺民”到对朝廷失去信心,最后被“逼”上梁山。这一过程是不间断的,紧凑的,英雄形象也是在一过程中一步步确立并巩固的。如果说武松的故事是一条完整的线那么《金瓶梅》中武松的故事以“点”的形式穿插在作品中,他最开始是西门庆与朋友的谈资,后来错杀李外传“成全”了潘金莲和西门庆,他最后的出现是为了潘金莲命运的结束。

3、增添特定人物以改变形象

《金瓶梅》中增加了皂隶李外传和武大女儿迎儿这两个《水浒传》中不存在人物。李外传的出现使得潘金莲和在西门庆逃过一劫,多了几年寿命,并敷衍出其他故事。而且通过武松误杀李皂隶,也可以看出武松的鲁莽和冲动。“众人道:‘这是李皂隶,他怎的得罪都头来?为何打杀他?’武二道:‘我自要打西门庆,不料这厮晦气,都和他一路撞在我手里。’”只为一时气愤,不计后果,便杀了无辜的人,这绝非好汉所为。李皂隶的死着实冤枉,而武松也为他的冲动而付出代价——错过杀西门庆的时机。

迎儿这一人物的设定,可谓作者的神来之笔。既可凸显潘金莲的狠戾毒辣(潘金莲虐打迎儿),又使武松的形象跌至尘埃。武松杀死潘金莲和王婆以后,武松把迎儿倒扣在屋里,迎儿说“叔叔,我害怕”,武松却回道:“孩儿,我顾不得你了”。迎儿在武松杀死王婆和潘金莲时尚且“唬得只掩了脸”,武松却把她与两个死相可怖的人扣在屋里一夜!可见他只是把迎儿当做杀死潘金莲的工具,丝毫没有顾及迎儿情绪与安危,如此冷血而不近人情。不仅如此,武松还在杀人后搜走了王婆的钱财,然后“越后墙,赶五更挨出城门”逃命去了。入室搜刮钱财连钗环首饰也不放过,自己一人独占钱财,这都与水浒英雄的重义轻财大相庭径。迎儿因武松的出逃被拘数日,最后是邻居姚二郎把迎儿从县中衙门出来,嫁与人为妻小。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邻居尚且如此照顾迎儿,而迎儿唯一的亲人武松却弃她而去,还连累一个女孩受牢狱之苦,对比之中可见武松的寡情与自私。若是武松看重与武大的兄弟深情,理应照顾武大唯一的女儿。如此看来,武松虐杀潘金莲更多是为自己被刺配孟州所受之苦的一种宣泄,而少了为兄弟复仇的重情重义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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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金瓶梅》中事事皆体现了世俗生活和商业生活中“钱”的重要作用。对于钱财的“斤斤计较”与《水浒传》中“论秤分金银”截然不同,所以武松也不免沾染“铜臭”之气,而少了水浒英雄的江湖豪气。

从《水浒传》到《金瓶梅》,武松形象由英雄降为凡人。虽然根据目前掌握的资料我们很难明确《水浒传》和《金瓶梅》的作者,但是我们仍然可以从两部作品中了解作者对于人性的认识。《水浒传》的作更加相信人性的善良,对人抱有希望,认同英雄。而《金瓶梅》的作者兰陵笑笑生则认为人性是微妙复杂的,不能简单的区分为善恶两类,自然也认为不存在道德高尚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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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国有些作品中也出现了同一人物的不同变形。如《三国演义》中的曹操是一个“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的奸雄,而在郭沫若的《蔡文姬》中却是一个能臣贤相;在马致远的《汉宫秋》中王昭君是一个无奈和亲的无辜女子,在曹禺的《王昭君》中却成了一个自愿和亲的友好使者;司马迁的《史记》把伯夷和叔齐当做抱节守志的典范,而鲁迅的《故事新编》中的伯夷和叔齐迂腐而狼狈;白居易《长恨歌》中杨玉环是一个令人同情的“红颜祸水”,而白朴《梧桐雨》中的杨玉环是一个头脑简单的貌美尤物......尽管这些作品的变形与《水浒传》和《金瓶梅》中武松形象的改变有一些不

同之处(这些作品中的人物都是历史人物,而且人物主人公地位基本不变),但我们不能否认这种文学写作方式得到广泛认同。这种写作方式不仅方便不同时期不同作家抒发自己的情感,也为文学史上划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参考文献:

[1]金圣叹,《金圣叹批评本水浒传》,湖南:岳麓书社,2005年版

[2]李时人,《金瓶梅新论》,上海:学林出版社,1991年版

[3]兰陵笑笑生,刘心武点评,《刘心武评点金瓶梅》,广西:漓江出版社,201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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