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心中的父亲
文/蔡静宇
爸爸,您不喜欢我了吗?为什么去世这么多年,很少在梦里与我相聚?哪怕是喊一声我的乳名,或托个梦,我都会浑身充满力量,会觉得生活是那样的美满、幸福!
您知道吗?春节是阖家团圆的喜庆日子,每年这个时候,我的心都会隐隐作痛。我又想您了,虽然我们天各一方,但心中的那份牵挂永远在,不管时间过得再久,您都在我心里活着!我亲爱的父亲。
退休前的父亲
父亲像一座大山,坐在他的肩上总能看得很远很远。父亲1.75米高的个子,一副瘦瘦黑黑的身材,脸上长着一双会说话的双眼皮眼睛,高高的鼻梁下,不大不小的嘴唇,衬托着一张国字脸,平时总穿着一套工作服。在我的眼里,帅气极了!我为有这样的父亲感到自豪!
父亲的一生很辛酸。我从小就知道父亲是独生子,他从没见过我的爷爷,即父亲的父亲。他的母亲在他成家后,因病无钱医治,也离他而去了。
听父亲说,那年,日军入侵他的家乡广东南海县,炮火烧毁了店铺、衣服、牲畜,焚毁了房屋及农具、家具等杂物,杀戮无辜,奸淫妇女,日寇兽行,令人发指。为了生存,父亲带着我母亲和我三岁的姐姐,从广东老家南海,一路乞讨,历经半个多月,逃难到了广西梧州市,后来就在此地定居。
父亲是梧州市电厂线路工区的电力工,主要从事外线作业,由于技术过硬,很早就是八级电工了。解放前夕,在资本家黑帮的强迫下,为了生活所逼,被迫在红帮会的名单上,签了自己的名字,虽从没干过任何违背社会、伤害百姓的事,但从此就背上了“历史反革命分子”的罪名。
在历次运动中,只要厂里召开批判会,父亲都要陪斗,脖子上挂个大大的牌子,牌子上写着“历史反革命分子”。他双膝跪地,低垂着头,双手搭拉着。厂里的批斗会,在工区二楼的大厅召开,我们家住在四楼,只要知道召开批判会,我会不顾母亲的阻拦,早早下楼,坐在二楼通往三楼的五、六级台阶上,默默惦念着受难中的父亲。批判会场里的呼喊吆喝声,久不久会传来一阵阵,让人毛骨悚然。有时,他们会把门关上,我就会跑下去,将门轻轻地推开。把小脑袋从门缝伸进去,目光在人群里寻找着父亲。批判会一结束,我马上跑进去,用小小的、无力的手,慢慢将父亲扶起,然后抬起头,眼含泪水,向父亲投去无奈、心疼和不解的目光……这些细节,都是父亲的徒弟后来告诉我的。
父亲长期从事的外线作业,需要持久站立的体力。不管是炎热的夏天,还是寒冷的冬天,不管是雷电交加的雨天,也不分市内还是乡村,只要有故障需要排除,都要爬上高高的电线杆,劳动强度非常高。加上当年从广东逃难到梧州徒步跋踄留下的后遗症,双腿后关节,两大坨的血管卷曲成团,像蚯蚓一样突出在皮肤的表面。小时候我不懂事,总喜欢用手去摸它,还很幼稚的问父亲:“爸爸,你的脚怎么这么多蚯蚓呀?什么时候也给我几条吧!”父亲只是笑笑,从来没回答过我。长大后才知道,父亲的双腿,得了严重的静脉扩张。这是难以言表的痛苦,平时会酸胀、疼痛、水肿;肌体发冷、潮热,痒痛。父亲双腿的静脉扩张,已经严重到了皮肤发黑的程度,但从来没听父亲吭过一声,默默地忍受着。可见,父亲是多么的坚强!
