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韩国SBS电视台为庆祝成立两周年，派记者前往中国，采访正在陕西榆林拍摄的《东邪西毒》剧组。
适逢港乐、港影的黄金时代，「港流」如一股席卷整个东亚的飓风——恰似二十年后的「韩流」。
张国荣、王祖贤、林青霞、梁朝伟、梁家辉、张曼玉、刘嘉玲……随便哪一个名字，都是上古神仙，而今拥趸无数。
王家卫竟有这种本事，让这些天皇巨星凑在了一起拍电影，这阵容之奢侈，前无古人，后也不再可能有来者。
SBS抓住了这个难得的机会。
他们赶到时，电影刚开机一个多月，张国荣进组才四天，连要拍什么都没弄明白呢。
于是，后来的我们才能有这样幸运，竟能亲眼见证那段弥足珍贵的往事。
以忧郁严肃著称的梁朝伟，对镜头搞怪比起剪刀手，
女神张曼玉用调皮的一记wink颠倒众生，
赶早不如赶巧，正碰上全剧组成员为林青霞庆生。
三十八岁的林青霞双眼明亮，皮肤光洁，仿若不老。
众明星把她簇拥在中心，为她唱生日歌，张曼玉与梁家辉，一左一右，各亲了她一口。
林青霞笑得幸福又开怀，为大家分了蛋糕，又开香槟。
数月之后，拍摄结束，大家返回香港。
时至今日，再也没可能再聚齐。
现在，影迷们也只能借着这些影像，重温那段黄金时代，聊以自慰。
而冥冥之中，《东邪西毒》对这种感伤之情早有回答。
片尾，欧阳锋的独白是对他自己，也更是对观众：
当你不可能再拥有时，你唯一能令自己做的，就是不要忘记。
王家卫选榆林作为拍摄地，初衷为了那里的桃花林。
但他忽略了一点：香港没有桃花，九月的榆林也只有凋谢的桃花。
▲这也被拍进了片里
榆林地处陕西北部，有红石峡，也有毛乌素沙漠。它远离省会西安，在1992年，剧组的人要先飞到西安，再转一架小飞机，才能到达。
张国荣不喜欢坐飞机，宁肯每次搭公共汽车，颠簸八九个钟头。汽车的货架时时塞有老乡带的活鸡。
除了沙就是沙，一座山连着一座山。
在张国荣、张曼玉、梁家辉的记忆里，榆林就是这么一个荒凉又寂寞的地方。
没有戏拍的日子，大家只能坐在一起消遣谈天，三人就是在那时成了好友。
之前，王家卫看了《东方不败》，很中意林青霞在里面「精神分裂」的状态，就请她来演慕容燕/慕容嫣这个分裂之人。
▲《笑傲江湖2：东方不败》，1992
林青霞对墨镜王十万分信任，一口答应。
一开始，她同张国荣、张曼玉不熟，为了尽快找到拍戏的融洽感觉，就经常一起打麻将，杨采妮在一旁给张国荣收钱。
三十八岁的林青霞应是一般人里最年长的，杨采妮则最年少，只有十八岁。
这还是杨采妮第一次演戏。
张国荣会穿着大拖鞋，来陪她对戏。闲暇时，还可以和哥哥一起打羽毛球，下棋。
有时，实在无聊了，大家就玩「找西瓜」：把西瓜埋在沙地里，叫别人去找。
梁朝伟几乎一直都呆在洪金宝的武打组，后来有人问起他当时的刘嘉玲，他竟矢口否认，说刘嘉玲根本没有去过榆林，她的戏都是后来补拍的。
回忆总是活色生香，半真半假的。
实际上，剧组的工作相当辛苦，西北气候恶劣，亚热带来的演员们都被冻得够呛，长袖外面套短袖，还要穿羽绒服。
有天，张国荣在户外同林青霞说话，突然觉得脖子后一痛，一摸竟摸到一个小蝎子。
张国荣同王家卫八字不合，合作三部片，《阿飞正传》差点踩空夺命，《东邪西毒》遭遇毒蝎子，《春光乍泄》染上阿米巴。
▲《春光乍泄》，1997
此后，张国荣再不接王家卫的片。
毒蝎子那次，恰逢张学友不幸中暑，两人便一起掉队，到武打组看梁朝伟演戏。
王家卫又有现写现拍的习惯，演员拿到剧本当天就要拍摄，真是苦不堪言。
这一拍，就是一年多。
资方先着了急，勒令王家卫拿出成果。墨镜王竟联合刘镇伟，用原版人马，二十七天的时间拍了一部喜剧《东成西就》，以便敷衍资方。
▲《射雕英雄传之东成西就》，1993
演员们上午在《东成西就》疯疯癫癫，下午就得去《东邪西毒》哭哭啼啼，着实分裂。
