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夫人说:“是我告诫他的,不许他经常来打扰你。看皇上面上,受委曲就受委曲。受委曲倒不要紧,别人可就索 性步步进逼了。还有人把投降匈奴的李陵说得又忠又勇, 把贰师将军说得连地恶棍都不如,这有什么办法呢?不怪天,不怪地,只怪我这个兄长没有去以投降匈奴，否则也可获得大忠大勇的称誉,名声远扬了。”
刘彻一听,不禁拾高了声音,大声地说:“岂有此理!谁有这样大的胆子?
司马迁之骨李夫人看见刘彻果真动了怒,继续说道:“还有人把李陵的祖父李广说成什么飞将军,对威震大漠的卫青将军、霍去病将军却又吹毛求疵，告诉我,究竟是谁这样胡说?”
“告诉你又有什么用呢?他是你重用的人,你舍得办他的罪么?”
“究竟是谁?你不肯讲,反而责备我不肯办此人的罪,真叫人火冒三丈啊！”
李夫人估计到这个时候讲出人的名字来,不早不迟,正好在刀口之上,于是用足气力,吐出三个字来:“太史公。”
刘彻还想再谈些什么,李夫人不再开口了。不知是没气力再讲话,还是已经昏睡过去了。
图｜李夫人概述
刘彻一怒之下,走出李夫人的寝宫。当他跨出门槛时，李夫人才又说了两句:“太史公眼睛里早就没有贰师将军,也未见得有我臣妾啊！至于他眼睛里有没有皇上呢?这我臣妾就不敢随便说了。”
刘彻因为急于要去查询司马迁,虽然听到李夫人又说话了,但也没有再回转来,不过这火上加油的几句话却是听进去了。
刘彻吩咐太史公司马迁立刻进见,并把《史记》的一部分篇章也一起带来。
可怜司马迁不知大祸临头,还意气风发地轻轻地背诵着《周南·召南》,进宫而来。他愈往前走,愈觉得气氛不对头,平素一直与他寒暄的太监也只当没看见他,不打招呼,面孔都板得很。司马迁开始感到事态严重,不自觉地停止了背诗,把步子放轻。
司马迁一进门,刘彻没等他行完见皇上的大礼,劈头就问:“司马迁!你知罪么?”
司马迁摸不着头脑,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图｜司马迁进见汉武帝
刘彻说道:“今天不对你说说清楚,你也许心中不服。我 来问你,据说你对李陵极度吹捧,说他是天下奇士,可有此事?”
司马迁知道刘彻是为李陵之事发脾气,倒反不像刚才那么紧张,就直截了当地回答道:“确有此事。”
刘彻说:“好啊!好一个天下奇士!我问你,这李陵何奇之有?奇从何来?我不像你读了那么多书,你解释给我听。”
司马迁很从容地回答道:“他对人任侠好义,能急人之所急,与士兵能同甘共苦,这是一般人办不到的。所以我目之为奇士。”
刘彻便道:“好!有这几句话就够了。已经足够了！难道他投降匈奴也是急人之所急！也是和士兵同甘共苦 你为什么要跳出来替一个降将辩护呢?”
司马迁说道:“我是说他平时的为人处世,带兵作战。他投降匈奴,我也极为痛心,当然是辜负了皇上的信任,对不 起列祖列宗,罪莫大焉!但他转战塞北,曾予以沉重打击,这也不能否认。” 刘彻说道:“我谅你也不敢把他投降匈奴说成功勋。但他既已投敌,你还说他从前如何英勇,如何爱护士兵,这究竟是何意图?”
