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要怎么回复(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1)

本文摘自《百年曾祺:1920—2020》

汪曾祺(1920.3.5—1997.5.16),中国最后一位士大夫,今天是他的百年冥诞。

今日上新的这一本书,汇编的是几代人从不同时段、层面、角度对汪老其人其书的解读、分析和议论。

这里名家云集,作者身份千差万别,作家、编剧、学者都有,如宗璞、黄子平、铁凝、王安忆、叶兆言、张新颖、孙郁、张抗抗、史航……

23今天选的这篇文章,出自知名编剧史航之手,原载于2012年5月12日的《新京报·书评周刊》。

看了文章你会发现,他同时也是汪老一枚妥妥的铁粉,对先生其人其书均有深入而独特的理解。

他是美的侦探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这两句诗是马一浮的,我读了就喜欢,常常提起。

现在要写汪曾祺了,才发现,这十个字是应该专门用在他身上的。

他写过多少草木啊,拿他这些文字,可以编一本词典,薄薄的,并不整齐划一的。

这种词典不解决什么疑难,就是没事翻翻,让你觉得随身带了一个花园,或者一个不错的菜园。

他对菊花不讨厌,但讨厌菊展,他觉得菊花还是得一棵一棵的看,一朵一朵的看。

确实,很多人成天忙活的就是把美从土里揪出来,搅拌成水泥,去砌墙。

汪曾祺就跟这些人着急,上火,这些人就像《茶馆》里说的,“把那点意思弄成了不好意思”。

他夸沈从文的《边城》,他说是“一把花”。

真好。多少人会顺嘴夸成是一朵花,可是汪曾祺知道,他老师写的是一把花。

美是很多的,不一样的,美和美是在一起的,起码是互相牵挂着的,所以是,一把花。

汪曾祺写过很多次沈从文,我因此才知道沈从文是怎么过日子的,怎么叹气怎么高兴。

他也让我知道西南联大是怎么回事,那学校有点像他爱提起的京剧《桑园寄子》:“走青山望白云家乡何在”。

青山白云都是真的,家乡不在身边,也是真的。

我后来读齐邦媛的《巨流河》,可为印证。

汪曾祺是个老福尔摩斯。

他是个针对美的侦探。

他夸某寺的罗汉塑得好,就说有个穿草鞋的罗汉,草鞋上一根一根的草茎,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记得祖母有个小黄蜂的琥珀扇坠,很好看。

晚年在宾馆,看到人工琥珀,各路昆虫齐备,甚至还有完整的蜻蜓,在一个薄薄的琥珀片里。

这当然是弄死以后,端端正正地压在里面的。

他觉得还是那个扇坠好看,因为是偶然形成的。

“美,多少要包含一点偶然。”

白马庙教中学的时候,他看见一个挑粪的,“粪桶是新的,近桶口处画了一圈串枝莲,墨线勾成,笔如铁线,匀匀净净。粪桶上描花,真是少见。”

多少少见的东西,少见的美,被他记录下来,作了呈堂证供。

他是个好侦探。

在香港,他看见的是遛鸟的人,记得的也是这个,觉得值得写的也是这个。

人家提的是双层鸟笼,楼上楼下,各有一只绣眼。

早上九点钟遛鸟?北京这时候早遛完了,回家了。

“莫非香港的鸟也醒得晚?”

然后他想起徐州养百灵的汉子,“笼高三四尺,无法手提,只能用一根打磨得极光滑的枣木杆子做扁担,把鸟笼担着,在旧黄河岸,慢慢地走。”

他告诉张辛欣,我看见一个香港遛鸟的人。

她说:“你就注意这样的事情!”他也不禁自笑。

“在隔海的大屿山,晨起,听见斑鸠叫。艾芜同志正在散步,驻足而听,说:‘斑鸠。’意态悠远,似乎有所感触,又似乎没听。”

汪曾祺自己,在伊犁也听过斑鸠,他就趁机想家。

他夜宿大屿山,听到蟋蟀叫。

“临离香港,被一个记者拉住,问我对于香港的观感。

我说我在香港听到了斑鸠和蟋蟀,觉得很亲切。

她问我斑鸠是什么,我只好摹仿斑鸠的叫声,她连连点头。”

这画面是有意思的,老头一本正经学斑鸠叫,女记者斑鸠似的连连点头。

流沙河也为蟋蟀写过诗,孙犁偶也留心,这几个名字,适合放在一起。

让读者心软很重要

然而,汪曾祺牵挂的又不光是美,他只是觉得,经常提到美,会让他的读者心软,心软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他对政治的态度,读者是能感受到的。

他写的剧本《裘盛戎》,有两句唱词:“谁能遮得住星光云影,谁能从日历上勾掉了谷雨、清明?”

他说:“江青一辈子只说过一句正确的话:‘小萝卜去皮,真是煞风景!’