听母亲说,我原是双胞胎,出生时,我比较瘦小,第一个跑出来,后面的妹妹来不及出来,就不幸夭折了。当时,家里生活比较困难,基本上除了吃饭,就没其他的东西吃。我又特别嘴馋,很小的时候,母亲用木糠炉在自家的饭厅,煲煮着一锅骨头西洋菜汤,我趁家人不在,就想偷吃,用手去打开锅盖,手烫着,将手往后缩时,脚下一滑,脚的惯性力把炉和锅一起推倒了,一锅滚烫的骨头汤,连锅一起倒在我的身上。幸亏隔壁下班回家的一个叔叔,听到我的叫喊声,及时赶来将我送去医院,直至现在,脚上还留有伤痕。
平时母亲留给父亲的菜,我总会用手去偷吃,那怕是用舌头舔一下菜汁的味道,也会感到非常满足。一次,被母亲看见,制止了我,我很不高兴,站在饭桌边,将小嘴巴嘟的高高的。父亲下班回来,我在父亲面前,眼含泪水,一副委屈的样子,向父亲诉说“妈妈骂我”。父亲为了我,装着恨恨地批评母亲。然后,待父亲吃饭时,我一直爬在饭桌旁边,看着他吃。这样,父亲就将母亲留给他的菜,全部让我吃了。直到现在,只要想起父亲,我都特别后悔,恨自己为什么这么嘴馋,这么不懂事。
梧州还没建防洪堤时,每年都会涨洪水,地段低的街道、商铺、学校 、居民的住地,都被水淹了,有些地方水淹到二楼。洪水期间,我总喜欢光着脚,跑到被淹的街道玩水,时间久了,双脚被真菌感染,常伴有痛痒、脱皮、水泡、糜烂、异味等症状,传染性极强,晚上痒得睡不着觉,十个脚指被挠烂了,越挠越痒,还脱皮,长水泡,开裂,穿不了鞋,走路也疼,鲜血淋淋的。
一天晚上,我痛痒的实在忍不住了,自作聪明,将父亲平时抽烟的烟灰撒上去,但还是不行,又痒又痛的,看着脚上的皮、肉被我折腾的,一块一块地往下掉,我害怕了。平时看母亲洗水果,都是用盐消毒,就便抓了一把盐,撒在两只脚的伤口上,撕心裂肺的疼痛,我再也承受不了。大喊一声,“啊!好痛呀!”。哭喊声惊动了隔壁邻居苏太太和徐太太,着实把她们吓一跳。她们让父亲马上打了一盆温水,让我将脚泡下去,疼痛才得到了缓解。看着我这双血肉模糊的双脚,父亲只是心疼地,轻轻说了一句“真傻,怎么没告诉我们?”以后的日子,父亲下班放下工具,就背上我,从四楼一直背到大约来回10多里的路程去看医生。回家后,还要帮我清洗受伤的双脚,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一个多月。懂事后,只要想起这些,心里都很自责。
我家住在四楼,三楼住户中除了一家老小外,其他的全是单身汉。二楼对着楼梯的是食堂,楼梯旁是厨房,向南边有一间小房,是财务办公室,中间是大会议室,专门为职工提供的娱乐场所。一楼前是厂水电收费门市部,后面就是一间大浴室。供那些单身职工下班后洗漱,由于水压低,四楼的用水就成了问题。
我们住的是厂宿舍,四楼住了三户人家,房与房之间都是用木板隔开的,而且隔墙的壁板只有1.8米高,顶不到天花板。左边住的是位工程师,右边住的是副厂长,我们住在中间。共用的走廊过道只有1.5米宽,左边的邻居在自家房墙边堆放柴火及杂物后,能走的过道就剩下60公分左右了。整栋住房前,是一个长约100米的月牙型公用大阳台,四楼的三户人家都在自家房前的阳台,放个木制鸡笼,笼里养上几只鸡,如不勤打扫,引来大头苍蝇横飞,特别是炎热的夏天,整层楼都臭哄哄的,人被熏得无法进食和入睡。
父亲下班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鸡笼打扫干净,然后从厨房,提着一桶桶水,将家里储水的大水缸装满。共用的厨房设有三个灶位,我们是最后一个搬进宿舍的,没得选择,就只能在剩下的靠近厕所的灶位煮饭了。如遇有人站得远远的往厕所内冲水,溅起的脏水就会从围墙与窗口的空隙,落到我们的菜锅里。
与邻居的关系处理上,父母亲总教导我们,能让就让,能忍就忍,不足的地方,自家想办法解决就好。父亲由于常期处于紧张的工作,加上精神压力大,后来患上了严重的高血压和胃病。
岁月在时光的心中留下刻骨的痕记。我的二哥三哥是双胞胎,由于家庭困难,升初中时,只能选择半工半读的学校就读。后来,父亲的厂招学徒技术工,半年学徒工期,只是学技术,没工资收入,他俩就直接进厂里工作了。我们全家盼望着迎来柳暗花明的新转机。