图｜李陵碑
司马迁觉得这是一个不能马虎的原则问题,他根本不考虑同盛怒之下的刘彻论争将会产生什么后果,还是侃侃而谈道:“对于皇上,我决没有任何欺瞒,对于在朝在野的古人今人,我也没有任何偏袒。无论是判罪,无论是评论,我认为都要实事求是,只能按照历史原来面目,只能按照当时的实际情况。名将重臣有不足之处,我不掩饰。奸雄元凶有可取之点,我不舍弃。我相信,古训所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也无非这些道理。”司马迁愈说愈激动:“现在李陵罪有应得,自然应该惩办。但也不能抹杀他的历史功绩,更何况,预定前往居延策应他的军队为何迟迟不进?身为全军统帅的贰师将军对这件事是否作了彻查?究竟是谁的责任?我认为查明之后,也要加以惩处。”
图｜刘彻与众官员
刘彻觉得司马迁太狂妄了,把桌子一拍,大喝了一声:“不准再往下说了!住口。你难道不知道李陵对贰师将军一直心怀不满,不服贰师将军的调遣?你难道不知道贰师将军是李夫人的兄长?李陵降敌,你还尽说李陵的长处,这不是存心贬低贰师将军么?要不是我今天亲自听到你这些 怪诞之论,我还不大相信呢!其实,早就有人要我注意你和李陵的关系,我一直相信你,没有去注意。今天一切都明白了,你除了忙着替他脸上贴金之外,还干了些什么呢?孔子 说: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我是到了对你不能忍受的地步了。”
司马迁想申辩几句,刘彻挥手制止。又叫左右把司马迁带来的竹简呈上来。 刘彻看了几十片竹简以后,连没有看的都往地上一推,又责问司马迁道:“你明明知道李广是李陵的祖父,明明知道卫青将军是皇亲,偏偏说李广的自刎是卫青将军逼死的。《外戚世家》又说什么‘夏之兴也以涂山,而桀之放也以妹喜等等,这是什么意思呢?真是居心叵测啊!你赞扬李广,诋毁卫青,牵连妹喜不是偶然的。有人说这实际上就是赞扬李陵,诋毁贰师将军和李夫人,我看没有错。司马迁你欺君罔上之罪不小啊!”
图｜汉武帝刘彻
刘彻的话一说完,没有让司马迁再解释一句,立刻枷上刑具,打入天牢。
不久,李陵的夫人、儿女被刘彻下令处死了。
司马夫人和妹娟很少知道朝廷里面那些你死我活的斗争,以为是司马迁平时得罪了人,估计这次也是因为写这《史记》闯下的祸,如今乱子出得如此之大,而且是皇上亲自查间的,则根本没有料到。
司马迁被打入天牢以后,又经过了几次审问。他虽屡遭非刑,却矢口不认错,他再三申辩,谈不上有“欺君罔上”之罪。他说犯“欺君罔上”之罪的人当然有,就是那些要把李陵满门抄斩的人,就是那些污蔑《史记》的人。
这时,那些常常到司马迁家里来闲聊的人,因为怕被牵连,都不敢上门了。有些人过去吹嘘司马迁和他有文字之交,相当接近,现在又忙着到处声明:实际上并无此事。能来走走的只有杨敞和任安。杨敞是司马迁的女婿,有时送妹娟来娘家住,有时又亲自来接她回杨家去。任安看来其貌不扬,在司马迁比较走运的时候,倒很少来,现在却来过两次,也很诚恳。他说如果准备为司马迁纳款赎罪,他一定回故乡把十亩薄田卖掉,尽力凑一点钱送来。
那天妹娟要到天牢去看望父亲。司马夫人本来也想去的,刚立起身来就晕倒了,头砸在茶几角上,几乎送命。
妹娟只得单独来到天牢,她看见父亲憔悴不堪,衣衫上也布满大大小小的血渍,悲痛欲绝,而当她看见父亲精神昂扬,声音宏亮,好象有一股力量在支持着他,又不禁暗暗感到钦佩。
图｜司马迁剧照
谈起赎罪的事情,司马迁告诉妹娟:“我只有八个字,叫做’无罪可赎,无资可赎’。” “无罪可赎,无资可赎?”妹娟有点疑惑,司马迁笑了说:“你这孩子太蠢了,这有什么深奥之处呢?我没有欺君罔上之罪,要赎的话,赎什么呢?所以我说无罪可赎。我家素无资财,杨家比我们稍稍好些,也没有多少家底。任安比我还穷,平素交往不多,他肯出钱是一片好心,但是杯水车薪,根本无济于事。所以我说无资可赎。”
妹娟带着父亲的这些话,回到家里,司马夫人刚从半昏迷状态中醒过来。妹娟要紧把父亲情况告诉了母亲,司马夫人说:“这八个字倒确是他的口气,我相信。至于你说他精神充沛,声音宏亮,我看是怕我放心不下,故意这样说说,好让我放心。”妹娟再三说是真的。司马夫人叹了一口气,说:“但愿真的如此啊!”
