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川三题
红线女
把兴龙湖的光披在身上
1
我只去过一次。那时,兴龙湖已是夜晚。
天空是好看的雾霾蓝,没有星星,月亮也没有探出头来,远处看,兴隆湖仿佛是安静的。
兴龙湖又是热闹的。
从华丽的仿古牌坊开始,广场舞的人们,就在热舞着。
男女老少,成群结队,扇子舞,扭秧歌,打太极,民族舞,减肥体操,现代舞,还有我叫不出名字的花式舞蹈;热烈奔放,安稳自如,或展翅欲飞,暗含力气,或随意尽兴,挥洒自如;音乐更是五花八门,走到这里,好听;走到那边,也好听;扭着,跳着,说着,笑着;红色的,紫色的,白色的,蓝色的衣衫下面,包裹着胖点的,瘦点的,高点的,矮点的躯体,灵敏,活络,自如,自在;仿佛他们不是在运动,而是在撒欢。
2
像青草坪上的小鹿们,
像老家门前小溪里的小鱼们,
像坐上火车去远方的情侣们,
像儿时的餐桌上,妈妈做的辣手菜面前,狼吞虎咽的孩子们。
我无法一一向你描述他们的欢乐。
在这样的海洋面前,我的词语是贫乏的,我的想像力是贫乏的,我有些病着的感受力,更是贫乏的。
我,只是站在边上,有些眼热,有些眼潮,还有些眼红。
我羡慕那样的欢乐。
不用准备,没有顾忌,不用山盟海誓,不用暗下决心。
华灯初上的时候,只要穿上自己心仪的服装,只要认真地走出家门,只要有漂亮的音乐,他们就可以蹦起来了。
舞姿好不好,他们不管。
他们只管。自己的心跳。
我曾一度厌倦广场舞,也曾一度鄙夷地统称他们“广场舞大妈”。其实,在生活的里面,他们远比我活得真实,真实得透着光。那些舞姿的后面,那些音乐的深处,那些喧嚣的背面,我们总能看到厚实的生,和厚实的活,有时甚至能轻易就触摸到,血液翻滚,和满地的疼。
他们总是能把不敢轻言的生老病死踩在脚下,也总能汗水和泪水汇在一起奔流。也许,他们本来就明白,他们能跳,就好。他们不会如我,总是想得太多,多得脑袋里像有一张网,看起来有空隙,其实被困在中间。
窒息。
绝望。
密不透风。
3
兴龙湖就是热闹的。
这样的热闹里,就是容不下我的忧伤。
音乐喷泉响起来的时候,激光表演开始的时候,水幕电影演起来的时候,所有的绝望和窒息,都是不合时宜的。
被喷泉里的音乐牵着走的感觉是美好的。
我可以放空自己。
那些一度让人难过的人,失望的事,悲伤的情绪,想死的念头,都可以不想了。试着迎上音乐,试着跟上音乐,让无数双音乐里的手,牵着自己去奔跑,去驱赶,去拍打,去抚摩,去安慰,去接受,去拥抱,去和解。让那些音乐里的手,变成妈妈的怀抱,爸爸的后背,儿子们的期待,和爱着的人的眼神,永远在光里,并把这些光,披在自己身上。
4
这些光,不是虚无。
是永川,和永川的“三湖时代”。
是平地造湖里搏动的血脉。
是浩荡的水,参天的树,好看的小桥,亭台,楼阁。
是楼盘房价在湖边攀升,像山色含黛。
是窗户里透出的潋滟灯光,朝着人民幸福地欢笑。
这些光,汇成了房子的形状,汇成家的形状,沿着兴龙湖,不断地发散,又不停地聚拢,仿佛无穷无尽的美好,源自灵魂深处,抵达最终的爱。
在宝吉寺,我学会了祈祷
1
没到宝吉寺之前,我一直觉得在我大足,已有五万多尊佛,有儒释道三教融融,有世界唯一一尊足足一千零七只手的千手观音,有东方维纳斯之称的媚态观音......
因为做纪录片《一龛一说》的缘故,我以为我和这些佛都很熟悉,仿佛我们是朋友,是近邻,也因此,在大足,我很少进寺庙,偶尔去圣寿寺,也是去拍片子,或者去采访普正大师......
2
永川于我,是特别熟悉的。
青春期和初恋爬黄瓜山逛卫星湖的记忆,30年后,依然觉得疼痛又幸福;男石笋山和女石笋山给我本就丰满的想像力装上了更大的翅膀;伍家坝的五彩水稻,梳妆台下的青石板路,钰河湾的绿草地,以及在永川,一大帮可以喝酒,可以聊诗,可以山盟海誓,也可以相忘于江湖的兄弟们;每当他们在,我就会看见一本本微微开启的书,有着丰裕的页码,写着明晰的是非情怨,像魔法之书,深深吸引着我。
3
所以,在永川,我是自由的,更是恣意的。
以至于他们说要去茶山竹海,想着那些青青的翠竹,我更加恣意。
然而,最先见着的却是竹海深处的宝吉寺。
红墙。青瓦。飞檐。翘角。
和圣寿寺一样,和很多寺庙一样。
阳光,鲜活,静穆。
和很多次进寺庙一样。
我漫不经心。甚至有点。不以为然。
4
我们围在山门口处,有人谈笑,有人开始撑伞,有人四处望,有人正襟直立,山风吹来,有人不停地抚摩自己的内心。
他精瘦。目光炯炯。褐色的僧衣掠过他的身体,显得飘逸却不失从容。
他拿着竹笠,和多年前在《少林寺》里看见的那位叫觉远的竹笠一模一样。
他开始讲莲花生大师,讲照壁上的观音们,然后拾级而上,讲弥勒佛,讲四大天王,讲药王菩萨,讲财神爷爷。
阳光很大,山风继续吹,他的僧衣,依然飘逸,从容。
一些人紧紧跟着他。
一些人躲在阳光后。
一些人直接坐在阴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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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躲在阳光后面很久了。
我坐在阴影里,也很久了。
他还在说。
关于佛的话,关于菩萨的事,关于自我的执念,关于诸法,关于性空......
