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腹有诗书气自华”,可是这句话在五代十国和北宋人徐铉的身上都不太灵验。
徐铉是个神童,十岁就能作诗;长大后一度也真是“腹有诗书气自华”,肚子里有货,言谈举止有派,和大名鼎鼎的韩熙载齐名。
韩熙载夜宴图
韩熙载这个当时的网红,估计现在知道的人不是太多,但是有一幅古画叫《韩熙载夜宴图》,被称作十大古画之一,里面的主角就是韩熙载,上网一搜,各种有关韩先生的信息扑面而来。而徐铉比韩熙载小14岁,他能和韩熙载相提并论,那得有多牛!
徐铉名动天下、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是他极强的口才、辩才。
可惜他生不逢时,身处唐朝之后五代十国的乱世,先是遇到了懦弱的南唐后主李煜,后是碰上了强横的宋太祖赵匡胤,这使得他的满腹经纶、雄辩滔滔毫无用武之地。
徐铉有才,他的主子李煜也有才、还爱才。至今仍以“春花秋月何时了”流行歌坛的李煜,对徐铉委以吏部尚书的高官。
正当李煜和徐铉还沉迷于南国的莺歌燕舞之中时,后周的殿前都点检赵匡胤通过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建立大宋王朝。大宋和以前五代中的任何一个朝代不同,赵匡胤也和五代那十几个皇帝不同,这个新王朝和新皇帝不愿意偏居一隅,而是要统一天下。
当赵匡胤派遣大将曹彬率领大军打过来时,李煜还领着一帮文人墨客、歌女美姬在吟词唱曲。
李煜
当他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时,不知道如何在战场上取胜,只好派出徐铉去和赵匡胤交涉,他想的是以徐铉的三寸不烂之舌退却曹彬的十万虎狼之师。
可是,徐铉满怀希望而来,垂头丧气而归,他这回才真正懂得,他和赵匡胤,就是实实在在的秀才遇到兵,他的才华在李煜眼里是一朵花,在赵匡胤面前却一文不值,更不用说有任何抵抗力。
徐铉一开始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对赵匡胤讲道理:我们南唐绝对不会冒犯大宋,我们一定安分守己,绝对是坚定的和平爱好者。
徐铉
赵匡胤不吭声,他懒得搭理徐铉,搭理他就会上他的套、掉进他的陷阱,现在是赵匡胤主动出击、攻打南唐,当然是大宋冒犯南唐,大宋是和平破坏者。
徐铉继续说:陛下您从道义上道理上道德上都不能打我们啊!
赵匡胤有自己的道道:不打你,我怎么天下一统?在他看来,消灭南唐,不是能不能的问题,而是要不要做的问题。
徐铉知道,他那个只懂得舞文弄墨的主子李煜是扛不住赵匡胤的打的,于是只好以退为进:我们主公和皇帝陛下您,就如同孝顺的儿子和慈祥的父亲,儿子不打父亲,父亲怎么好打儿子呢?
赵匡胤是个武夫出身,斗嘴哪里斗得过徐铉,他也没有耐心和徐铉磨牙花,只好撕下文质彬彬的面皮,一声断喝:儿子和父亲,哪里有分居两地、不住一起的道理!
赵匡胤不搭理徐铉
赵匡胤的意思很明白,你要做乖儿子,就得乖乖地放弃南唐的帝位,跑到大宋都城汴京来做臣子。这样,自然不会有血光之灾,自然会父慈子孝。
徐铉终于懂得,不是他的道理不是道理,而是赵匡胤不和他讲道理,武力就是道理。
无奈之下,从来战无不胜、在打嘴仗上没有吃过亏的徐铉,默默地回到了南唐主子李煜的身边,沉痛地向李煜汇报他在大宋朝堂上受到的屈辱和打击。
出发之前,李煜对他寄予厚望,他也满怀信心,幻想着自己成为当年舌战群儒的诸葛孔明。
可是他注定成不了孔明,因为他面对的不是群儒,而是赵匡胤。
曹彬的军队在前线虎视眈眈,随时就会打进李煜的皇宫。
剑拔弩张之际,接近心如死灰的李煜抱着最后一线和平的希望,命令徐铉再次赶往大宋的都城汴京:你再去和大皇帝谈一谈情义、讲一讲道理,我愿意臣服,只是不要兵刃相见,好不啦!
徐铉当然知道这个结局好,但是赵匡胤觉得这样不好,这样怎么谈得好呢?
徐铉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而且他占据道德制高点,而且他有无人能及的嘴巴子。
可是赵匡胤一见他就烦。
赵匡胤剧照
果然,徐铉站在赵匡胤面前,从三皇五帝到如今,从儒家道家到佛家,侃侃而谈,滔滔不绝,手舞足蹈,口沫横飞。
赵匡胤开始还有一句没一句地回应一下、反驳一下、商量一下,可是越来越觉得烦躁不安,越来越觉得浪费时间,再说下去又越来越没有面子。因为单从理论上说,以大欺小、以强凌弱,原本说破大天也是不对的。再加上赵匡胤本就不善言辞,再遇上一个能说会道的徐铉,这场抬杠的胜负还用通过实战来证明吗?
赵匡胤绝对不是徐铉的对手!
可是赵匡胤是何等样人,他要是输给徐铉这个书生,他哪里还能成为大宋的开国皇帝?他后面开疆拓土的战争还怎么打?
在他看来,你有千条理万条理,你说得天花乱坠,我就只有一条: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我睡得好好的,怎么能让你也睡得好好的呢?