图｜司马迁发愤写《史记》
自从司马夫人和妹娟得知司马迁的态度以后,就再也不在赎罪这些事情上动什么脑筋了。上次曾送白璧来的李广利的门客也来过一次,说如果现在司马夫人愿意去向贰师将军求情,虽然迟了一点,只要说得恳切,还是有希望的。司马夫人和妹娟根本不去和这种人多噜苏,除了感谢他的关心之外,没有作任何表示。和第一次一样,他仍旧只落得场没趣。
在天牢中,司马迁接触到了他以前没有接触过的世界。他从来没有想到一个狱卒在狱中的威严和权势竟比他堂堂太史公高得多,如今太史公既然成了重犯,自然只有听狱卒呵斥和受狱卒鞭打的份了。
天牢里还关着一个书生,不知犯的什么罪,好心好意地劝司马迁道:“听说你犯的罪,要处以腐刑,这是最耻辱的事情了,士可杀而不可辱,我看你还是趁早自裁吧!”自裁?许多个夜里,司马迁从睡梦中被阴森的寒气冻醒,就想到这两个字。可是《史记》呢?活下去,忍受腐刑的屈辱活下去,司马迁也觉得很不容易。自己进入天牢,已经写好的篇章会不会散失?将来出狱,刘彻会不会再让自己做太史令,也觉得有些渺茫。”就这样,他在思想深处,反复地痛苦地进行着斗争。
图｜司马迁痛苦地进行思想斗争
也就在这些天,在家里,司马夫人在惊恐、辱骂、威胁中病入膏了。临死之前,叮嘱妹娟道:“如果你能再见到你爸爸,叫他放心,我们没有做软骨头,没有去哀求过任何有权势的人。”司马夫人死了。妹娟没有哭。她的眼泪早哭干了。杨敞和妹娟把司马夫人草草安葬,送殡的人除了杨敞、妹娟和他们的孩子杨恽,还有亲友一位,就是任安。
几天后,妹娟第二次来到天牢探望父亲。妹娟强忍着痛苦,不把母亲逝世的消息告诉父亲,只是说:“妈妈身体还好。”司马迁说:“她是个脆弱的人,这样生活着,也够她受了。我真于心不忍。其实她还是死了的好,省得受这种折磨。”妹娟觉得一阵心酸,想掏手绢,摸到袋子里的一块生姜,这是她特地带来的。她知道父亲冷天肚子经常痛,在天牢里睡泥地,可能更容易生病,生姜可以暖暖胃。她摸出来刚递过去,没想到狱卒直奔过来,把生姜夺过去摔在污水里,重重殴打了妹娟一顿,拉了出去。从此,就不准妹娟再进天牢探望了。
终于,在李广利的催促之下,司马迁很快地被处以腐刑。李广利认为司马迁将从此不齿于人,永远被人嘲笑、轻视。他们没有想到这种做法在当时就很不得人心。从此,不齿于人的永远被人嘲笑和轻视的,不是司马迁,而恰恰是李广利这一伙人。
图｜古代腐刑
“自裁?”司马迁遭受腐刑后,又一次想到了自裁。他虽然还不知道夫人亡故,但已经觉得这后半世的生活实在太艰苦了。这时,他又想到了许多新的问题。最主要的是如果一死了之,这件事情的真相就永远不会大白于天下了。假使人家造谣言,说他畏罪自裁,那本人也无法再加以驳斥了。当然,这些还是个人的事情。他念念不忘的仍是《史记》这部著作。他决心忍受一切无法忍受的屈,想尽办法坚决完成这部书。
他辗转托人打听留在宫中的那些底稿的下落,很久得到回音,据说完整无缺。因为有人要保存这份材料,打算从这里面寻找司马迁和李陵相勾结的罪证。这样,反倒不必担心丢失的问题了。
腐刑的执行,说明司马迁已经受到最严厉的惩办。刘彻也觉得这件事可以告一段落了。杨敞和妹娟得到了许可,把司马迁接回家中。到了门口,司马迁不见夫人来接,有些纳闷,进了堂屋,看到了司马夫人的遗像,才完全明白过来,一时万千悲哀,无言以对。
光阴荏苒,又过了些日子,刘彻的解语之花谢了,忘忧之草枯了。李夫人在过了十多年骄奢淫逸的生活以后,死了。
图｜司马迁走出天牢
刘彻请了几个方士、术士,在暗室之中搞了几天几夜什么敛魂魄、收精神的鬼把戏,李夫人既没有活转来,刘彻去看了两次,也始终没有能发现视之有形、听之有声的李夫人形象,兴致就淡了下来。反正后宫佳丽三千人,似乎能和李夫人媲美的也不少,再不去苦思冥想李夫人了。
李广利还享了几年富贵荣华,封了海西侯。但后来逐渐失宠了。众朝臣对李广利的不满,这时也有一些传到刘彻的耳朵边来。一天,刘彻接见西域的使节。有人谈起太史令司马迁，说西域的人都很佩服这一位博学多才的学者,凡流传到西域的文章,人人都争相传诵。刘彻听了没有答腔。
图｜司马迁与史记