但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1965年,我小学毕业,在等待升初中的日子里,我和母亲去离家比较远的郊外糖厂干活,挣钱弥补家用。有一天回到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看到家里来了许多人,认识和不认识的,每个人脸上表情都怪怪的,从不温柔的人也变得特别温柔,让母亲赶紧吃饭。三岁的小妹见了我,哭着要我抱。唯独不见父亲和我的两个双胞胎哥哥,一种不祥的预感,涌现在我脑海。出事了吧?母亲用颤抖的声音小小声问。来人说,“是的,你儿子定国,今天下午下班时,和他的弟弟一起,与一班青年工友去河边游泳,跳下水后,直到现在,都不见他的踪影。厂里已请船家打捞。”不管如何安慰,母亲知道,从下午到现在,过去了3个多小时,生存的希望非常小,甚至没有任何希望。
这是多么致命的打击呀!二哥1.75米的身材,白白的皮肤,在我的心中,简直就是个美男子。他性格像父亲,比较内向,那年还不到18岁。二哥走了,在外被别人欺负时,少了一个哥哥给我们撑腰了,我再也看不见他那张微笑、稚嫩的脸。在我的记忆里,二哥来到这世界,还没享受过吃饱穿暖,过上无忧无虑的好日子。我们全家人都处在万分悲痛中。中年丧子,给父母亲带来的悲痛,是常人无法领略的!有时候我见父亲坐在阳台上,呆呆地看着头上的蓝天,仿佛二哥就在天上与他对望。
与死神抗争
武斗开始了,梧州的群众组织分为三大派,小小的梧州山城,处于枪林弹雨的恐怖中。我们住在厂宿舍,有四层高,我家阳台的东、南、西三个方向,都面对着大街,早早地被其中一派占领作为据点。一家人被迫搬离,寄居在相对安全的梧州市金龙巷亲戚家。
每天早上,父亲头戴安全帽,身着电厂的工作服,脚穿一双解放鞋;左手戴着个红袖章(说是戴着这个袖章,各造反派就不会对他开枪),左边挎个非常沉重的工具袋,右肩扛着一把竹梯,穿梭在各大街小巷。哪里的电线被打断,哪里的灯坏了,就马上去处理。父亲每天离家出门维修电线路,母亲整天都提心吊胆,心事重重的。是啊,子弹不会长眼,我们与父亲每天都要面临着生死离别的精神折磨。用与“死神抗争”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
母亲说我从小比较鬼马,倒也确实。夜幕降临时,我会偷偷跑到巷口,怕被冷枪打中,利用墙角做掩护,将瘦小的身子躲在墻的角落里,久不久伸出脑袋看看,如远远看到父亲的身影,马上小跑回屋,将这好消息告诉母亲,然后又跑出去躲回墻角,等待父亲的出现。每次看到父亲,他都是双眉紧皱,拖着沉重的双脚,一副很疲惫的样子,艰难地向我们的住地走来。这时,母亲会跑到门口,迎接父亲的平安归来。母亲见了父亲后,眼含泪水,默默转身去做晚饭。我即紧紧地抱住父亲的双腿,久久不愿松开。从小,我就知道父亲很累,想用这种方式,给他温柔抚慰。
1969年2月4日,我和四哥都响应号召下乡了,对家里的事不是很清楚。1971年,我随枝柳铁路会战宣传队,回贺县各公社汇报演出,返回工地路过梧州时,知道父亲在我们下乡后,又进了厂里的“牛棚”学习班,不能回家,具体情况怎样,家人也不知道,记得厂里的某领导找我们谈话,说你们父亲是“历史反革命分子”,作为子女的你们还年轻,前途光明,希望我们与父亲划清界线。姐夫是部队现役军人,姐姐告诉我们,她与姐夫结婚前,部队已将我们祖宗十八代都查了个遍。父亲是没问题的,让我们什么都不要说,就一句话“相信党”。
相信党永远都是对的。那时的父亲身体非常差,血压非常高,一天,厂领导到家里慰问父亲,告诉父亲及家里人,经组织审查,父亲背了几十年的“历史反革命分子”罪名,是错的,无辜的,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已经平反,没事了。如身体不好,可以提前办理退休。回忆过往,父亲历次运动都被陪斗,即便武斗期间,他都坚持上班,冒险穿梭在大街小巷,几次从3米多高的电线杆上摔下。母亲更多地考虑到父亲的身体,全力支持父亲提前办理退休。
退休后的父亲