这是赵匡胤亮出的底牌:你是归顺了,你是服软了,可是口说无凭,你这股势力还在,你今天听话,也许明天就不听话了;你本人听话,也许你的部下和子孙后代就不听话了。这种不确定性不安全感天天困扰着我,我怎么可能睡得安稳!我看见你睡在旁边就心烦意乱,就恨不得大动干戈。
在赵匡胤的道理面前,徐铉的各种道理都不成为道理,他输得干干净净,终于变成无言以对的哑巴。
徐铉输给赵匡胤,不只是他个人的耻辱,而是南唐和李煜的前途命运都要输给大宋这个新兴王朝。
南唐后主李煜不想和大宋打仗,他确实打不过,但他也不想痛痛快快地成为阶下囚、亡国奴,他还想做最后的争取,也许是最后的挣扎。
他采取的行动是,向赵匡胤称臣纳贡,跟你说好话、给你送好东西,而负责这项工作的人,李煜委派的还是徐铉。
李煜真是没有其他可用之人。
按照礼仪,对徐铉这个友邦的贡使,大宋必须派人去迎接,称作“押伴使”,押送陪伴的使者,这是对徐铉多大的侮辱。
就是这样一份盛气凌人的差使,大宋朝堂上上下下,竟然没有一个人愿意接手,因为他们早就领教了徐铉渊博的学识和雄辩的口才,连皇上赵匡胤两次都被他逼得理屈词穷、气急败坏,谁还敢去找这罪受?
看来,徐铉的本事还是有威慑力的。
臣子们怕,赵匡胤可不怕,他已经从两次和徐铉的交锋中,找准了徐铉的软肋。
赵匡胤立即命人找来禁军中的侍卫名单,他捋了捋十个人,随便从中圈了一个人:就派他去做押伴使吧!
赵匡胤剧照
大臣们大惊失色,因为这些侍卫大字不识一箩筐,话都说不利索,怎么能是徐铉的对手?
那个侍卫也懵了:皇上这是要摆治我、出我的洋相,还是要出大宋的洋相?
可是君无戏言,侍卫只好上路。
徐铉见到黑铁塔一般高大威猛的侍卫,以为是赵匡胤派来的饱学之士,想着这回无论如何都要在学问和气势上把对方压倒。
于是,徐铉对侍卫口吐莲花:布拉布拉布拉!
侍卫不吭声!
徐铉接着眉飞色舞:这个这个那个那个!
侍卫还是默不作声。
徐铉继续口若悬河:尔等我等我等!
侍卫仍然无声无息。
徐铉慢慢发现自己是在唱独角戏,人家根本不理睬,你有千言万语,他有沉默以对。他不知道侍卫狗屁不通、不敢回应,而是想着这人可能城府太深、学问太强、道行太高,对他的话懒得搭理、不屑于回复!
徐铉越想越怕,很快蔫头耷脑、无心应战。
在赵匡胤面前,徐铉三次斗法,三次败北,已经被彻底击溃心理防线。
赵匡胤后来说,他这一招叫作“以愚制智”,就是用最愚蠢的人对付最聪明的人。徐铉是聪明人,他拉满架势、做足准备,左一拳右一脚,每一招都是绝世武功、凌厉出击,本以为可以一招制敌,没想到对方不识招、不接招、更不出招,他的每一招都只好落空;而对方的以静制动,又让他觉得遇到了世外高人,从而不寒而栗、不战自溃。
不但徐铉输给了赵匡胤,而且他也没有挡住曹彬大军的铁蹄铮铮,南唐终于被大宋扫灭,最后徐铉和曾经的主子李煜、小周后两口子都做了赵匡胤的俘虏。李煜只得在词中感叹他的“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河山”就如同“一江春水向东流”。
对徐铉这个人才,赵匡胤也用他,任命的官职是“散骑常侍”,这远远比不上南唐时的吏部尚书,只是皇帝在朝时做做顾问、皇帝出行时常常跟从,相当于高级秘书。
估计赵匡胤在烦闷之时,找他斗斗嘴找找乐子呗。说白了,就是给口饭吃而已。
大宋朝堂
赵匡胤对文人、对归降的人还算比较仁慈,到了他弟弟赵光义做皇帝时,可能觉得归降的人没什么用、又不可靠,先是毒死了南唐后主李煜,后是找了个借口把徐铉贬为邠州的行军司马。邠州位于西北的苦寒之地,徐铉也就是边境军队中管理武器的小官。
这里天寒地冻,徐铉不愿意穿北方人的皮草衣服,竟然被活活冻死。他最后的倔强,不再表现在词锋和才华上,而是留给世人一副硬骨头的形象。他斗不过他人、斗不过命运,还是可以可以和自己斗斗的。
徐铉的遭遇是不幸的,他的才华,原本让他顾盼自雄、志满意得,但那得是在岁月静好的和平年代的官场;而当他陷入乱世,面对强横如武夫赵匡胤之流时,他的那些看家本领根本就使不上劲儿。
他可能没有想明白,也许想明白了却不愿意说破、更不愿意采取行动的是,他之所以施展不开手脚,不是他自己不行,而是他所属的团队南唐不行、他受聘的老板李煜不行,团队和老板都是拖累他的负资产。
而相比之下,赵匡胤掌控的大宋王朝,正如一个不断扩展壮大的集团公司,在各个方面攻城略地、所向披靡。一个人说话、办事能不能硬气、是不是有底气,不只靠自己的能力,更多靠的是背后的实力。
其实在徐铉所处的纷纷扰扰的五代十国,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仕、人才自由流动,都是正常现象。可能徐铉被李煜风花雪月的词作、南唐莺莺燕燕的繁华迷惑了吧。
不过,他死之后的宋朝,重文抑武,对读书人最为宽厚,他们在朝堂上可以和皇帝顶嘴抬杠,下朝后更是诗酒作伴过得潇潇洒洒。
可叹徐铉没有赶上这样的好时代,他以76岁的老朽之躯陨落在远离家乡的西北边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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