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吕弗个人传记电影(特吕弗的剧本与影像)(1)

卢德坤

《四百击:安托万·杜瓦内尔的冒险》一书,收录法国电影导演特吕弗“安托万·杜瓦内尔五部曲”的前四部《四百击》《安托万与柯莱特》《偷吻》《婚姻生活》的剧本草稿、最终版剧本,后两部还附有草稿出炉前简短的编剧工作笔记。除了短片《安托万与柯莱特》,其他三部剧本,都是特吕弗与几位编剧如马塞尔·穆西合作完成的,但说特吕弗主导了这些剧本创作,则是无疑义的。

草稿与最终版剧本之间,情节的走向是一致的,但我们不能因此说,最初的一些笔记、草稿就没了阅读价值。我认为,如果《四百击:安托万·杜瓦内尔的冒险》只收录四部电影的最终版剧本,那么,它的价值便大打折扣。因为,最初的工作笔记、剧本草稿、最终版剧本,三者提供我们一种交叉比勘的机会,查看最初有哪些素材,有何困难,这些困难后来如何被解决,解决得如何。最终版剧本与特吕弗最终呈现出来的电影之间,也有许多不一致,更堪玩味。此外,我们知道,“安托万·杜瓦内尔五部曲”运用了特吕弗本人的大量生平素材,可与他的传记做一个对照。

首先,我要老实讲:读完这部剧本集,我是比较失望的。《四百击》是特吕弗作为导演的成名作,也可能是五部曲中最知名之作,我拿它作为说明我失望的具体例子。

特吕弗的少年事迹,《四百击》做了许多保留,也有不少更改。虚构本身,并非我的失望原因。对艺术家来说,虚构,难道不是天然的权利?虚构,有时更直接凸显了真实之物。特吕弗没说自己拍的是纪录片,虽然,我认为,他有意无意地让人觉得,《四百击》是他的自传,即便他也常常郑重地否认。我之所以失望,主要在于:一件“两相厄”的事情,表现出来却完全是一方的过错。没错,《四百击》也表现了少年安托万·杜瓦内尔的调皮捣蛋、谎话连篇、人身攻击、偷鸡摸狗等等,但它的表现手法,是把杜瓦内尔等同于法国经典虚构儿童人物“小淘气尼古拉”了,亦即是说,杜瓦内尔上述种种举动,都是无伤大雅的。他不这么调皮、淘气,反而一点意思都没了。可是,我们看杜瓦内尔身边的,让他受苦受难的人物,不管是父母、老师、同学,都面目丑陋,扭曲到极致,享受不到半点“小淘气尼古拉”世界中相似人物所能得到的温情。比如,剧本草稿中,杜瓦内尔第一次离家出走后,他的母亲表现出了相当程度的关怀,但在最终版剧本中,母亲的温情被当作杜瓦内尔不将她偷情事迹爆出的威逼利诱。以上种种扭曲,只为表现少年杜瓦内尔无言的心声:我是无辜的;只有我是无辜的。甚至唯一的知心好友,在面临道德评判时(打字机究竟是谁出主意要偷的?),也不妨成为推诿对象。这一切,显然是不真实的。《四百击》,到底不是自传。在这里,有一种裂口。不过,在裂口之中,我们倒看到了一种本相———不单单是特吕弗这个人的一种本相,也是很多初出茅庐者或功成名就者的一种本相。

显然,特吕弗本人也意识到了这种裂口。在剧本集序言《安托万·杜瓦内尔是谁?》中,有一段“缝补”文字:“让·雷诺阿让我懂得一个演员比他扮演的人物重要,或者可以这样说,务必坚持轻抽象重实在。因此,如果说从《四百击》开机首日起,安托万·杜瓦内尔就离我远去而越来越像让-皮埃尔(引者注:指杜瓦内尔扮演者让-皮埃尔·莱奥),这也不奇怪。银幕上的安托万·杜瓦内尔变得比设想中的更活跃,看上去更真诚,这使观众原谅了他的一切,以至于连他的父母以及其他成年人在银幕上都显得有些可憎了。”

特吕弗的这段话,表达了一些重要观点,同时也模糊了一些事实。的确,雷诺阿的话有道理;让-皮埃尔·莱奥有一张真诚的脸。不过,在具体选择演员之前,剧本中的成年人形象就已经显得很可憎了。观众原谅了杜瓦内尔的一切,首先是因为特吕弗原谅了他的一切。

事实上,我们看《四百击》影片表现出来的成年人形象,是没有剧本中那么可憎的。这或许是因为这些成年人演员有一张具象的脸,但恐怕与特吕弗的电影艺术手段更有关系。文字中,很多场面描写显得板滞,很多评判性语句刻薄、不公,可在影像中,画面轻快、灵动,没有那些语句的用武之地。剧本中,杜瓦内尔被关在监狱的第一夜,阴森、凄惨;影像中,仍旧轻快、灵动。囚车中的杜瓦内尔固然流了两行眼泪,但那暧昧的、叮叮咚咚的音乐提示我们:没事的,这里仍旧是一个“小淘气尼古拉”的世界,杜瓦内尔不会有什么事的。与此同时,父母、老师、警察等等,也沾染上“小淘气尼古拉”世界的气息。剧本中的裂口,被极大地合拢了。比起评论家、剧作家等角色,特吕弗是更成功的电影导演。

在《安托万与柯莱特》《偷吻》《婚姻生活》的剧本中,特吕弗表现杜瓦内尔的无辜的手段更隐蔽了。如何隐蔽?简言之,就是面临暧昧困境时,绝不能让杜瓦内尔直接表态,非借由他人的手脚、嘴巴不可,轻巧地化解。似乎,不管亲疏厚薄,所有人物都围绕杜瓦内尔打转:他没工作的时候,必须有人马上帮他打电话找活干;他觉得寂寞、困顿的时候,女人都得自动找上门来;他不好自我表扬的时候,马上有人帮他往脸上贴金;事情有差错的时候,人们纷纷为他打圆场……和稀泥的人,就那么可爱?可能是罢。不方便的、不真诚的、不美好的事情,瞬息之间就可被转移,就像《偷吻》中那位魔术师手上的绳结,可在不同的绳子上自由转移。哪还有什么险可冒呢?

不过,如前所述,相对于剧作家等角色,特吕弗是更成功的电影导演。书面叙事与电影叙事到底不同。我的一个阅读体验是:对特吕弗的电影不熟悉的人,无法通过这部剧作集了解其风格。评判特吕弗的电影艺术,还是得依据他的电影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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