父母亲生养了我们兄弟姐妹7人,虽然生活不是很富裕,却让我们从小无忧无虑,在快乐中长大,从未感到过困难,因为所有的困难都被父亲解决了。父亲很勤劳,退休后,尽全力为儿女分忧解难,像春蚕一样为儿女们的幸福吐丝织锦,直至“春蚕到老丝方尽”。在他多病的晚年,还到姐姐工作的三江侗族自治县,帮姐姐带小孩。姐姐家住县武装部,地处山顶上,那是又山又寒冷的地方,但我们从来没听他说过一句怨言。这时父亲已患上高血压,平时的收缩压大于140毫米汞柱,舒张压大于90厘米汞柱,经常头晕,食欲差。听母亲说,父亲会用凉水冲在饭里吃,本来胃就不好,胃病就更加严重。尽管头晕,还经常去找这个、找那个,有点像别人说的患上了“老人痴呆症”。
父亲性格完全变了,只要谁放学或三哥下班回家晚了,不管是下大雨还是烈日当空,父亲都会去找。记得,那时我刚分配工作,单位领导为了照顾我,到单位报到后,还没正式上班,安排我去梧州出差,父亲知道后,一下班就去下属梧州的单位找我。那时,别人还没认识我,他就在单位等,还闹出了许多笑话。
病床上的父亲
劳累过度,父亲病倒住院了。躺在单间病房里,被呼吸机、吸痰机、理疗仪等护理设备包围着。得知父亲住院,我即向单位请了一年一次的年休假,从南宁赶回梧州,白天守在父亲身旁,四哥和弟弟白天要上班,他们负责晚上陪护。我们三人一起打起了陪护持久战。母亲在家煮饭,其他人负责送饭等,全家人围着父亲转。
父亲年轻时抽烟比较厉害,得了高血压后,迫不得已才将烟戒掉,喉咙里全是浓浓的痰,根本不能吃东西。开始,医生是用一根塑料管插入父亲的口腔,然后通过负压将分泌物吸出来。由于父亲患了肺部感染,痰液阻塞了呼吸道,在吸痰液时会感到很难受。因为吸痰液操作时,会对气管黏膜造成一定程度的刺激,看到父亲出现干吐、咳嗽、流鼻涕等多种不适症状。我和四哥就用棉签,深入到呼吸道处,将痰液挠出体外。想用这方式,尽量减少父亲的痛苦。父亲每吸一次痰液,我的心就在流血,阵阵的疼痛。找医生问:“能不能不让父亲这么难受”,医生说,没办法,由于父亲喉咙的痰液比较多,除了吊点滴消炎外,还需要每隔半小时进行一次,以保证呼吸顺畅,预防吸入性肺炎、窒息等并发症的发生。痰液,在不断的吸,又不断的涌出,父亲无法进水、进食,只能靠吸痰液、吊点滴来维持生命。尽管父亲的喉咙,被吸管弄得都糜烂出血了,可他还是一声不吭,默默忍受着。
父亲去世的前一天,他突然开口说话了,语言非常清晰,让我走到他床前,拉着我的手说:“我的身体没什么事的,你的假期快到了,不要影响工作。”让我第二天就回单位去,叮嘱我,要学会保护自己,并让我通知在梧州的家人,一个个分别去见他。父亲一生担当的每个角色,都做得非常到位。在离开这个世界的前一天,作为父亲的他,对这个家已是鞠躬尽瘁,至仁至义了。
父亲的去世,成了我心里永远的痛。是的,也许父亲在别人眼里,只是一位普通的工人,但在我的心里,父亲却是一座需要仰视的高山:坚韧,宽广,大度,仁慈,善良,有情有爱------,似乎再多的词也概括不完父亲的优点,他这种内在的品质,只有身为女儿的我,才能真正渗透、领略,领略他的坚韧与博大------。我会记住他!感恩他!感谢他给了我们一个温暖的家!感谢他教育我们如何做人做事!更要感谢他给了我们无尽的亲情------!
每次去祭奠他,我都体会到生死离别,撕心裂肺的人生滋味。下辈子再见吧,敬爱的父亲!下辈子还要做您的女儿,再不会让您为我操心,我欠您的太多太多------我爱您!千万个思念,在空中凝固,扬起大风吹向你,带着我的思念,带着我万分的祝福,想您是我的幸福!但愿天堂里没有任何运动,没有事非,没有病痛!愿在天堂的父亲您能快乐,幸福,安好!。
这就是我的父亲。一个爱憎分明,刚正不阿,宽厚仁慈,心胸宽广,有立场有原则,有责任有担当的好男人!
作者简介:
蔡静宇,女,中共党员,1969年2月起先后在广西贺县和三江县插队,参加过枝柳铁路建设大会战。1976年后长期从事财务管理,曾任国企会计,财务科长,审计部长,各联营公司总会计师。退休后担任广西知青文化研究会梧州联络处文艺组副组长,副主编知青纪实作品《难忘的蹉跎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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