电影赶上了新年贺岁档，歪打正着成了香港影史最伟大的喜剧片之一，更是阵容最豪华的喜剧片。
▲《东成西就》的四生四旦
只是原本要演欧阳锋的梁朝伟不得不换角色了。
十五年后回忆起来，王家卫也忍不住笑：「他那（《东成西就》）里演得太搞笑，那个嘴唇……怕观众一看见他就笑场。」
《东邪西毒》还未见踪影，已先遭导演亲手颠覆。
那时张国荣的黄药师、梁朝伟的欧阳锋、梁家辉的南帝、张曼玉的慕容公主，原本甚至打算让林青霞和王祖贤两个女人反串东邪和西毒…
几番乾坤大挪移，才有了张国荣的西毒欧阳锋，梁家辉的东邪黄药师，林青霞分饰慕容燕/慕容嫣。
▲慕容燕/慕容嫣
张曼玉成了欧阳锋大嫂，王祖贤的戏份剪得只有半张脸，看哥哥面子来客串的梅艳芳在戏里没了踪迹。
其实，《东成西就》的人物配置比《东邪西毒》，离王家卫最初的构想还更接近点。
后来，刘镇伟又拿着这个本子去找周星驰，这就是《大话西游》前十五分钟的点子来源。
▲《大话西游之月光宝盒》，1995
期间，王家卫为了应付资方，又抽了两个月拍了部电影好赚钱——这部片叫《重庆森林》。
▲《重庆森林》，1994
1994年，《东邪西毒》终于公映，制作成本花费四千万，票房收回九百万。
杜可风形容老搭档王家卫拍电影，说就像一个胖人的双脚，总会带她到要到的地方，但要忙完一天才见得到它。
▲王家卫和杜可风
他可真是他的知己。
对拍电影，王家卫有他自己独到的理解。
从业之初，他还把希区柯克作为学习的榜样，试图事先写好一个完整的本子。但现实是，他只能把剧本当做一个蓝图，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创作。
▲《阿飞正传》被折磨惨的各位
于是只能边拍边改——倒不是外界盛传的没有剧本。
我一直相信每个电影都有自己的生命，不是你去创造它，而是它在引导你……
我拍电影就是想把我做孩子时的喜悦、伤心、失落带给观众。
一部《旺角卡门》，一部《阿飞正传》，王家卫在香港影坛站稳了脚跟。
▲《旺角卡门》，1988
为了更好地按照自己的想法拍电影，他同好友刘镇伟组建了泽东影业公司。《东邪西毒》，正是开门之作。
彼时，香港「新武侠」电影风头正劲。
经历过七十年代的巅峰，八十年代的没落，九十年代初，大导演胡金铨拍摄《笑傲江湖》，一下又把武侠电影带回观众的视野。
《新龙门客栈》《东方不败》等一系列电影趁势而上，打出了「新武侠」的名头。
▲《新龙门客栈》，1992
王家卫上学时最喜欢看武侠小说，爱看金庸，时时挑灯夜战。
不过他的《东邪西毒》，是借着武侠江湖的形，谱写自己的都市人性情感。
淡化武林成分，着眼于人与人之间的爱恨情仇，又很有可能受到了他的老友，同时是新浪潮领军人物的谭家明处女作《名剑》的影响。
▲《名剑》，1980
《东》的故事本身脱胎于五十年代的美国西部片——约翰·福特的电影《搜索者》，一个关于永远回不了家的复仇者的故事。
▲《搜索者》，1956
但王家卫真正想讲的，却不止这些。他在访谈中讲道：
如果你真是一个杀手，你怎么去谋生？你不能去卖广告，你怎么去接生意？
中国古代复仇的人……要经过许多无人迹的地方，他开始或许不说话，但渐渐的，他开始自言自语，最初的动机渐渐模糊了……
王家卫选定了欧阳锋作为他故事的载体。
来自《射雕英雄传》的欧阳锋，绰号「西毒」的欧阳锋，在原著里只占只言片语篇幅的欧阳锋，
成了在大漠里做杀手中介生意的精明商人，爱着自己的大嫂，却只敢远远望着白陀山，永不敢回家。
都说墨镜王善于运用演员的个人特质拍自己的电影，那在《东》可把叙人不叙事的品质真是发挥到淋漓尽致——
张国荣的放荡不羁；
梁朝伟的苦闷忧郁；
刘嘉玲的坚韧执拗；
张曼玉的弱质多情……
王家卫用活生生的人，打造了一个属于他的江湖。