事后,刘彻派人到司马迁家中去探望一次,知道他已经逐步恢复健康,于是又宣布恢复司马迁的太史令职务,让他继续著述《史记》。李广利本想出来劝阻,考虑到李夫人这座大靠山已雪化冰消,只得作罢。
妹娟对刘彻心里多少有些反感,但司马迁对妹娟说“皇上当初对李夫人、李广利有些偏信,这是事实。当皇上为李陵降敌而万分恼怒之际,我和他争辩,也难怪他要办我的罪。当然,这几年的痛苦日子不是容易熬过来的,今后的日子也是不容易熬下去的。但他现在仍旧恢复我太史令的职务,让我继续著述《史记》,也说明了他的胸怀宽广,充分说明了他很重视学术和爱惜人才。”
妹娟说:“照此说来,你还感恩不浅呢。”
司马迁说:“妹娟!我真的感恩不浅。受腐刑当然是莫大的耻辱。但我如果不经历这场邪风恶浪,我观察事物就不可能象现在这样深刻。《史记》就不可能写得好。不经涸辙,安知沧海?这道理就在此。就说身边琐事,有人往往感慨系之,叹息什么世态炎凉,当然由他叹息去好了。但我这一次犯罪、丢官、下狱、受刑而又复职,这两个反复中间,世态炎凉到什么地步?不要说我,你也不是没有体会的吧?”妹娟点点头。
司马迁说:“这就是了!我没有说错。
从此,司马迁又夜以继日地继续《史记》的著述。
原稿已散失了一万五千多字,可能是有人想据为己有,或者是记载了谁的不光彩的事情,被当事人盗窃而去,希望永远不让人知。究竟为何?司马迁没有再去查找,而是凭藉他的记忆,全部默写了出来。
图｜司马迁著述
在这漫长的岁月中,经常有人对他讥笑,说他是贪生怕死的小人。为了这些,他不止一次地扪心自问:我难道是为了贪生才活下来的吗?人世间的耻辱,还有什么比得过受腐刑呢?象我这样的刑余之人,还有什么面目见人!我对人世,还有什么可以留恋!我之所以隐忍苟活,只是由于心事未了,事业未成而已。想当年,孔丘被困在陈蔡之间,受尽了嘲弄,挨着饿,还在一心考虑着《春秋》的写作,准备通过这部书发挥拨乱反正的作用。屈原遇谗之后,行吟泽畔,还写了忧国忧民激励人心的《离骚》。我如要死,真像九牛拔去一毛,有什么了不起。但我还有点责任感,我应当给后世留下点东西,我不能就此轻生。司马迁正是想到这些,又浑身充满了继续战斗的力量。
花开花落,草青草黄,在《史记》接近完成的日子里,刘彻看到司马迁和自己年纪一样大,还那样发愤,想起他二三十岁时跟随自己跑过许多地方,现在又如此忠心,总觉得对他用了腐刑而有些内疚。
太始元年,在刘彻亲自提名之下,司马迁被提升为中书令。但是《史记》未完成的部份仍旧由他继续写下去。大家仍旧习惯于叫他太史公,他也很喜欢人家这样称呼他。
图｜忍辱负重完成《史记》
刘彻多方面派人探听结果,知道李陵虽然做了匈奴的官,却没有替匈奴出谋献策,也并未被重用。刘彻颇感当初不该把李陵的妻子、儿女处死,但已无法挽回了。
征和三年,发生了贰师将军李广利投降匈奴之事。刘彻震动很大。他觉得相比之下,李广利的投降更不可原谅。他和司马迁谈了自己的看法,要司马迁不再有任何顾虑和情绪,把《史记》尽快完成。
司马迁很坦率地对刘彻说:“从前所写的李广传略和《外戚世家》,现在看看,还是符合实际情况的,并无错误。我不准备改了。”
刘彻说:“在全书告成时,我都再看一遍,要改的就改,不需要改的当然不改,不必怕外面有流言蜚语,一切有我。”
图｜司马迁雕像
后来司马迁有一次写信给任安,谈了他为李陵辩护而受腐刑的种种悲惨遭遇,里面有不少牢骚。有人就去报告刘彻,还说司马迁对刘彻的军政大计,不无诽谤之处。刘彻说:“当初我对李陵事件的处理草率了些,对司马迁这样粗暴更是错了,不能怪人家有苦恼。至于我连年用兵,有几次是卫疆土,非打不可。有几次规模过大,兴师动众,还去搞什么珍奇的汗血马,当然不足为训,而应引以为戒。这些,我本人也和司马迁谈过。你们就不必去找他麻烦了。”
这都是过去的事了,今后呢?夜深了,司马迁就这样想着想着,在第二遍鸡鸣之后,终于进入了睡乡。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上,还稍稍带了一点笑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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