他若莲花。
我却看不见莲花。
我觉得不恣意了。
我开始体会他说他出家之前每次跪拜的时候,后背会冒汗,整个人会倦怠,会累;
我开始把手举过头顶;
我开始弯下身体;
我的手触着蒲团了,我的手开始掌心向上了;
凝目,低头,闭眼,跪下,起身,默念,祈祷;
一次,三次,七次,四十九次;
循环,再循环;
在观音殿;
在佛陀殿;
我凝目;
我闭眼;
我后背出汗了,我浑身湿透了;
我开始阅读那些魔法之书了,仿佛有莲花在那里盛开;
我开始看见莲花了,仿佛卓越完满的事物,都必须经过无尽的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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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莲花,是长在我曾经过于甜蜜又过于苦涩,过于自恋又过于悔恨的躯壳之外;是无数次跪拜之后,调服自己内心之后的旷野;是自己和自己和解之后,有蝉从灵魂出窍那一瞬扑翅而出的声音;
我似乎看见了。莲花。
在他的嘴里,是诵经;
在他的手里,是参禅;
在宝吉寺,是明亮的光;
在这些光里,我抚摩自己;
身体。本心。灵魂。
在战栗,在焕然一新,在莲花中,被宝吉寺的天使们一一衔出。
在茶山竹海,我被迷路了
1
我喜欢箕山。
让我想起妈妈做饭时用的烧箕,奶奶晒豆粉用的簸箕,亲切,熟悉,充满了家和怀念的味道儿。
其实箕山,是天下隐士的家。她的命名和蜀汉丞相诸葛亮有关。
“君子之行也,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此乃天赐修身之地矣。”这名句,就出自这里。出自诸葛。
茶山竹海只是箕山的一小部分。
这样儿的小,是三万亩成片儿的茶园和五万亩浩荡的竹海的共生体,像姐妹,像亲兄弟,如烟似歌,相映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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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刀岭,主峰高峻,两翼陡峭,形状象一把薄刀。铺上了路板,人就可以走上去,像走钢丝一样。如果不小心再望一望两边的悬崖,更是胆颤心惊。
海拔一千多米,像个巨人,耸立在云天之下。天气最晴朗的时候,站在这里瞭望,可以看到缙云山、歌乐山、中梁山、大足。
我一次都没有爬上主峰过。
也一次都没在那里看到过大足。
也许,我的大足只适合放在心里,就像我风烛残年的父母,永远不可替代,永远被我的爱和爱的本身,包围。
3
大岚垭竹海,我只是从一个名词的角度知道了她。
但现在,她就在我身边。
看起来,幽远神秘,扑朔迷离。
走进去,所有的小丘大小差不多,形状也差不多;抬头,看不见天空,更不会有白云;低眉,纵横交错的小路平坦,被厚厚的竹叶覆盖,踩上去,咯吱咯吱,轻飘飘,如棉花,如奶奶手里的大蒲扇,摇啊摇。
竹子们有时挺安静。
像碧绿绿的树,一根一根,站着的样子,都相同。一截一截,硬朗的骨头,也相同。一节一节,空出来的真心,还是一样的。因为如此,才有人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吗?我不想对此作出评判。
我只知道我低低的灵魂里,装着妈妈用笋壳儿给我们做的鞋底。那被白布、青布包裹起来的笋壳儿鞋啊,是我童年的时光,和我一起长大。那一根一根站得笔直的竹啊,像阳台上站立等着我们回家的老父老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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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扇子湾竹海,我看到了国际明星章子怡、刘德华、金城武和宋丹丹。别质疑啊,他们真的在这里过,在老谋子的电影《十面埋伏》的剧情里。被这个夏天拒绝在门外的我,是迟到的过客,和他们擦肩。
我站在他们的雕塑下面,看了几眼,然后做了一个深红的梦。
梦里,竹林密集,翠竹挺拔,狂风吹拂,暴雨倾盆。
那些竹开始摇晃,开始东倒西歪,开始劈啪作响,开始枝折叶落。
风暴中间,我想拥抱竹。
摸摸这棵,搂搂那棵,颤抖。振动。混乱。
搂搂这棵,摸摸那棵,无力。绝望。狂乱。
我开始奔跑。
我开始摔倒。
我开始哭泣。
我开始咬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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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根本不是梦。
那样的暴风雨,那样的密林险境,那样的左冲右突,那样的支离破碎,那样的痛苦淋漓,那样的绝望狂乱,都是我熟悉的生活。
甜蜜安宁的生活,幸福美好的生活,
于我,没有。
我只是在诗歌里创造了它,在茶山竹海的许多事物之中,想像着它。
6
我只是暂时生了病,
我只是暂时陷入了困境,
我只是暂时没有找到路的尽头。
那尽头,有我梦想中的房子,翠竹做的墙壁,竹叶做的房檐,房子里住着我的母亲和父亲,他们站在翠竹做的门前,大声喊我回家吃饭;
这样的房子,成了我的欲望之山,在这山里,我可以看到竹海是如何描绘,关于我的梦魇,和爱的心电图,看到我们彼此相信,以免沉没;看到我们继续行走,以免被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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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
我要继续奔跑。
我要继续左冲右突。
和竹子们一起,和秀芽们,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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