在那里，人人都害怕被拒绝，以及被拒绝之后的反应，还有选择记忆与逃避之间的状态。
在那里，武功最高的，不是人，而是自然——
是Ashes of Time。
电影完成后，送去了当年的威尼斯影展，闭幕时才送到，坚持看到最后的观众并不多。
那是1994年。
拿下金狮奖的是蔡明亮的《爱情万岁》，最佳男主角给了姜文的《阳光灿烂的日子》。
▲威尼斯电影节上的蔡明亮、王家卫、姜文
《东邪西毒》获得了金奥赛拉奖，杜可风成为当年最佳摄影。
《东邪西毒》里，个个都是断肠人。
2009年，终极版上映时，刘嘉玲曾说，现在才看得懂这部片子。
说起来，她那时也只有二十七岁，正与富商罗兆辉相好。
二十五年前首映时，张曼玉坐在梁朝伟旁边，看到一半，问他电影是什么意思。
不知五十五岁的Maggie是否已能看懂。
甚至，连林青霞都过同样的话。有的时候，不知道是终极版的作用，还是时间的功劳。
少年不识诗中意，再读已是诗中人。
曾经，许戈辉问过梁朝伟，如果有可能，想要人生永远停留在什么时候。
他答三十八岁。
三十八岁的他，在拍《花样年华》。
▲《花样年华》，2000
1993年，拍《白发魔女传》时，林青霞曾在张国荣面前失声痛哭。她本来在货车里补觉，却被外面拍戏的喧嚣吵醒，一时不知身在何方，为何要在这里献世。
正是在那一年，她结识了刑李源。
一年后，她嫁给了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与秦汉的孽缘到此终结，从此退隐江湖，相夫教子。
▲林青霞和刑李源
她对好友说「我真的好爱他」，这段婚姻维持了二十四年。
梁家辉与张学友是最要好的朋友，两人都早早结婚，与发妻相濡以沫数十年。
▲梁家辉和妻子江嘉年
《东邪西毒》里，似乎只有洪七公与妻子圆满了，欧阳锋终于看懂：
因为他够简单。
在SBS的采访中，王祖贤表示自己从不接群戏，完全因为对王家卫的信任才接了这部。那时她笑靥如花。
1993年，王祖贤与林建岳拍拖，却遭羞辱，形象受损，事业遭受重创，自此再无好作品问世，后来更是出走国外。
可以说，《东邪西毒》是她最后的作品。
而在成片出来之后，王祖贤遭遇了同《春光乍泄》里关淑怡一样的命运：只在个别版本里有数秒的亮相，其余悉数遭剪。
十五年后，终极版的宣传会上，梁朝伟与刘嘉玲这对电影里的假情侣，已成真夫妻。当年的知交悉数零落，到场的人业已不复当年容色。
▲梁朝伟、刘嘉玲2008年成婚
张曼玉远在美国，专门写信传真给王家卫，说，《东邪西毒》，和张国荣永远在她心里。
「永远年轻，永远美丽。」
很多年以后，王家卫有了个绰号，叫「墨镜王」。
香港发生金融危机的那一年，他寄存着电影拷贝的资料馆倒闭了。
其中，就有《东邪西毒》。
当初，他光胶片就耗了数十万尺。这卷拷贝被遗忘在不见天日的库房，浸过水，腐烂，断裂，大部分音效都丢失了。
王家卫跑遍世界的唐人街，去找旧拷贝，一帧一帧修复过。
▲才有了《东邪西毒：终极版》，2008
刘嘉玲、梁朝伟等人要重新配音，又找来马友友为电影重新配乐。
电影重新剪过，台词也有改动，色彩也更浓烈。
唯有一个人不可能再重来。
王家卫把最后一个镜头留给了欧阳锋。
留给了张国荣。
他对观众解释为什么非要耗费这样大去做终极版：「……这可能是张国荣的电影最后一次大规模公映了。」
一年复一年，桃花谢了，还有再开的时候；连毛乌素沙漠，也有变成绿洲的一天。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不过物是，而人非已。
作者 ✎ 晚来风
编辑 ✎ 斯特辣不耐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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