我们陪她看电影,开座谈会,听她东一句西一句地漫谈。

开会都是半夜(她白天睡觉,晚上办公),会后有一点夜宵。

有时有凉拌小萝卜。

人民大会堂的厨师特别巴结,小萝卜都是削皮的。

萝卜去皮,吃起来不香。”

他讲这个,是在一篇《果蔬秋浓》的散文里写的,不是特意要回忆什么。

他对政治是这个态度,但他不是不愤怒。

他在信里向人推荐自己的小说《徙》:“单看《受戒》,容易误会我把旧社会写得太美,参看其他篇,便知我也有很沉痛的感情。”

汪曾祺的文章,结尾是经常有感叹号出现的,有点像相声《连升三级》的结尾,那句“一群混蛋!”

就算是句号,也是很不愉快的句号,比如小说《陈小手》,团长一枪把好医生陈小手,从白马上打下来了,人家刚辛辛苦苦为他太太接生。

团长就觉得我的女人,凭什么让他摸来摸去。

“团长觉得怪委屈。”这七个字,我到死都忘不了。

自然,大家更记得《受戒》,记得小和尚明海和英子的烂漫。

有过一个公社书记,对汪曾祺说,他们会议桌的塑料台布上,有一些圆珠笔字,来自《受戒》。

原来此前开会,两位大队书记,一边开会,一边默写明海和小英子的对话。

真是个好故事。我估计也是汪曾祺家乡那边的大队书记,他们被自己家乡有过这样的美好给迷住了,心不在焉的就记下来。

他们总不会真的花时间去背诵。

这能让人想起另一个汪曾祺的小说,《职业》,才两千字。

刘心武拿到稿子,说:“这样短的小说,为什么要用这么大的题目?”

他看过之后,说:“是该用这么大的题目。”

小说讲一个街头叫卖小吃的孩子,成天喊的是“椒盐饼子西洋糕”,顽童们跟在后面,喊:“捏着鼻子吹洋号!”

这孩子懂事,不理睬。

有一天去给外婆过生日,他穿了新衣服,不挎篮子出门,走在巷子里,看四处无人,他偷偷喊了一句:“捏着鼻子吹洋号!”

这是卓别林那种辛酸的笑意了,也是契诃夫小说《万卡》的无助。

汪曾祺说自己写的是“职业对人的限制,对人的框定,无限可能性的失去。”那两位默写《受戒》的大队书记,这个旧社会的小故事,其实与你们是有关系的。总之,人世多苦辛。

《大淖记事》,那个字念脑,生僻,曹禺都为了这小说专门去查字典。

讲的是乱世相爱的男女被迫害,男的被打得昏迷,灌尿碱汤才能苏醒。偏方。

“巧云把一碗尿碱汤灌进十一子的喉咙,不知道为什么,她自己也尝了一口。”

汪曾祺说“写这一句时,我流了眼泪。”这是他写爱情写得最好的一段。

他的文字为让你怅惘而生

我受汪曾祺影响极深,从中学开始,从读《晚饭花集》开始。

阿索林、废名、梭罗、古勃,都是因他才知道的,他给何立伟小说集《小城无故事》的序言提到。

他说废名小说《桥》里那句“万寿宫叮叮响”很好。果然好。

慢慢的,废名的所有文字,读了的,都在我耳边叮叮响,像那个容孩子们在里面读书嬉戏的万寿宫。

汪曾祺说废名的价值被认识,还得再等二十年。

他是1996年说这话的。第二年他自己也就去世了。

他生前我就见过他一次,书市找他签名,《榆树村杂记》。

我没敢跟他说话。

后来我去孔夫子旧书网,找他的签名本,找到北京京剧院的馆藏书,《宋史纪事本末》的三四卷,附带的借书卡有他签名。那也行!

他吃不了鱼腥草,文章里自己说的。

我能吃,我很爱吃。

“写得最多的是我的故乡高邮,其次是北京,其次是昆明和张家口。我在上海住过近两年,只留下一篇《星期天》。在武汉住过一年,一篇也没有留下。”

他可能没去过我的故乡长春。我是很想看他写一写长春的。当然,长春其实也没什么好写。

他说过:“希望出现一两个写梨园行的狄更斯。”

到现在也还是没有,起码我没见过。

每每如此,他呼吁完了,还是他自己在那里忙。

他的小说,对我有大影响的是《星期天》和《王四海的黄昏》,都讲到一个人用自己多么不情愿的方式度过一生,都讲到人世间弥漫的怅惘《鉴赏家》则相反,告诉你,人还是可以选自己喜欢的方式度过一生。

这活活让人怅惘。

以前我说过,就算你刚饱餐一顿,看汪曾祺写吃食,你还是会饿得咕咕叫。

这种咕咕叫,也是怅惘。

汪曾祺的文字,就是糖衣炮弹。

他是为了让你怅惘而生的。

沈从文《长河》里夭夭说:“好看的应该长远存在。”

好看再加上怅惘,才是永远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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